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这么想,也足够理智清醒了,可是她的情绪, 却不受控制地压低。
白天的欣喜和雀跃,在此刻了无踪迹,快得像大梦一场。
她试图再去追寻那片刻的心跳, 都再也体会不到。
她去结账,却发现祁屹周已经结完帐了。
水梨抿了抿唇, 站在餐厅门口,等着他从卫生间里出来。
没等几分钟, 他向她走过来。
没开车, 水梨和他一起往住所走。
天色有点晚,难得的有星星,一颗一颗缀在夜空, 她分神盯着看,手腕忽地被他拽住, “看路。”
水梨回了神, 才发现她的正前方是个电线杆。
她说了声“谢谢。”
又想到了, 他结账的事,忍不住问, “不是我请你吗?”
祁屹周的声音淡淡的,从身侧传来,“你请我,我结账,不冲突。”
夜色凉凉的风吹打在水梨身上,裹着春天凌霄和樱桃气息,她把目光静悄悄放在他的身上。
脚步踏上地面,有稀稀碎碎的摩擦声。
很静谧。
余光中,他的侧脸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眼睑微微垂着,唇角淡耷,有点百无聊赖的散漫。
从合租以来,他会经常地做饭,也会让她一起吃。
食材费、水电费、燃气费,都是一笔支出。
只是之前她太过浑浑噩噩,没意识到这些,但是在这个瞬间,却忽地意识到了。
他会不会觉得她一直在装傻充愣,占他便宜。
想到这个可能性,水梨心跳一停,止了脚步。
没几秒,他也停了脚步,侧脸看过来。
路灯的昏光打在他脸上,五官在光线中像拉片般,拉出深邃晦涩的印记,像波谲云诡的海妖跃出海面的那瞬间。
“那个……最近让你破费了,我刚刚想到,不好意思,”水梨缓了几秒,走到他身边,轻声问,“可以告诉我一下伙食费的大致支出吗?”
祁屹周:“什么?”
“就是你不是经常会在家里做饭嘛,我也吃了,所以我想算一下伙食费,我们AA应该好一些。”
语毕。
他好像不觉得她说的是个很重要的事情,她说完,敷衍地“嗯”了声,又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我挺有钱。”
就敛了眉目,往前走。
他这个意思。
像是不准备算了。
水梨有点不甘心,追上他,想再问一遍。
虽然他说他挺有钱的,但是他也在租房。
设身处地。
他的收入应该和她一样,没有那么多,那么平白无故地为她的支出买单挺没必要的。
所以有钱只是他的嘴硬之语。
更何况。
她现在已经洗刷了污名,应该不会再会收入局促了。
那么算伙食费就是必要且必须的。
他脚步忽地一止,侧过脸看她,“看路,别东张西望。”
“……”
有点凶。
水梨低下头,“哦”了声,没敢再胡思乱想,老老实实跟在他身侧。
走到条闹市街。人有点多,摩肩擦踵的。
水梨虽生得不算矮小,但在这种环境仍显得过于单薄。
被人群的涌动,挤得下意识往后倒。
还没后退,手腕被一道微凉的手攥住,力道很重,像攥到她心尖。
周围嘈杂的一切都褪去了,水梨眼中只有他握住她手的画面。
是电影镜头才有的特写。
腕骨被扣着的,指纹相摩擦的,一如七年前的。
人真的有点多,所以坐过这条街的时候,他一直没放手。
水梨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手从稍微有点松的攥,到很紧。
可能周围环境过于混乱,鱼龙混杂,她的举动在其中算不了什么,他应该不知道。
水梨神经质地指尖抖了抖,一股深深压在心底的,不知道压抑了多久的渴望,在这一刻如海啸般扑过来。
哪怕是在趁人之危,哪怕他有可能感受到,但是在此刻,理智退散,她的手下意识,想握住他的。
一点的前进都是巨大的,她的手轻轻探过他的手掌心,指纹相互摩擦的感觉如同初骤的一场暴雨,打在她心间,潮湿激烈。
再到指缝,像藤蔓扣住赖以寄身的树,用一种看似温和实则吞噬的速度,抢占养生。
即将相扣的瞬间,水梨心跳得过于快了。
她可能是什么,需要肢体接触才能安心的物种。
七年的光影在这个瞬间,浮光掠影般的闪过她眼前,她却有脚踩实地之感,恍如新生。
她会觉得,在此刻。
他还是喜欢她的。
她还是有人爱的。
忽地,一声,“祁哥,你怎么也在这儿——”从对面传来。
水梨受了一惊,神智被拉回,下意识抽回手腕。
从心跳极震荡到只留下余震不过短短一瞬。
她的心跳还保留着,那种一上一下,仿佛被回旋踢的痛感。
视线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人。
他逆着人群站着,身后是车水马龙般的滚烫人间,乌发朗目,她身后,则是条条清清冷冷的青石小巷。
他们站在光线交界处。
视线搭上的一瞬,像是什么不可燃物品,在冰天雪地里,一寸一寸地摩擦着。
一秒。
两秒。
三秒。
情绪太过于复杂浓烈,随时随地会被暴雪浇熄,又像随时随地会点燃暴雪。
水梨分不清楚,她只知道,心跳漏了一拍又一拍。
不知道缓了多久,才回神。
世间的一切都被她接受到。
她看到祁屹周,被刚刚说话的人拉着,说着话。应该是他同事。
他话一贯少,别人说得多,他只动了下眉梢,似有若无地,应了句。
间或有人把目光向她投射而来。
水梨和他们对视上,勾了勾唇角,指尖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招呼,也不知道自己要作为什么身份和他们打招呼。
祁屹周似乎发现了她的局促,视线跟着瞥过来。
只是视线轻瞥的一瞬,水梨心却跳得高速,像等一个宣判的囚徒。
目光中,他收回目光,嘴唇翕动,是对她一句的自我介绍,话语短。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总之再也没有人看过来。
估计她的身份来得太过于稀松平常,没什么可供人震惊的地方,比如舍友、朋友、同学等等。
总之没有她希望的。
失望一瞬间叠满心间。
只是她也觉得可以理解。
毕竟,他们本来就没有谈过这些。
一路无话,他们回到住所。
水梨早已没有出去时的兴奋,和祁屹周说了句晚安后,就把自己丢进床铺。
她和祁屹周一月十三号签的合同。
三个月。
所以,祁屹周四月十三号就要搬走。
而现在已经四月八号了。
都没有十天。
这么点日子能干什么。
两个月都不能成功的事,六天就能完成吗。
水梨慢吞吞地眨了眨眼,说不出的沮丧氤氲心间。
失了租客和房东这个身份后,她和祁屹周还会有其他联系吗。
估计不会有吧。
毕竟,世界这么大,她和祁屹周的缘分怎么能抵抗时间、空间的冲刷呢。
更何况,她和祁屹周之间的缘分能有多深呢。
在他同事面前,给自己自我介绍都做不到。
天色很快就黑了,水梨没什么睡意,盯着窗外路灯一点点灼出白洞。
飞蛾缠绕白洞,不知疲倦地飞舞。
忽的听到祁屹周的房门被打开。
她知道,他这是要去,阳台抽烟。
除了大雨那次,水梨从来没在这个时刻打扰过他。
成年人之间有很明显的安全距离,轻易不能打扰。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飞蛾太让人感同身受了。
她感觉到极致的热,滚烫。又感觉到了冷,侧骨的孤寂和悲凉。
以及再无人救她的恐惧。
深深的恐惧。哪怕她早已溺在海水里,却依旧有不合时宜的求生本能。
她想,再保留一点以后可供百般回忆的内容。
本能支配她的身体,脚踩上地板的触感鲜明,摁住了门把手。
“吱呀——”一声打开房门。
门外的世界落入她的眼帘,她看见祁屹周侧立在阳台,烟雾围绕他身旁,夜色逆在他身后,他像是听到动静,扭过脸慢慢地望过来。
乌发朗目,眼睑长微扬,轻飘飘的一眼,却让水梨心跳得迅速。
她舔了舔唇,为她不合时宜的打扰,胡乱找了个理由,“我有些口渴……”
祁屹周没应声,像是不在意她的存在。
却掐了烟。
他这人很奇怪,自己抽多少都可以,却有那种不想让她抽二手烟的奇怪习惯。
话已经出口,水梨装模作样地打开冰箱,白光一瞬间跃入眼眶。
她应该为自己选一瓶矿泉水,符合她早前的言论。
只是又觉得矿泉水实在太过于寡淡,断绝了所有的其他的可能。
指尖犹豫了一下,选了个果味啤酒。
捧着啤酒和杯子,小心翼翼地在祁屹周眼前走过。
明知道他不会关注自己,只是仍有种做贼心虚感。
拉开易拉罐环,粉色的果味啤酒被倾倒入玻璃杯里。
她捧着杯子,慢吞吞地喝了几口,好像有酒精,她喝不太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祁屹周来到她身侧,卷起一阵小气流,而后越过她,准备去洗手间。
水梨下意识准备跟过去。
已经迈步了,却觉得不对,又往后退。
就这么两步。
水梨却觉得有些晕,眼前的世界多了些不可实际感。
祁屹周洗完手,又从她身边经过,没有在她身边停留的意识。
水梨舔了舔嘴唇,跟着他走。
祁屹周走了两步,才发现身后跟了个尾巴。
他停步,侧脸看过去。
水梨像是发现自己被他发现了,举起手晃了晃,说,“晚上好,吃饭没呀?”
一点都不记得,他们一起吃的饭。
祁屹周端过她手中的杯子,刚拿过,一股酒精味探入鼻腔。
他皱了皱眉,刚把杯子放到茶几上。
她就探过身,试图把杯子拿走。
祁屹周皱了下眉,水梨又不敢动了。
乖乖坐好,小孩子似的。
“回房间去睡觉,好吗?”祁屹周问。
水梨摇头,说,“就要在这里。”
怕她着凉,祁屹周进了卧室,搬了床新被子出来。
就这么一会儿拿被子的功夫,水梨却已经换了种姿势,抱住自己。
她生得单薄,蜷缩在沙发和墙壁的交角,很小的一只。
以为她冷,祁屹周抖开被子,唤她过来。
却久久没有听到动静。
开了壁灯,就那么一小盏,照亮她。
脑袋微垂,长发遮挡她的眉眼,祁屹周拨开长发。
看到她在静静地流泪。
她盯着指尖,只无声无息、一动不动、泪水一滴一滴的往下砸。
那一小块沙发颜色变深。
她好像是个悲剧渲染底色的人,就算喝醉了的酒后,哭也是没有声的,怕被人发现,怕被人嫌弃,一个人缩在墙角那儿,不声不响地哭。
明明是难受的,明明是委屈的。
明明从小习得的天性就是,人就要大声尖利的哭,吸引大人的关注。
可是在她身上都没有。
她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才能一点一点把不懂事的地方去除,剩下一个连哭、连崩溃也是悄无声息的她。
许是感觉到了光亮,她的眼珠动了动,缓缓地抬了头,向光线之处看过去。
看见被光线笼罩着的他。
他正在看着她,眼睫都带着昏黄的热度。
水梨下意识羞耻,拿手背擦掉眼泪,可是眼泪却越擦越多,像决了堤的河岸。
怎么会擦不掉呢。
怎么会这么不懂事呢。
怎么会这么不坚强呢。
她像回到了高中时期,生理期污血弄脏床单,方清揪着她的头发,把她赶到门口,骂她恶心。
路过的行人、不熟识的邻居,投来的目光像蛇吐出的毒液,要把她杀死。
她无人可求助。
只能自己把血肉咽在肚子里。
可是祁屹周抱住了她。
在朦胧灯光下,凄清月色里。
是力道很大的拥抱,像野兽找到朵破烂不堪的玫瑰,却依旧想把它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