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帝并不想在群臣前面真的与萧太后撕破脸:“太后以为如何?”
“将沈珩打入刑部,鞭刑三十,一日未写出哀家满意的悔过书,便一日不能出刑部大牢!”
任何人都想不到,沈珩过了最难的一关,又迎来了一关,所幸的是没有性命之忧。
只是这鞭刑挨得说冤是冤,说不冤也不冤。
有人佩服他不畏强权身份,敢于对抗污蔑自己的天家人,当属可叹的孤勇。有人说他不懂隐忍,污蔑一事睁只眼闭只眼的,只要还了清白,何必硬撞。
但萧羡鱼是懂沈珩的,萧太后对他们造成的遗憾和伤情无可弥补,沈珩不想忍,不想跪,甚至想杀之而后快。
沈珩受刑后,萧羡鱼被允许去探监,一边替他上药,一边不可避免地哭。
听得沈珩直叹气,不顾伤势想起身抱抱她,结果萧羡鱼被吓得不敢哭了,叫他千万别起来。
“羡羡,这牢狱之地你身子重,就别来了,横竖只是关我几天,你就在家等我回去便可。”
既然沈珩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听话,期待他回家的那一天。
只是沈珩要出狱,得写出太后满意的悔过书,两日过去也没动一个字。
孝帝忍不住来找他,命令道:“赶紧写,一个中高榜的大才子,悔过书有何难?”
沈珩趴在木榻上,回道:“无错如何写得出悔意…”
“你编也得编出来了,赶紧出去将尤子嶙劝回来!”
孝帝交代后便离开,隔了一日有三条消息传来,说金澜公主伤心太过,差点小产,不愿意多留京城一日,早早启程回南蛮去了。
再有,李家因李淮生玷污公主一案,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三代清誉,一夕碑裂,李淮生的父亲吐血身亡,而李淮生身为人子关押在牢内,无法送终,抱憾终身。
最后一条最令人意外!
尤子嶙秘密向孝帝提出兄娶妹嫁可有转圜余地,被孝帝拒绝。
尔后,朝廷收到塞外边境军营的求助,今年秋季塞外收成不佳,冬季更是万物不生,游牧群体为了生存极有可能引起动乱,请求朝廷出兵支援镇守。
京城内的兵马属尤子嶙手中最多,孝帝二话不说下旨分了七万押送粮草和御寒衣物赴塞,而领军的却另有其人。
尤子嶙上奏,要自己带军前往,被以三个月定亲之约束缚留下,眼睁睁看着十万大权徒留三万。
谁都感觉得出来,尤侯已被孝帝猜忌,卸了大部分兵权。
沈珩知道后忧心忡忡,披着外袍坐起来,执笔开始书写,他是要出去了,去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
“大哥。”
一声很久未听过的唤声引得沈珩抬头,只见是沈崎来了。
沈珩有丝诧异,这个不成器的老四怎么会来刑部看他。
狱卒将门打开,沈崎放下了食盒,“大哥,对不起,我到现在才来看你…”
说着,哭腔已出。
沈珩放下笔,口吻也生硬,说道:“你还认我这个大哥?”
沈崎佝偻身躯坐下,一段日子不见,整个人又憔悴又沮丧,完全没有一点意气风发小郎君的模样。
将食物取出来,给沈珩端去一碗汤,抽了抽鼻子说道:“小时候冬天特别冷,姑母不做新衣裳给我们,可我们都长高了,手和脚露出来冻得生疮,是大哥你把自己仅剩的棉衣裁了,接在我们三个人的衣服上保暖,自己却受冻挨到开春…还有许多你照顾我们的事,我怎敢不认你呢。”
沈珩听着他说旧事,眼里的凌厉溃散了些,依旧坚持当初的决定:“但我不想认你,除非你和单氏分开。”
就算单玖珠已经和沈崎拜了堂,没有他的允许,单氏上不了沈家族谱,名不正言不顺,娶了也犹如外室,而沈崎不过是犟着和她在一起罢了。
“大哥,我也想了很久,今日就是来给你答复的。”他两眼下凹陷,可见这些日子来单氏折磨不轻。
沈崎将汤殷勤地移到兄长前面,认错的态度十分明显,“这牢里湿冷,你身上又伤着,我特地亲自熬了羊姜补汤,还有几样你爱吃的菜,噢噢噢,那个刑部的管大人特别谨慎,都验过了,没毒说着,自己先吃喝几口,懂事懂流程的模样别提有多好,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候四个人总是挨在一起取暖,分着东西吃,日子苦可是心却是在一起的。
“行了。”沈珩叹气,“第一次做菜给大哥,就这么点,你再吃下去就没了。”
沈崎不好意思,又道:“汤快凉了,大哥你快喝吧。”
沈珩缓缓喝了几口,夹菜配着吃,越吃越慢…这小子是不是把糖当成盐巴?
没一会儿,那碗汤见底。
这时,沈崎忽然哭了。
“大哥,从小你顺了我那么多年,那么多次,为什么这一次就不行了呢?”
沈珩才惊觉,原来沈崎还不死心!
重重撩了筷子,他起身负手,不想再看这个弟弟,“你走!”
可沈崎腾地一声跪下。
一直以来,就算是站着,他也觉得自己在大哥前面很渺小,矮了不止半截,如今大错将铸,索性跪下来面对。
“大哥,我不能否认)儿时没有你的照顾,就没有长大的我,我这一生最应该敬重的人就是你,可我这一生最害怕最厌恶的也是你…”
沈珩大怒,奈何心里凉透了,闭上眼,一言不发。
“大哥你太厉害太出色了,我感觉自己的人生被你把控,我沈崎要失去自我在你的阴影下活一辈子!”沈崎痛苦掩面。
“…我最近一直在做梦,梦见大哥你你死在大狱里了,家里成了二哥当家,然后我就有希望说服二哥接纳玖珠…毕竟你死了,就剩下三兄妹了,二哥一定向着我的,会同意把玖珠的名字写上族谱,所以所以大哥,没了你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没了你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
沈珩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沈崎,“你是被那个女人折磨出失心疯了么!”
正要抬起脚踹过来,沈珩忽然觉得体内涌起一样,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恶心感由胃部直冲天灵盖!
他恍然大悟,沈崎端来的羊姜补汤,里面掺了鱼腥之物,只是姜味和羊膻完美遮盖过去了。
“你!”
沈珩来不及说什么,眩晕感加重,高大的身躯倒了下去。
闭眼前,只见沈崎惊慌失措大叫,说他晕了,然后大牢四周乱哄哄的…不知不觉间温度持续升温,空气变得稀薄,好像有人放了一把火…
第一百五十章 相思苦
萧羡鱼在惶惶睡梦中被叫醒。
头昏脑胀的,以至于裹着厚厚的斗篷来到熊熊烈火前,仍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爆裂的大火吞噬一切,她不知道该往哪看,该往哪呼喊。
沈珩.她的沈珩.…萧羡鱼想冲进去,更多的人拦着她,沈芊在大哭,可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沈珩一一”
仰天一声悲戚,她腹部发紧,转眼没了意识。
”…御医大人求求你想想办法…”
”…我也没法子,洪御医又告老还乡去了…”
她迷迷糊糊知道自己回到了瀚碧院,一阵哭声和曹曹私语,忽地,又有人喊了一声:“皇后娘娘来了…”
"羡鱼”
她睁不开眼,感受自己的手被人拢着,浑身的血液冲向腹部,稍稍一动便疼了起来。
“孩子…孩子…”萧羡鱼缓缓伸手摸了摸,肚子还是原来隆起的大小。
郭皇后腿骨未愈,在榻沿坐着,和声细语说道:“羡鱼啊,你一定要撑下去,孩子现在还在你肚子里,你什么都不能多想了,只要记住保住孩子!”
萧羡鱼的眼泪染湿了枕,她哪可能只记得孩子,孩子要顾,她也要沈珩平安回来。
他明明说过很快回家的。
情思激动,她疼得大叫一声,每个人脸上都惶恐不已。
御医直接跪地,无能为力。
仿佛所有人只能静待时间的流逝,然后扼腕痛惜。
“萧姐姐!萧姐姐!”
房外,郑英火急火燎冲进来,外头正下着雪,可她满头鹅毛之白一进放了炭火的屋里,融化成水,沾湿的青丝狼狈贴在腮边。
带着一身的寒气,她来到里面,瞧见萧羡鱼濒临死亡的模样,二话不说叫人拖盆炭火过来,掏出一块又黑又硬的东西,直接丢进猩红热炉内。
郭皇后瞧着那玩意,不单乌黑,还呈长方样,似乎是块墨锭,“这是”
郑英喘着气,说道:“这是我祖父三十年前从一个老道那重金收回的药炼之物,说是关键时刻能止血补气保命,我家一直珍藏,也不知是不是真有奇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只见那墨锭慢慢开始融化,郑英赶紧夹起,把墨汁滴落白瓷碗中。
孔嬷嬷看着这一幕,两腿发软走去院子里跪下,向三清求赐福,云姐儿红着眼,年纪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好像…好像是最疼她的姑母怎么了,她感到害怕和伤心,也跟着哭。
邓妈妈悲叹着自己福薄,更恨老天无情,明明是那么好的主子,偏偏命运多舛,而自己跟着萧羡鱼不过几个月便要去开库门,将陪嫁过来的棺木收拾出来…夜半,长廊檐下被风霜扑灭烛火的灯笼取下,一盏盏换上重新点燃的。
伴着一声夫人醒了,烛火更大,整个瀚碧院亮堂起来。
郭皇后是后半夜与御医一同离开的,无数的奇药珍补从皇宫运至安寿宫内,也有未眠人。
尤子嶙倦容难掩疲惫,秘密来此见萧太后,只为一个答案。
“沈珩,到底死了没?”
萧太后慢悠悠说:“不是在火烧的牢里找到他的尸体了吗?”
“烧成黑炭一般如何能确认是他?”
萧太后自座上起身,不容置疑说道:“哀家说是便是!”
面对萧太后的强硬,尤子嶙闪过一丝疑色,可没等他捋清楚情况,萧太后已经用一种狐疑的眼光审视他。
“尤侯这是痛惜兄弟了吗?可明明他与你分道扬镳了。”
尤子嶙的眼神里充满惋惜,只是无奈笑笑:“臣没有娘娘这般铁石心肠,总归是出生入死多年的挚友,虽然选择了不同的路,但臣终究不希望他丧命。”
“尤侯血战沙场,怎么也还没摒弃掉多余的感情?他沈珩权势皆有,娶妻生子,可你呢?除了权与名,你想得到的永远差一步之遥,你想偷偷与皇帝商协,可孝帝还是不能成全你!”
萧太后的当面揭露使得尤子嶙面色变幻,呼吸不着痕迹加重。
“尤子嶙,哀家最后对你说一次,你要的一切只有哀家能给你,只要你好好顺从,别耍手段,哀家以后绝不亏待,否则想想看沈珩的下场,就算攻破了困局,哀家依旧有法子送他上西天!”
尤子嶙单膝下跪,抱拳以示忠心:“娘娘大人有大量原谅臣一次,臣岂能再有别的心思?而官家暗中伤了尤棠,又削了臣七万兵权,实在是让臣伤透了心,也看清了局势,请娘娘相信臣,有什么尽管派臣去做!”
萧太后噙着笑,满意极了,扶他起身,“尤侯啊,你比沈珩聪明,沈珩受了猜忌,连兵权都被皇帝借口调去了南蛮,他还那么死心塌地的,可惜了这人才。而哀家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将江山大权收回来,只要哀家掌权一日,你们这些跟哀家的人便享福一日,这一点要记牢了。”
“是!”尤子嶙认真应道,又说:“只要官家退位,然后让张玉登基,娘娘便是这江山幕后的主人。”
二人密聊了一些部署后,尤子嶙离去。
萧太后看着他远去,心说这头不老实的老虎终于为自己所用了,记起他方才说的,得意笑着摇摇头。
“张玉或者是任何一个宗室子孙登基不过是前戏,我已做了几十年幕后之人,也该争一争,找个机会坐到明面上的那把龙椅去了。”
“娘娘,娘娘!”祥公公奔进来说了一个消息:“银翎公主去了皇陵终于赶回京了,明日便到。”
萧太后正愁着大女儿一走,膝下空荡,眼下小女儿又接着回来了,自然欢喜。
可萧太后挺乐的,祥公公却还有顾虑。
“娘娘,您真的相信尤侯?”
萧太后自信笑道:“沈珩藏了张玉被猜忌便削了兵权,尤子嶙能不用脑子好好想想吗?那皇帝既要利用他,又不给他想要的,而沈珩也没为他认真求情,反而有劝他接受的意思,他心里指定有怨的。
而哀家能给他想要的,他先前就算为了尤棠的性命不得不倒戈,后来抱着希望偷偷和皇帝协商,竟然直接被砍了七万的铁骑分去了塞外,他向着皇帝的心大抵也死了,再看看沈珩和哀家作对的下场,不论怎么看,他都必须全心全意为哀家卖命才有活路。”
祥公公甩了甩拂尘,赞同地点头:“嗯,娘娘说得有理,毕竟您的政见是先官后民,尤侯知道好歹是得站咱们这边来。”
可又道:“但是尤侯只剩三万兵力了,娘娘可布算好了?”
萧太后拍拍大腿,笑说道:“早已谋划周全,就等银翎到位了,届时有的是法子保万无一失!”
祥公公见自家主子胸有成竹,也大喜:“那太好了,这天下很快就是娘娘您的了。到时萧家列祖列宗都得在九泉之下称赞您的才智!”
萧太后叹吁:“称赞不算什么,而是这个天下若能换成姓萧的,那才对于我来说才是真正的丰功伟绩!”
说了那么久的话也乏了,祥公公便叫宫女们伺候萧太后安歇,临睡前,萧太后忽然想起三侄女。
就问:“三丫头如何?沈珩的种流了?”
祥公公说道:“嗨!听闻被忠义县主给救回来了,孩子也保住了,如今整个相府闭门谢客,藏着静养呢。”
萧太后想笑,但不知道要露出什么样的笑,古怪道:“以前可没瞧出她有那么大的福气,接二连三躲过厄难。也怪那个李淮生,当初非冤枉她不能生要和离,转过背,竟把金斓给唉!李家遭受灭顶之灾,哀家也只能说一句,活该!”
有些时候,许多事的发生,只能说是命。
“都是那个姓沈的调包诡计,金斓公主吃了一个好大的亏。”祥公公咬牙切齿。
“但眼下那个孩子不能打掉,得用到南蛮稳定局势去。现在人也带走了,希望以后能如她所愿吧。”萧太后说完,挥挥手,叫宫人将帐帘放下。
刑部大火几日后,孝帝得了结论,大为震怒!
温香楼一案在京都府衙手上还未破解,如今连刑部大牢也烧了,这是萧太后的背后赤裸裸的挑衅。
而沈珩之死,也导致了孝帝一病不起。
那具烧焦的尸体一直停放在大理寺内足足月余,至于沈相府为何不去认领安葬,众说纷纭。
有人说沈家大房已分了家,沈相的丧葬事宜该由相爷夫人出面举办,但人大着肚子又伤心过度,所以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