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都很顺利,偶尔有过小伤小碰,身上也经常有伤痕,但都不是什么大事。唯独半年前,在进入亚马逊热带雨林的时候,出现了意外。
——她无意中闯入一个原始部落,被原始部落的人怒冲冲地驱赶,仓皇之下,途径荆棘,头部又不小心撞上一块大石。还好小尼及时出现,使尽浑身解数与那些人沟通。语言不通,沟通非常费力,反正最后小尼留下了自己随身带着的比较值钱的天然玉石,才安全脱险,得以带她就医。
再后来,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这两年的很多事情都还记得,但是更久远一些的事情,基本上都已经忘记。
医生说这可能是暂时性的失忆,但是具体什么时候能想起来,他无法给个准信。当然,也有可能是永久性的失忆。
对于一个见识过那么多自然世界意外与险境的人来说,医学上的复杂与不可确定也就没有那么不可接受。在医院康复的过程中,她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等脑袋不晕了以后,她还让小尼把电脑给她带去医院,很快就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刚才到现在,宋卿时其实一直在试探她是不是装的,只为了待会与他分开后就再次离开,免去他的纠缠,以及其它多余的麻烦。直到她给出缘由,他才终于得到答案。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置于膝上,右手的拇指没有规律地抚着另一只拇指,彰显得出他紊乱的心绪。在思考与考虑过后,他尝试去接受这个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他并不想接受。
他并不愿意出现在她遗忘的行列。
她可以忘掉所有人,但是独独不能忘记他。
逢夕揣摩着他的神色,稳住颤抖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提出问题:“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所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沉沉看着她,又淡扫过她身旁的人,仍是颔首。
他也眼睁睁地看着她忧愁地蹙眉,试图猜测她此刻正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反正她失忆了——就算他真的是她的爱人,那她在国外又找了一个人,也不能怪罪到一个失忆的人头上。
他的心口被人拧了一把又一把,早就无法正常呼吸。从未想过,再次相见的这一天,他会被气成这样。一波又一波地气过来,远远超出他的负荷。
小尼听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地戳戳逢夕,与她交流:“逢,你们在说什么?”
他也听见,逢夕简单地与他解释了一遍,小脸上有些苦恼。
她对这个蓝眼睛很耐心,也很温柔。
不,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她一直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是吗?
他不断地生出想法,又不断地推翻那些他不愿意接受的想法,目光越来越冷沉。
不,他没有那么好安排处理。即使她真的失忆,那么她在国外找了一个新的男朋友,他这个“旧情人”也不会点头。
他倒是想看看,她现在预备如何处理。
小尼在听完她的解释后,有些惊奇地看了宋卿时一眼。……又默默被他阴冷的目光吓退。
小尼听不懂他和她说的话,但是宋卿时能听懂她跟小尼说的话。他听见这个可恶的蓝眼睛说:“逢,这可能是真的。”
宋卿时轻佻眉梢,这倒是令他意外。
他以为这个人只会绞尽脑汁地去反驳掉他所说的话。
毕竟自己说的话,对于他们之间是那么不利。
“之前我看见过你拿着一些照片在看,照片上的人,好像就是他。”小尼连说带比划,很是忙碌地为自己刚才的话作解。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应该是被你收起来了,后来我没有再看见过。”
宋卿时动作顿住。他撩起眼看向她。
她给他拍的那些照片,还留着吗?在外面的日子,她还是有拿出来看的,对么?
可是后来,怎么收起来了?
他发现,他对她这三年半一无所知,一片空白。
而现在坐在她旁边的人,却是满满当当地参与了她这三年半所有的生活,她的事情,这人全都知道,就连她自己已经忘记的,他也都知道。
他半点没有后悔自己刚才刻意的误导,如果这个误导能起一点作用,那自然是更好。
逢夕不知在想什么,垂下眸,轻声应着说:“这样呀。”
她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去看一个人的照片。既然如此,那么这个人所说的,大抵就是真的了。
原来,他真的是她的爱人。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三年多不曾见过面呢?
她自己已经捋清楚,问宋卿时说:“我们是吵架了吗?还是分手了呢?”
又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他顿住须臾,斟酌道:“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没有在一起过,又何谈吵架和分手。
他的眸光沉沉,并未解释,继续误导她前行。
逢夕恍然,“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呢,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他。
她很快就为自己的遗忘而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是不是害你着急了?”
她还记得他刚才见到自己时的神情,是迷惘、不敢置信、惊喜,最后再归入探究与不甘。
宋卿时颔首,“是。我们虽然几年不见,但是你一直有给我传信息。直到半年前消息断掉,我找不见你。……我找了你许久。”
久到他都要以为他找不到她了。
没想到今天却会出现这样的转机,枯木逢春,他那样巧的,就在一个从未想过会见到她的地方见到了她。
逢夕被他的眸光看得心中轻颤,他的眼里情绪很复杂,他好像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说。又是那般沉重,如待珍宝一般,只敢轻捧,动作稍微重一些,就怕将珍宝碰碎。这样的眼神令她心悸,亦是不安。
“对不起。我都不知道我有给人传信,不然我一定不会断掉的。”即使她已经不记得他,她也还会继续给他寄信。
——她依然如此善良,纯洁到如天山雪,洁白得不染一丝污秽。
可是他不需要她不断掉,每一次寄来的不过只是一张照片。如果她忘记了他,却还在坚持给他寄照片,那也就意味着他对现在发生的一切、她的所有意外状况全都不知。而她也早已忘记他们的五年之约,五年之后,他仍然会在每个月都收到照片,却永远等不到她的归来。
——又是一个他不敢深想的假设。
宋卿时的心都要被她敲碎。
他终于尚算温和地一笑,轻轻摇头:“那些都无关系。你现在怎么样?受伤的位置还好吗?如果你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医生。”
他要她想起他。
既然已经找到她,那他只希望他们恢复到从前。他不会允许她再次离开,也会解释清楚所有的误会,与她相爱、相恋,与她结婚、生子。
他不希望自己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半点足迹,已经成为一片空白。
“我……还不错。”他的目光太炽热,叫她有些不适应,但她很快就笑道:“除了忘记一些事情以外,什么都很好,不影响生活,也没有别的不良反应。我看过医生,医生说这个需要时间和时机,可能机缘到了就会想起来的,不用再去看。”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桌下,宋卿时的手悄然攥紧。
机缘?
叫他放弃抵抗,去信命?
如果上天不偏爱,那根杆偏去了这个蓝眼睛身上怎么办?
“对了,既然遇到你,那我可以问一下,你认识我的家人吗?”她忽然想起来,眼睛微微发亮地看着他,“我对这个也没什么记忆,不知道我有家人吗?他们还好吗?”
他尚未从自己的悲哀中抽出神来,说到沈家,他没什么心情,只说:“你不喜欢他们,你已经与他们断掉关系。”
“啊?”逢夕难以置信。她还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实在难以想象这……得是什么情况。
不过她只是稍蹙眉梢,很快又释然。毕竟她现在的生活很好,照着轨道在顺利运行,并没有差什么人,也没有什么空缺需要家人来填补。有与没有,并不妨碍。她本来也只是好奇,既然这样的话,那她也就可以收住好奇了。
她耸耸肩:“那好吧。”
她现在的日常生活很充实,还有很精彩的世界在等她闯荡,她并不会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也不会拘泥于有什么刻板的事情需要她做,所以她不会分心去注意一些不需要注意的小事,也没有空暇与多余的心力去烦忧。
她达到了一个最佳的状态,并且享受其中,她不愿意打断目前的静好。
侍者开始上菜。
刚才她点了几道,他又补充了几道。小尼不了解,所以没有点。但是他们两个点的,竟然就已经多到摆满了一桌。
逢夕在看完一遍菜品后,拿起筷子的手微顿。
她点了一些特色菜,而他点的……很意外,都是她平日里很喜欢吃的食物。
她下意识看他一眼。是第一次带着很单纯的好奇地看他一眼。
对他的说法,心里基本上已经全信了。
收到她的眼神时,他很温和地笑了一下。
饭间,他问:“你们这一次回国,是因为工作吗?”
“是的,有一点工作。主要还是北城电视台,他们邀请了很多次,这次就顺便过来一趟。”她轻轻笑了笑,颊边有个小梨涡。
他发觉得到她的变化。比如长发,剪短至肩头,比如肤色,黑了一些。
从前她很白,如白瓷一般,皮肤白皙且细腻,一看便知是被精心养着的。现在她晒黑了一点,虽然跟常人比起来不显得黑,但是比起她从前,确实是黑了不少。当然,依然好看,是很健康的肤色,从前的柔弱感几乎不见,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炽热的力量感,很朝气蓬勃的感觉,也是充满生机的感觉。
看着看着,他又一次涌起泪意。不知道她是经过了多少事情,才能有这样的蜕变。
可又觉得高兴,因为她现在身上的生机,是从前的她所没有的。那得是放下所有的包袱和压抑,又对世界升起新的希望才能拥有的“生机”,又得是她的抑郁症彻底好了,才能出现的珍贵的“生机”。
是他从前所渴求,也是她从前所难得。
从刚才到现在,他第一次觉得,她的失忆,或许并非全然是坏处。
他轻一颔首,吃掉一只她很喜欢的小排,又温声问:“那还有打算离开吗?”
“有的,忙完工作以后就离开啦。”她并未察觉这个问句有什么问题,毫不设防地回答。
也毫无准备地,将一只箭射入他的心口。
他缓慢咀嚼,依然温和:“大概是多久后会离开?”
“这个说不好,不一定。之前有很多需要回国处理的事情我都堆积着,留着这回一起处理完,事情确实有点多,顺利的话还要一个多月,不顺利的话两三个月吧。”然后她就会开启她的下一旅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她没有压力地笑着。
却没有注意到,对面坐着的人动作已经停下。握住筷子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手背青筋隐有暴起。
第42章 [VIP] 海啸
一个多月、两三个月。
宋卿时闭了闭眼。
一开始看见她时, 以为她是终于回来了。而现在,那个认知被打碎。
——她不是终于回来,她只是暂时回来。
而且快得不可思议。离开了三年五个月, 回来后才只待这么几天,时间根本不成正比。
起码他并无法接受。
这个事实没有那么难以想通。毕竟她现在已经忘记了这里大部分的人和事, 这里没有任何人值得她留恋,等将事情忙完, 她自然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从前他希望她放下的东西,没想到有一天会通过这么意外的方式实现。她当真放下了, 放得干干净净,再无眷恋, 也没有了痛苦。她肩上轻松了,心上也轻松了。——可是被她放下的东西里,还有他。
他低眸看着碗中饭菜半晌, 才再度抬起眼。在对上他眼神的间隙,逢夕微愣。他的眼中,有很隐晦的受伤, 像是被猎人击中腿部的猛兽,痛苦却压抑地看向人类,那是一种很惹人心疼的眼神。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问题。
——这是她在国内还未结束的情史。之前她不知道,她可以毫无负担地按照原有的轨迹行走,可是现在她知道了, 也就意味着……她没法毫无负担了。她总得处理、也有了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