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透过绿腰看向她身后,那里是司空见惯的平凡庭院,只是刚刚有不平常的人路过,便多了几分不平常。
“为何唤元溪?”他神色不变,语气平常到就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他明明没有任何胁迫与危险,可绿腰就是心下一紧,她面上佯装镇定,道:“刚刚那女官是陛下的人,我忽然想起,当年我在陛下身边虽算不上女官,但也是宫中第一人了。然后不免想起过去的事,看见你就脱口而出了。若你不喜欢,下次我便不喊了。”
绿腰说完,失落地垂下眼眸,只盯着地面的石子,看上去像在自责。
慕昭对她的解释没有说话,绿腰心中忐忑,自从青玉台之乱后,元溪便不再是元溪,变成了毫无人性的慕昭。就算他对她很好,可她还是对于慕昭有了几分害怕,藏也藏不住,怕是早被他看出来了。
她知道慕昭的厉害,也不管他看不看的出,一味藏着,只要不戳破,他们就好像还在从前一样。
慕昭知道绿腰有些怕他,也不多加苛责,只道:“赵隋对你可还好?”
他的话题跳得很快,还沉浸在上一个话题的绿腰有些措不及防,又将他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才道:“他对我很好,什么都依我。”
提起丈夫,她眉目带上温柔,“他母亲早逝,已经没什么亲戚,从小是苦过来的,很能理解妇人难处,我跟他在一块儿很安心。”
见绿腰不像说假话的样子,慕昭也不再多话,“这就好。”他抬脚往门口走去,边走边道:“吃完饭便回赵家,不要在这里多待。”
绿腰张了张口,眼见着慕昭远离,还是没能说话。她失落地叹了口气,刚要转身进主院,余光瞥见小路一侧的鲜花地里突然有动静。
她神色一紧,“谁?”
然后,她便看见她以为早已远去的姜大人从花丛里艰难地钻了出来,身体才探出一半,抬头冲她笑道:“赵夫人,又见面了。”
绿腰诧然地看着那头上还沾着草叶的女子,“姜大人?”她视线落在乐清尚留在花丛里的一半身体,“...你这是?”
乐清只得尬笑,她使劲将自己从花丛里拉出来,双手并用爬起,拍了拍身上的污泥,冲绿腰道:“能蹭个午饭吃吗?”
厚脸皮如斯。
刚刚为了躲慕昭,她慌不择路一头栽进了花丛里,正打算起来慕昭就来了,于是她躲在那没出声,直到慕昭离开才爬出来。
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令她胃里刚刚吃的那碗面都没了,现在这个时间回宫肯定是没饭了的,不如就在这蹭个饭,反正慕昭不在,也不怕什么了。
绿腰被她的自来熟怔住,不知什么原因,她并没有拒绝,笑道:“当然可以。”
“随我来。”她带着乐清进了主院。
老管家站在饭桌旁,见绿腰进来了眼睛一亮,“小姐来了。”
看见乐清时明显一愣,但也没出口问,他往她身后探了探,像是在找什么。
绿腰知道他的意思,摇摇头道:“阿昭出去了,让我们自己吃。”
老管家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绿腰走到饭桌旁,招呼乐清道:“姜大人坐。”
绿腰对剩下两人道:“来,一起坐着吃。”想到了什么,她侧头问一旁的乐清,“姜大人可会介意?”
乐清笑着摇摇头,“我是客人,自然都听主人家的。”
绿腰回之一笑,又招呼两人坐下。
老管家使劲摇头道:“不可,老奴怎么能上桌吃饭呢?小姐吃,老奴待会儿去厨房找些吃的就好。”
见他不听,绿腰给小柳使了个眼神,小柳会意,上前拉住老管家的衣袖,将他推搡着坐在了座位上。
老管家年弱体迈,也不好碰小姑娘,被她按在了桌子上,“老管家快坐,我家夫人最是和善,让您一起吃饭是尊敬您呢。”
绿腰脸上笑意不减,那大方的神情动作,令乐清恍惚不已。
这些年也让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宫女成长了许多,她已为人妻,将来还会为人母,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会为了一份吃食开心数十天的小丫头了。
乐清就一直看着绿腰的侧脸笑,听着他们的交谈。
老管家也不好再拒绝,便随着几人一起拿起了筷子。绿腰给他夹了一筷子竹笋,“这是我做的,慕叔快尝尝咸淡。”
“小姐怎么能亲自做呢?”他对着一旁吃的正欢的小柳道:“小柳,你是怎么照顾小姐的?”
小柳嘴里塞满了饭菜,听到这话一脸懵懂,绿腰开口解释道:“府里没有帮工,我看小柳忙不来就帮着炒了几个菜,慕叔快尝尝,我也是很久没做饭了,不知道好不好吃。”
老管家成功被她转移了话题,连忙往嘴里丢了块竹笋,鲜嫩的笋肉脆爽可口,十分符合他的口味,他毫不掩饰地夸赞道:“小姐厨艺可真厉害。”
绿腰被他的夸赞愉悦到,想起慕昭又有些低落,“可惜阿昭不在。”
一旁的乐清险些没被一口饭噎住,她往嘴里灌了口茶,腹诽道:他要是在,我还能活?
老管家对她的腹诽毫不知情,安慰绿腰道:“大人也是为了小姐好。”
“为我好?”
“让我吃完了早些离开也是为我好吗?”绿腰苦笑,还真没看出来。
老管家在绿腰进来时的神情就猜到了自家大人大概说了些什么,现在一听果然如此,他道:“大人让您早些离开是想让您不与这府里有牵绊,并非厌恶您。”
“为何?”绿腰不解,“为何要让我不与慕府有牵绊?”
乐清也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放下筷子,长叹道:“大人是怕了。”
他望向前堂的牌匾,那里本该挂着老太傅的字,可现在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像这偌大的慕府,也是空荡荡的。
“他少时见血,阖族上下一无幸免,一百多口人,一夜之间皆命丧于此。我猜测大人不愿意买仆从也有一部分缘由于此,他不愿小姐回府,是不愿意旁人觉得你与他仍有牵连,他不想让少时的惨案再次发生。”
老管家声音厚重,传到绿腰耳朵里就像在听故事一般,她困解道:“可他不是慕太傅,他深受陛下信任,手握大权,不会有那样惨痛的遭遇。”
老管家叹道:“心有余悸啊,君心难测,大人恐怕从来没有想过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所以他不愿意牵连任何人,也就从不与人为善。”
他面露怀念,“若不是我那日被老太傅派去买点心,恐怕也已丧命当年。可就算老太傅对仆从们再好,也拦不住昏君的砍刀。大人是怕惨剧重演,这才如此不近人情。小姐别怨他,他像他父亲,嘴上不爱说。但老奴知道,他人好,跟老太傅一样好。”
想到从前,老管家不禁落下泪来,他伸手擦了擦眼泪,宽大的袖子挡住了他失魂落魄的脸。
绿腰没想到这几年的冷脸竟是因为如此,她还误以为慕昭是被陛下的死打击到,变的无情无义,一味只知权利,不再顾及情分,还惹得她多次暗自垂泪。
原来是她误会了他,他并不是那般无情,只是所有的心思都藏在心底了,这么多年,也无人分说。
他这些年该有多苦啊?
绿腰红了眼眶,一滴泪顺着脸颊落在她衣襟,隐入绣纹不见踪迹。
小柳看着自家夫人伤心也跟着红了眼,咬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一片惨戚中,乐清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了口米饭。
第100章 [VIP] 玉佛
一日, 女帝忽然起了兴致想要作画,将乐清拉过来当了人体模型,自己研了墨水在御花园玉液池的回廊上便画起乐清来。
乐清见推脱不过,便偷懒找了个坐着的姿势, 倚着栏杆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玉液池上的景色。
玉液池靠近假山, 山下有活水, 引来徐徐微风,还带着几许凉意,架在池边的回廊恰好受了风的洗礼,是个夏日里乘凉的好地儿。
乐清半眯着眼感受着面上吹来的风, 在宫中紧绷的神经此时得了些许空闲,竟也安定下来。
栏杆下有几尾锦鲤绕着木头桩子转,脊背的金黄色鳞片偶尔闪着光, 好似傍晚天边的云霞,泛着金光。
要是她来画, 鱼鳞恐怕就要成井字图了。水粉笔还好,用毛笔...
你怕是在为难我玛卡巴卡.jpg
从现代过来没几年的南若厘能画好吗?
乐清偏头扫了一眼正聚精会神绘画的女子, 她没有穿威严的龙袍, 浑身白衣裙,外罩一件鸦青色大袖,轻薄又不失礼数。
发髻本该照礼挽得正式, 但她出门前嫌麻烦,径直挽了个松松散散的发式, 走路颠簸, 如今大半落在了肩上, 她沉浸手指下,浑然不觉。
乐清还从没见过南若厘这般样子, 她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清冷如月,就算心底崇尚自由也从不露出柔软一面。
此时的南若厘满脸认真,眉目间不见威严,就好像在学生时代时隔壁桌的学霸一样,认真且沉迷。
乐清赞叹,也就只有南若厘这样的人,能在这权势熏诱间保持最纯净的心灵。
重回大燕后,她便发现淮州百姓生活较大周时便利许多,一路向北更是目睹了许多改变之处。百姓脸上不再是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对生活的期待与欣喜,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而带来一切的,就是南若厘。被世人奉若神明的女帝,站在权力最巅峰的女帝。
原书里,南若厘在灭周立燕后便少有时间研发新发明,将精力大多放在了治理国家上。像如今这样一味缩在宫里搞研究,朝中大权全权交由祁钰与慕昭二人,是乐清始料未及的。
她好像没了书中那股一定要当好皇帝的劲儿,以前有,在乐清当皇帝的时候,浑身都散发着光芒。现在她当上皇帝了,却没了书中描写的坚定不移的信念。
从前的理想,成了可有可无的事。
乐清眼底露出几丝可惜与疑惑,视线尚未从南若厘身上收回,便在她抬首间被抓个正着。
清凌凌的眼神好似怔愣般望着她,一双美目上是被侍女画得凌冽的眉峰,斜入鬓间。她蹙起眉,眼底情绪一闪而过,快得她抓不着。
再要细看时南若厘已收回了视线,专注画像,乐清只当恰巧撞见,不甚在意地移开眼,继续昏沉地眯起眼,感受着脸上的风。
被画的人不在意,画画的人却握紧了笔尖。
南若厘手下微动,画卷上的空白的人脸便有了雏形,含情桃花眼,似笑非笑眸,竟与那半倚在栏杆上的女子无任何相似之处。
她浅浅触碰着画上人的眉眼,墨渍还未干涸,她不敢真的触碰,只得隔着一道空气划上脸庞。
南若厘抬眼,在看见原本懒懒伏在栏杆上的人此时蜷起身子好似受惊时,她眼底划过讶然与凝滞。
姜虞躲避着南若厘的视线,不适地移了移身体,往后退了退,“陛...陛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出来了,一睁眼便是玉液池上的风光,背后还有一个南若厘。她在脑子里回忆了下前因后果,然后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陛下画好了吗?”她这样对南若厘说。
南若厘视线落在姜虞略带试探的眼睛上,眼神微凉,并不答话。就这样与她两两相望着,直到姜虞露出几许害怕,她才收了视线,轻笑一声。
“这幅没画好,下次再与你画。”
姜虞被她看得紧张,听了这话也不觉有错,忙不迭点头应下。
“好。”
南若厘伸手拢起画卷,在姜虞疑惑地眼神下不在意道:“这幅其他都好,五官不好,收起来下次多注意。”
姜虞微愣,但她也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来,便只有点头。
南若厘一面将画拢成卷,一面道:“刚刚见你似乎十分惫懒的模样,在宫里待厌了?”
姜虞匆匆接管身体,不知刚刚乐清是何心境,只觉得恍然。听了这话,她张了张唇,哑然点头,“...嗯。”
南若厘唇角浮出一丝笑,看不出是什么想法,“可想出宫?”
姜虞不想,可乐清想,于是她点点头,“想。”
南若厘轻笑一声,“是了,姜氏子女向来受不得拘束。”
姜虞微微敛下眼,姜虞被谢戎收为义女,随了谢戎夫人的姓。谢戎的夫人名姜荣乐,乃淮州大族姜氏嫡女,她得了她的青眼,在姜家也算得上是有名有姓的小姐。
只是这事并不十分出名,南若厘是查过她了?
南若厘不理会姜虞心底的想法,径直道:“收拾好东西,过两日随朕去一趟佛陀山。”
听了这话,姜虞也顾不上什么查不查的了,欢心雀跃道:“陛下要出宫拜佛吗?”
她依稀记得佛陀山上有座出名的庙宇,供奉着神佛菩萨,京城的人大多去那求神拜佛。
南若厘眼底露出缕缕精光,压在深处不让姜虞看见,似笑非笑地看向姜虞,“你不知?”
姜虞被她这一眼看得僵硬,“知...知什么?”
南若厘轻笑一声,“这世上哪还有菩萨庙宇。”
姜虞不解其意,“什么?”
南若厘将画卷握在手里,转身欲走,姜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