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方的直升飞机斡旋在上空。
勇士们一个多月的拉锯战造势很成功,很磅礴,搅得威榔县的威权们天天倒苦水,一级级向上报,向上哭,这是一种转移视线的戏码。媒体们明白,县署亦清晰,众人都心知肚明,这12人迟早得死,而他们只需踩在界限上耍一耍,不疼不痒地写写稿,象征性地查查事故,别搅局,都能得到好处。
程爱粼就着混沌天色,闪过警戒线的看守人员,本能地往里走。
不止4条人命,是12条,12勇士,这是预谋已久的谋杀。
钢铁厂的圆盘造粒机、摇床、浮选机……零零散散,阻遏着路,走起来很艰难。
马雄飞从三层灰头土脸的滑下石堆,钢堆。警员递来了一瓶水,马雄飞一浇,胡乱地抹了把脸,黄烟依旧滚滚,蜇得他眼睛发酸,过一会,能噙出泪
陈法医举着双手探出脑袋,“小马,所有人体组织都分布在爆炸源中心点,分辨需要时间,”他头皮痒,拿手腕蹭了蹭,3层的碎石粉尘不断向下落,他扬声叫消防署,“能不能加固,站都站不稳。”
秉承着凶犯回笼观赏的作案特点,马雄飞余光凛冽地扫向围观车辆,扫了大半,霍地一定,那暗影中有抹披风似的绸缎在徐徐靠近他们。
她的面庞随着幽微的光亮逐渐清晰,马雄飞俯眺端量——
又是她!
程爱粼。
程爱粼一仰头就感受到马雄飞递来的刀子眼,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皇家警,不可随意破线。她猝然下蹲想藏在旁人身后,可她已挨近了钢厂,周边无处可躲。
马雄飞也不如她意,滑至一层向她疾步而来。
他有些冒火,程爱粼面面俱到地翻越进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一而再,再而三,多维度入侵,甚至是以压迫性地姿态逼得他不得不按着她的设法就范。
程爱粼跑。
马雄飞追,“程爱粼!”
马雄飞风旋电掣地向前一扑,程爱粼心下大惊脚下一绊,两人同时纠缠着往地上摔。
马雄飞怕她脸着地,伤上加伤,只能长臂一兜,扳着她身子凌空一转,让她跌在自己身上,程爱粼趴在山丘般起伏的胸膛上,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马伍长,好啊。”
马雄飞一脸阴黑,箍着她起身,攥紧她手腕,以防她再逃,“为什么在这!”
程爱粼挣扎,“我……我,我爆炸,看爆炸,我入学了,新闻系的学生,得跑一线啊,你别这表情,我给你掏证!”程爱粼挣脱开铁钳,两手上上下下将兜摸了一遍。
马雄飞等着,眉一挑“证呢?”
程爱粼很尴尬,又从上到下掏了一遍,怏怏低头,“没带。”
马雄飞不置可否地蹲下,喝声,“抬脚。”
程爱粼老老实实照做,马雄飞扒着她脚底看鞋的纹路,而后掏出手机举向程爱粼,屏幕上是阳台外管道板上的鞋印,“到我家干什么。”
话音刚落。
一阵热烈的喇叭声,黑色吉普大张旗鼓地奔逸而来,急刹在警车一侧,车门砰地甩开,葛兰举着相机,嚼着口香糖,甩着奔腾的头发从驾驶座跳下来。
程爱粼一蹬脚,差点踩着马雄飞的手,她火气从心底蹿起,一路燃到天灵,“真他妈哪哪儿都有这孙子!”
马雄飞顺着她目光看向葛兰,程爱粼指着那花衬衫,“看见那王|八那鳖了吗?那是我专业课老师,他能证明我身份,我就一新闻系的学生。”
“葛兰——!”她挥舞双臂,“这儿!葛兰!”
葛兰扭了扭腰,跺了跺脚,癞兮兮地将口香糖黏在围栏上,眯眼瞧向声源,瞧半天才认出程爱粼,看她跟警员混一起,心下一喜,看她的目光跟看头条金砖似的。
马雄飞伸手,“证件。”
葛兰掏出了彬赫大学的教师卡。
“这你学生?”
葛兰瞪一眼低头垂地地程爱粼,“大一新生,想做报道想疯了,课都不上了,”他胳膊肘一顶程爱粼,“说话呀,骂我的势头呢?”
马雄飞把证件归还,目光居高临下,锁着程爱粼,“把人看好了,甭乱跑。”
布拉特一脚深一脚浅地从钢厂钻出来,寻着马雄飞,目光一移,看到了程爱粼。
她把马雄飞叫回钢厂。
葛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三人,他目光最毒,从程爱粼的身体语言中看出了端倪,“你喜欢他啊?”
程爱粼嘴一歪笑,“专心一点吧,想想是什么炸药才能让过火面积这么庞大。你缺钱,我也缺钱,你能胡说八道,我怎么就不能来最前线看看,该怎么胡说八道才能赚得盆满钵满。”
布拉特停在两人面前,一睨葛兰,葛兰便识趣地摆手离开。
在警戒线外拍拍写写,他能一心多用,眼睛不安分,时刻瞄着布拉特和程爱粼的动向。
布拉特压声,“一直没机会跟你道谢,谢谢你救了Jori和我。”
程爱粼轻轻摇头,“客气了,应该的。”
“我查过你,你每次出现都太契机,我们这一年被穷追不舍,怕了,每个向县属靠拢的人都得查,”布拉特向年轻警员挥臂,让他们去三楼勘验,“你六岁时母亲去世,自己去了卡唛孤儿院,有被欺负过,也开心过,磕磕绊绊成长到现在,背景很干净,当然,这些也可能是伪造的。”
“看见那个傻大个了吗?”程爱粼抬起下巴,朝远处二层铁架中的马雄飞努了努嘴。
布拉特挑眉,“我徒弟。”
“我冲他来的,”程爱粼掏烟,匀给布拉特一根,“相信奇迹吗?真正的奇迹,生而复生,死而再死的那种,大魔术,大奇迹。”
布拉特摇头,“那都是臆想,不存在。”
“存在的,布拉特,乌玛集团里有个男人叫Hale,象征英雄般的荣耀,记住我的话,不要逮捕他,只要见到他,就枪毙他,别崩他心窝子,崩这里,“程爱粼指了指眉心,她面无表情,呈现着一种持重的锐利,“不然你会像腊肉一样挂在警署门口,你的徒弟,你的拜署长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办法消化伤痛,不用问Jori,她那时候已经不在了,你是看着她死在硫酸池里的。”
布拉特匪夷所思,持烟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地哆嗦起来。
这本是无稽之谈,是笑话,甚至可能是乌玛集团的心理战,可她脑子懵然,像是被当头棒喝,不知怎地,就是没来由地信服了。
程爱粼撇头,目光炯炯,“怎么不存在呢,佛陀渡人,拿什么渡,拿千千万万我们这样的人,去渡千千万万你们这样的人,连神佛都觉得你们命不该绝,你却不相信它们。”
曙色金乌。
重新将山坳油了层明媚绯红。
程爱粼迎着朝日,动情且厚意地看着远处的马雄飞,“我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挑了眼布拉特,“你是马雄飞的师父,7年后,马雄飞成为了我的师父,他37岁的时候死了,次年的同一天,我杀了我自己,回到这里。马雄飞,是我的爱人啊,我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程爱粼兀的笑了,“我能以命换命。”
第26章
*古怪的女孩*
布拉特听得震骇, 以至于程爱粼离开多时后,脑子还在晕乎乎地消化。
她把Hale的名字发给了拜署长,果不其然, 五分钟后收到了他的详尽记录, 的确以屠戮为乐,所向披靡, 最喜剥人皮, 舞弄着高强度的腐酸,布拉特望着程爱粼离开的方向,压着内心的惊疑不定。
火势彻底堙灭, 现场的证据采集进入了尾声。
马雄飞摘下手套,将记录递给布拉特, “要不要盯死她?那个女孩,程爱粼, 两次大现场她都在,太可疑了。”
布拉特神色淡淡, “你怎么看?”
“第一次她来报案,跟迈叔说话的气势绝不是虚张声势, 她对他很强烈的敌意。离开的时候她站在楼下,”马雄飞遁入了沉默,拇指刮了刮眉。
布拉特看他, “站在楼下, 然后?”
马雄飞寻着措辞,良久才开腔,“她看着我哭, 那种……像是被告知亲属离世后的那种哭法,很安静, 但很有力量;第二次她在县署门口堵我,让我请他吃饭,她受过专业的记忆训练,百分之百知晓我的饮食喜好,甚至重复我说过的话,按常理,那是她绝不可能知道的;第三次,银禧花园,她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都是刻意而为之,当晚勾出了很多人的秘密,甚至多次运用安全署的讯问手法;第四次,她住进你楼下,救了你和Jori,我送她到医院时……”
马雄飞至今想起都热血澎湃。
她在生死间对自己崩溃且疯魔地依赖,几乎直抵他灵魂,恨不得透破心肠。
“第五次,她站在医院的天台上,”马雄飞轻轻甩头,慢慢收拢五指。
那日旭日东升的霞光灿烂中,他大掌握住了程爱粼的脚踝,她被烫得浑身一怔,他又何尝不是。
这种挑|拨屡次三番。
逼得他有次夜里入了梦,梦见高悬的铁窗上,程爱粼吊着颈,含着笑,一会静止不动,一会随风悠悠,那种真实可以让马雄飞窥见她的毛孔和眼睫。
马雄飞被那瘦瘪的尸身折磨得似大鼓锤心。
沉闷地击打让他痛喘不上气,心脏像是有个窟窿,呼呼透风,冻得他首寒齿冷,瑟瑟而抖。那绳索上的程爱粼不再有19岁的稚嫩,年长了一些,更美了,出落得像个妖精像个仙女,可她眉眼深凹,有着化不开的郁结与悲凄,马雄飞甚至瞥见了她鬓边的两丝白发,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成了这样!
马雄飞是从沙发撞到茶几上才清醒。
黢黑黑的夜,他摸着脸颊,湿乎乎,竟然泪流满面。
布拉特盯着他的表情,“你觉得她是乌玛的人。”
马雄飞回神,脸色异常难看,目色虚晃地摇头,“不像,像安全署的人。”
“盯着吧,分不清是敌是友就盯着,别太凶,别把人家吓着,好歹救过我的命,谁说的清呢,说不定是老天送下来的礼物,给你的,也是给我的。”
日高三丈白亮亮。
布拉特和马雄飞可擒心思,他们都被程爱粼的古怪闹得心神不定,有种隐隐山雨欲来的不谙。
市署的队伍很快便驱车到来,媒体被强制清场。
四五个集装箱车围拢住钢厂,下来十余位手拎工具箱的勘查人员,马雄飞瞧着都眼生,不像是市署的人,甚至不像是皇家警。布拉特笑眯眯的做了交接,陈法医却不开心,可他一县署的乡下老头,能拧得过大胳膊大腿?
他怏怏捂住了工具箱,埋头叨叨,“我们这屁|民就不凑热闹了,请便吧,你们是专家,我半瞎眼睛能看见的,你们也能,看得比我清楚,比我透亮。”
县署的会议室及办公区域被他们占用了。
原有的人员集体搬到了档案室,几个壮汉占着三个小桌小椅,腿都没地搁,手也没处摆,空气不流通,弥漫着湿潮味,人呆久了都得馊,他们只能站一排冲着小院,唉声叹气地抽烟。
两日过去。
市署州署嫌地方窄伙食差,扳着脸摆炫地搬进了隔壁的旅馆,征用了大会议室。县署这才透过气来,恢复了往常模样。
虎屿爆炸案没有给媒体任何发挥的余地。
葛兰被总编死死捂住了嘴,在权斗局势不明朗下,最忌轻易站队与发声,他嘴巴没把门,总编扇了他几巴掌,就差没抽聋耳朵了。葛兰不以为意,依旧每天笑呵呵,顶着个肿脸教大一新生,什么叫新闻道德。
12勇士成了12个标签,淹没于滚滚权浪中。
甚至没留下名字,成了12个奇怪的昵称符号,他们的家属都得到了钱财事业的优待,两方都在无节制地演绎着慈眉善目,好歹在这一条上达成了共识,平息且遮掩着那炸飞成碎沫的虎屿招牌。
这个县城,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揉搓。
平头百姓们觉察到了,所有人来去匆匆,低眉顺眼,不吵架,不闹事,捂住双耳百依百顺,连店门都闭了不少,不赚钱,就不会出错。
威榔的中间地段有块地皮,是挨挨挤挤的破门楼寨子,屋子堆屋子,杂乱无章。
有零散落魄的铺子,半倒闭不倒闭,往上建了三层,又往下挖了两层,歪歪扭扭。也有住家,一间房挤十二个互不相识的人,恨不得叠着睡。
程爱粼斜挎着包,骑着自行车一个甩尾急刹在寨子门口,引来墙根一群鬼鬼祟祟的目光。
地下2层,有家小门面,叫“梅花道”,她要去那儿。
梅花道里。
周世宗正给鬃狮蜥沐浴呢,火红的鬃狮蜥皮皱且肥大,两眼骨碌碌转,长舌不安分,一会卷他头发,一会舔他眼睛,烦得周世宗左右开弓扇了它几巴掌,才算老实了,最后搓下厚厚一层死皮,惬意地趴在水中央吐泡泡。
廊道窸窸窣窣有响动,周世宗侧头一动耳,奇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儿竟然有人来。
他顺手从床下翻出个羊头骨,又掏来一腿骨,朝鬃狮蜥抬下巴,“这脑袋是敌,这股骨是友,来得是敌,还是友?”
鬃狮蜥挪着屁股趴股骨上,抬腿放了个屁。
“生财有道,生财有道!大吉大利,八方进宝!”周世宗心花怒放,将它往怀里一揣,好整以暇地瘫回软塌,剔着牙哼唱《白燕迎春》。
越往地下走,霉气越重。
程爱粼停在梅花道门口,撩开一排脏兮兮的珠帘。
日光大盛,透窗而入,可环境和气氛还是怪异且死气,房内四角插着香,梁上挂下八盏铜炉,烟雾散漫,香薰浓呛。
程爱粼喉头发痒,捂着嘴直咳。
一个黑影身披道袍,歪斜在塌上吹着铜钱,诡秘尖利的音色让人发瘆。
他敞着胸红着脸,身上热潮潮,眯眼看着程爱粼腾云驾雾地走进来,起身点了油灯,火苗一晃,照全了他的脸,是个戴着歪帽的白胡子老头,眯着眼,浑身一股诡谲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