四周不时有宫人经过,沈榆拉住她手,压低声音,“这次去安华寺,姐姐可以抄录一份佛经届时送给主持,就当给太后娘娘祈福,这份心意神佛看得到,皇上自然也看得到。”
四目相对,玉淑仪回握住她手,嘴角微微上扬,“妹妹这份心我也看的到。”
沈榆拍拍她胳膊,没有多言,拢了拢秋香色织锦披风就径直远去。
看着女子远去的身影,宫女忍不住感叹道:“这兰婕妤的确是有心,难怪如此讨皇上喜欢。”
玉淑仪睨了她眼,“近来的茶都倒盆栽里,屋里的熏香都灭了。”
闻言,宫女了然的点点头,主子这是要彻底与兰婕妤合作了,不过也没有办法,不主动就只会碌碌无为,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谋取更多机会。
回到颐华宫,沈榆有些疲倦,伺候太后这么久自然也是累的,太后画了个大饼,无非就是想她多帮衬帮衬玉淑仪,不过很多时候都是相互利用,适当时候也要借势而为。
陈妃势必已经盯上了玉淑仪,如今德妃倒了,对方怕是早已按耐不住与贵妃争权的心思,在宫里也许会因为忌惮太后而不敢动手,可要是出了宫就不好说了。
要是这寺院里也突然冒出一条蛇,有没有身孕都会被吓到,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太后就算想彻查也没有法子,陈妃还可以把事情推到贵妃身上,也算是一石二鸟。
要想在这宫里长久的生存下去,最重要的就是忍耐,贵妃便是深谙这一点,所以这宫里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哪怕德妃被清洗对方还能安然无恙一人独大。
陈妃以往大抵也是如此,可是人的野心是会随着环境而膨胀,思维也会随之不同,没有了压在头上的德妃,陈妃又如何甘心一直装的老实本分。
宫里头的孩子每少一个,二皇子继位的可能性就越大,倘若不管不顾,到时候满宫都是皇子,那么二皇子又如何出头,纵然处事凶险,为了儿子的太子之位陈妃也会奋力清扫掉所有障碍。
玉淑仪就是鱼饵,无论是哪条鱼上钩,都不怕无迹可寻,怕就怕一池平静无波。
秋来外头刮起了冷风,霍荀并非时常进后宫,也就隔三差五才会来寻她一次,彼时才戌时,也没有尚寝局的告知,殿外就响起一道“皇上驾到”。
沈榆已经习惯了对方的突如其来,待她不急不缓走到门口迎接,那道人影已经来到廊下,不等她屈身行礼就将她揽着进屋。
“一些俗礼就免了。”
殿内烛火摇曳,地面已经铺上了绒毯,霍荀握了握那冰凉的小手,目光在那圆润的小脸上停留一瞬。
“嫔妾以为皇上不会来,所以还未梳妆,是否吓着皇上了?”她羞涩的别过头。
烛火下女子纵然不施粉黛,可依旧肤白如玉柳眉弯弯如朝霞映雪,此刻面上反倒有些无措。
霍荀眉峰微动,“什么时候朕没见过?”
沈榆立马羞赧的低下头,抬手推开男人胳膊,“皇上也只会欺负嫔妾,岂是君子所为。”
任何男人都是这样,欲.望是天生的,只是有些人懂得克制,有些人无法克制,而霍荀这种人势必难以接近。
“那这君子让你来当。”男人面不改色。
目光触及桌上那厚厚的一沓宣纸,上面皆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只是细看两分,便知是何物。
沈榆小心坐在对面,顺势整理起桌上的东西,“过些时日皇后娘娘要去安华寺给太后娘娘祈福,嫔妾便与玉姐姐共同抄录了一卷佛经,只盼太后娘娘能凤体康健,这样皇上也能专心朝政,心中无忧。”
宣纸上的字秀巧工整,厚厚的一沓应是抄录了好几日,常人实难有这份耐心。
霍荀目光深沉,“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懂事,朕也不会如此忧心。”
沈榆叠好纸张,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声音柔和,“那只是在皇上眼中,在旁人眼里嫔妾或许就变得粗俗不堪仗势欺人。”
霍荀淡淡一笑,一边翻看着桌上的那本佛经,“你若粗俗不堪,那旁人就更是六畜不分。”
前朝一个苦行僧的著作,平时鲜为人知,若非钻研佛学者鲜少能知道此书。
幼时他每日都在刻苦念书,只觉所学所知甚少,继位后终日忙于政事却久久未曾静下心,倒是她每日都在求学若渴,这份积极进取之心的确少见。
“不是皇上说的世人皆俗?”
沈榆神色认真,“寺院有清规戒律,既然要叩拜神佛自然要心境通明,往后半月嫔妾恐怕……无法再伺候皇上,所以已经让尚寝局撤了牌子。”
霍荀眼帘微抬,落在那张虔诚认真的小脸上,许是抄录久了对神佛心存十足的敬畏之心。
第一次有人把他往外推。
“那朕走了?”他声音平静。
女子忽然抬眼,轻轻拉住他袖摆,“皇上要去何处,嫔妾自然无法左右。”
男人抬手捏了下她的小脸,低笑一声,“言行不一,这就是你说的心境通明?”
第61章 意外
“所以嫔妾是俗人, 无法达到至臻境界。”她眉眼认真。
瞧了眼外头的天色,霍荀忽然拦腰抱起女子,迈入床帷之中。
沈榆紧紧攥着男人胳膊, 直到身侧一陷, 腰上轻搭着一只温热的大手,此后就只有源源不断的热量从身侧传来。
这是她成为妃子后, 霍荀第一次什么也没有做。
外头的烛火还没有燃尽, 透过床帷能朦胧看清男人的线条分明的轮廓, 纵然和平时并无不同, 沈榆却能感觉到他今日似略有疲倦。
眼前似有什么靠近,霍荀并未抬眼,直到一个柔软的指腹正轻按在额心处, 那股酸胀感也渐渐消散。
须臾, 他捉住那只手, “睡吧。”
沈榆将脑袋轻轻靠近他臂弯,“嫔妾愚钝,能为皇上所做甚少,这回去安华寺定向满天神佛祈佑皇上龙体康健永无烦忧。”
霍荀嘴角渐渐带着几不可见的弧度, 大手握着那半边小脸,拇指轻抚着她下颌, “不为自己求求?”
女子忽然抬起头, 嘴角噙着一抹弧度,“臣妾有皇上,何必去求旁人?”
四目相对, 男人眉心微动, 似无以言对,只能捏了捏那柔嫩的小脸。
“那朕呢?”他目光深沉。
沈榆眼帘微垂, 轻轻揪住他衣袖,“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天佑,纵然偶尔遇到不解之事,那也只是一时之惑,佛说只要心境通明便能摒弃俗念抵达另一个境界。”
定是德妃的父亲咬出了不少人,可这朝中又有几个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这些世家大族把持了整个朝廷大部分命脉,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霍荀纵然想动也不能急于一时,拢权清肃朝野势必会遇到不少阻碍。
“再让你看几日佛经,是否就要参禅传道?”男人淡淡一笑。
沈榆闭上眼静静靠在他怀里,“嫔妾也是个俗人,并没有皇上看到的那么心无杂念。”
随着外头烛火的光越来越弱,床帷之中渐渐昏暗一片,也没有任何声响传来,只有女子匀称的呼吸声。
手腕忽然被握住,就这么轻轻的被人握在温热的掌心,秋日微凉,但被褥中却一片暖意,沈榆并未再多说什么,呼吸很快就变得绵长。
黑暗中霍荀静静的盯着怀里的人,黑瞳中闪过一丝晦涩难懂的色彩。
晚风吹动殿外的树叶,发出沙沙响声,李长禄靠坐在廊下不由哆嗦了下,这天是真凉了。
因为要抄录佛经,沈榆还向皇后报备过,皇后也许可她未来半月无须去长春宫请安,就连太后那里她也极少再去,专心在颐华宫抄录佛经。
霍荀极少夜里来,通常也就白日过来用膳,加上朝政繁忙,也就十五那日去了皇后那里一回。
直到去安华寺那一日更是寒风凛冽,从皇宫出发,浩浩荡荡的御林军看不到尽头,沈榆的马车在最后,周围全是御林军,街道早已被清理干净,百姓们则被拦在道路两侧,人头攒动。
今日也就只有几个妃嫔随行,若非皇后点名,以她位份是不能代表皇家去国寺上香。
安华寺就在城外的五里地,马车在山下无法上去,所以只能徒步攀登那看不到尽头的阶梯。
皇后都没有说什么,旁人自然也不会埋怨,都是脚踏实地提着裙摆一步步攀登那长长的阶梯,只是爬到半路,玉淑仪突然脸色不佳的停了下来。
“玉淑仪这是怎么了?这也不像是累着了?可要随行太医给看看?”陈妃一脸关切的凑上前。
当事人满头虚汗的扶着宫女,一边微微摇头,“嫔妾无碍,只是寻常未走动,一时岔了气,歇息一会就是,娘娘们先上去,可莫要因为嫔妾而误了时辰。”
皇后也向她投去视线,眉心微蹙,“那你在此地歇息片刻,若是不适就赶紧回马车里休息,千万别勉强。”
文妃也上前轻抚着她背,“妹妹赶紧坐下歇歇。”
在女子强颜欢笑的面容上扫量几眼,陈妃拿起手帕轻拭去额前的虚汗,一边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寺庙,“心诚则灵,眼看着就要到了,若是半途而废怕是会惹怒菩萨。”
闻言,玉淑仪也望了上头一眼,迟疑片刻,还是直起背脊,目光坚定,“陈妃娘娘所言极是,倘若嫔妾半途而废,可见诚心不足,神佛又怎会庇佑,太后凤体又如何安康。”
见她一意孤行要继续往上走,皇后想说什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斜了陈妃一眼,继而让宫女好生扶着玉淑仪。
沈榆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后头,旁人歇她就跟着歇,不急不喘,反而是其中气色最好的。
听竹紧紧的扶着她胳膊,纵然神态自若,可眼神一直环顾着四周,略微警惕。
待到爬上长长的阶梯,一座巍峨的寺庙屹立在不远处,禁军已然将方圆里里外外都包围,今日无一个香客进来。
众人都各自理了理袖摆,这才随着皇后逐步靠近,远远的就看见主持携一众僧人在那迎接等候。
“贫僧拜见诸位娘娘,许久未见,皇后娘娘依旧心台清明。”为首的主持双手合十微微弯腰。
皇后也回之以礼,语气平和,“上回得主持点化,本宫受益匪浅。”
僧人们都立在两旁,恭敬的行着佛礼,御林军们则驻守在四周,一些时刻紧跟在皇后后面,警惕四周一刻也不敢松懈。
安华寺是国寺,大殿外有一个巨大的香炉鼎,此刻正冒着袅袅白烟,一股香火味从四面八方萦绕而来,令人莫名心神宁静。
山顶寒风凛冽,沈榆拢了拢斗篷,一直紧随其后,来至大殿外,皇后已经随着主持进去上香,而她们这种妃嫔只能在侧殿上香。
由一个僧人领着她们前往侧殿,一迈入门槛,宽阔的大殿一览无余,一座巨大的金佛赫然屹立在殿内,人站在殿内何其渺小。
“玉淑仪这脸色怎的如此差,不如让随行太医看看?”文妃忧心的凑上前。
当事人却还是摇摇头,眉间微蹙,“谢娘娘关心,嫔妾已然好了许多。”
“可这待会这祈福也不是一时半会,你若身子撑不住,那也是半途而废,不如还是去禅房休息一下。”佟妃突然道。
然而玉淑仪还是摇摇头,“嫔妾无碍。”
她都这样说了,旁人自然也不操这个心,只是接过僧人递来的香,由贵妃领头,一个个插入香炉之中。
空气中全是香烛味,沈榆眼帘微垂,抬起手帕轻轻掩鼻,待最后一个上完香后,又将视线投向一旁的僧人,“我抄录了一卷佛经,想亲自交给主持,不知可否?”
闻言,僧人自是点点头,交代一个沙弥领着她去找主持。
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贵妃稍稍投去视线,继而将目光落在金佛之上,闭上眼双手合十神色虔诚。
安华寺格外大,许是时常有维护修缮,四处都是焕然一新,祥和的氛围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连带着抚平人心中的欲望。
沈榆跟着来到主殿外,皇后正在里面祈福,不多时,主持又走了出来,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沈榆回之以礼,继而从听竹手中拿过一沓厚厚的手抄佛经,“这是我自己抄录,还望主持能将它献于佛前,劳烦了。”
接过佛经,主持目光在上面停留一瞬,眼神稍有变化,显然知道此佛经鲜为人知,而且其意不被大众所认可,所以很少流传开来,只有专研佛学者才熟知。
“娘娘对佛学也有一定见教?”主持目光随和。
四目相对,沈榆谦逊的低下头,“在下只是偶读此经,思觉符合自身感悟,便抄录下来,不仅仅是让佛祖看见我的诚心,亦是让自己的心静。”
谁愿意两手沾血,不过都是为了谋求生路,只要坚持自身原则底线,方能不陷入迷茫,目标也会一直清晰。
定定的凝视着眼前清艳脱俗柔和温婉的女子,主持沉默了半响,语气意味深长,“心静并非靠一卷佛经能达到感悟,还需日日修行,积德行善,杀伐太重并不是什么好事。”
大约这句话对方也和皇后说过。
沈榆忽然抬眼,“那依主持高见,何为善何为恶?”
“阿弥陀佛。”主持释然一笑,“贫僧亦在参透这一点,其实也是芸芸众生中一员,只不过一个在山上修行,一个在山下修行。”
天空蔚蓝一片,几朵白云慢慢漂浮,四周宁静到呼吸可闻,沈榆抬头看了眼天,“我一直都很困惑,佛说摈弃七情六欲就可以抵达极乐之界,可炼狱二字本就是人定,倘若人人都看透这七情六欲,那这世间岂不是就是极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