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尾桥汤泉在威榔县外郊的别院中,那是瓦拉的地下诊所。
谢祥德知晓程爱粼跑突发受了伤,便提前预约了位置,好说歹说让她去瞧一眼。
这里不止接待威榔及周边县市,甚至辐射了诸多州府:彭亨、柔州、森美兰、霹雳……都有慕名而来且需藏形匿影的客人。
穿过别院长廊,步入寡默的“无美学”中庭,马雄飞撂起帘子示意葛兰先行。
葛兰只觉得里面黑黢,有些畏惧,硬着头皮躬身踏入,眼一抬,当即呛住——一群白花花袒|露完整的老爷们带着一股潮热的蒸汽!
擦身的,脱袍的,穿衣的,休憩的,搓泥的……
魁梧、温雅、粗旷、俊秀、精悍……
瓮池很大,一圈能坐下二三十人,右侧有排单人小池,四面安着棱角灯,不亮,幽幽黯黯。
男人们散落在各地,随着三人的进入,目光虎视眈眈。
葛兰立在中央,皱着脸开腔,“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
话音刚落,瓮池尽头的电梯铁栅栏一拉,出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侏儒,站在木凳上朝他们招手。
这是一家向地心生长的5层医院,电梯晃晃荡荡地下坠到B3。
瓦拉已经在走廊上等他们,“Miss Cheng, this way, follow me Please.”她生得高壮,留着板寸头,脖上挂一串珍珠链,穿着高领毛衣,彬彬有礼地扬手。
越往地下,气温越冰寒。
她将程爱粼带入302房间,开了暖风,一切都是酒店的布置,透着中规中矩的温馨,“Sir,could you step aside please, I’m starting the examinations for her.”
马雄飞把程爱粼轻放在床上,退到一旁执拗地盯着她,对瓦拉听而不闻,他一点都不想离开。
程爱粼也望他,两人呼吸离得远,却隔空缠络在一起,谁也不退避。
“Sir! Please!”瓦拉坚决,“You can take a seat outside, please.”
马雄飞依依难舍地抬脚,刚迈出一步,程爱粼开腔了,“他是家属。”马雄飞腿一窒,就坡下驴,“她是我爱人。”
程爱粼一怔,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太怪异。
37岁的马雄飞绝不会轻易吐露出这样的言辞,只有现下27岁的他,带些冲锋的闯劲和躁动,说得理直气壮,他们俩终究是不一样的。程爱粼垂头,这个,虎头虎脑,更可爱些。
程爱粼的憋笑一闪而过。
这让马雄飞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喉头一嚅,突然羞涩起来,眼神无处安落。程爱粼把短T一脱,他火速扭过身,余光却扫到了她整个嫩滑的身躯。耳垂烫起来,眼睛烫起来,喉结烫起来,脑子也烫起来,自打梦境重重叠叠后,他很多身体机能开始失控,意识也无法在稳扎稳打地寡欲,他越来越瞧不清自己了。
葛兰也是热火朝天,盘腿坐在走廊上,开始撰写新闻稿,吊着双鸡血般亢奋的眼睛,十指翻飞,把键盘打得“啪|啪”山响。
程爱粼背脊挫伤,没什么大碍。
血液结果也出来了,只是单纯的安眠成分。
马雄飞看着化验单,一项项比对都是正常数值,心才安落,身上一松弛,伤口就开始叫嚣起来。
程爱粼抓捕到他忍痛时的蹙眉,指了指他被血阴湿的T恤,“他身上也有伤。”
瓦拉歉意一笑,“熟客预约制是这里的规矩,我只预留了谢老板一个名额。你们可以休憩一下,然后自行离去,还有病人在等我,失陪,程小姐,have a nice day.”
蔡署长的电话打了一通又一通,马雄飞置之不理。
他将化验单揣好,帮软绵绵的程爱粼套T恤,手上的动作很轻,也很规矩,眼神却飘忽不定。
“你信不信我?”程爱粼笑眯眯。
马雄飞扬眉,不知何意。
“你以前能忍疼,不喜欢医院,小伤都是我处理,最厉害的一次,没打麻药就让我给你缝针。”
马雄飞扶起她,程爱粼一身泥泞,污了床褥,她有些过意不去,想擦,结果越擦越脏。
“我信。”马雄飞攥住她手。
“那回家。”程爱粼淘气地眨眨眼
“回你的……还是我的……”马雄飞讷讷。
“你的。”
他想横抱她,可那声“爱人”出嘴后,马雄飞拘束了,踌躇片刻蹲下来,让她趴到自己肩头。
程爱粼的腿一挨他身,就感受到他裤兜里手机的震动。
盛丰医院3层走廊。
蔡署长举着手机,“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
他正面无表情地立在心理诊疗室的窗外,透过浅蓝窗帘的缝隙,看着Jori骑|在布拉特身上,愤怒的头颅一下下撞击着她母亲的面颊。布拉特瘫躺在地上,并未阻拦,涕泗横流地承受着痛楚,片刻后,鼻血汩汩而出。
Jori全然沉浸在虚幻的空间里。
她成了个粗壮有力的妇人,有着粗糙的大手大脚,头发乱蓬蓬,眼睛能杀人。
暴雨压山林。
Hale在树木间狂奔,Jori赤脚在后,穷追不舍,她一吼叫,山雀跟着狂嗥。
在Jori臆想的世界里,Hale不再是孔武有力的杀手头子,他成了个干瘪流黄鼻涕的男孩,带着破碎的眼睛,像只掉毛的鸡仔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Jori避风的港湾,在这里,她是主导者,能全力压制曾经最凶悍的敌人。
山间鸟啼似叫丧,能勾魂。
Hale心里慌,一个踉跄,从坡道上滚落而下,撞着树杈,撞着碎石,裹了一身的藤叶,哀嚎着,最终砸在坡下的泥地上,眼镜飞了,他吓坏了,抓着泥向前蠕动,想睁眼看清,可400多度的近视朦朦胧胧。
Jori哈哈笑,粗哑的嗓子盖过了鸟啼。
她也连滚带爬地滑下去,“你为什么要把他膝盖剁掉,你不喜欢比你高的人?”Jori现在力气大得惊人,她把Hale翻面,甩了两巴掌,男孩满嘴泥水,舌头一绕,吐出了打掉的坏牙,瘪着脸呜呜哭。
Jori压着她,捡起石块,“你哭什么,他都没哭,你哭什么?他给我买密码日记本,让我把不想说的秘密写出来,我不想写,写出来还能是秘密吗?明明可以说,为什么要写,他每次送我上学的时候,我有想跟他分享秘密的,我一个字都没说呢,你怎么就把他给杀了呢!”
Hale吓坏了,蹭地爬出去一米。
Jori就把他拖回来一米,“溜冰鞋,芭比公主手表,我的画板,我的梳妆台玩具,都不是ibu(母亲)买的,是他买的,我的bapa买的……”Jori一把攥住Hale的头发,大力往泥地上撞,一下又一下!“你把他剁了,缝了,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怎么能这么坏呢!”
Jori骑|在Hale身上,举起了石头,猛地往下一砸!
现实中。
Jori用脑袋一次次撞击着布拉特,嘴里嚷着“bapa”。
布拉特任她发疯了半小时,突然上手捂住她嘴唇,掌心的药丸跳进了Jori的喉咙,呛得干咳,布拉特手背一发力,抬她脖颈,逼着女儿吞咽下去。
第41章
*kissing & hugging*
程爱粼穿着瓦拉地下诊所的拖鞋回来的。
进马雄飞家干的第一件事儿, 就是开灯,掏出鞋柜的黑色人字拖,拎着去卫生间, 拿淋浴头冲刷着裹在脚踝上的厚厚一层废渣。
皮肤被蜇得肿胀一片, 星星点点泛着红麻子。
她再趿着湿漉漉的拖鞋去厨房二格的柜子找药,轻轻松松在密匝的长管药霜中找到了脱敏的松乳膏。
马雄飞提着她的行囊立在玄关, 看得目瞪口呆, 他知晓程爱粼对自家家居布置的熟稔,但未料到,会通晓到这种极端地步, 她才像这个家中真正的主人。
“傻站着干嘛呢,你要不要上厕所?”
马雄飞摇头, 程爱粼把行囊一接,转身穿客厅进阳台, 提溜起一件他晾晒的黑T,回浴室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
相比之下, 马雄飞倒显得拘束了。
他进厨房拿了纱布和酒精,笔|挺地端坐在沙发上等她, 一动不敢动,心思乱麻一团,引以为傲的逻辑能力荡然无存, 只能紧张地吞嚅着口水, 压着心慌,像个矜持的客人。
程爱粼没毛巾,用她自己的短T擦身擦头, 套上马雄飞衣服。当年上警校的时候营养好,训练猛, 让她蹿到了1米73,在女生间卓尔不群,不知道在这里还会不会长高,她现下1米69,黑T成了到膝盖的黑袍。
程爱粼翩翩打开冰箱的冷冻室,提出两袋冰块,还不忘开冷藏,拿出两瓶拉茶和泡面,而后烧水,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相信马雄飞亦然。
烧水的空档,她执着三角针进客厅。
马雄飞动|作生疏,不知是该躺还是该坐,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程爱粼垂头笑起来,“躺。”
马雄飞顺从地闭眼一躺,体魄强壮将沙发填得满满当当,他紧绷着脸,像是要上刑。
然而衣衫剥离后,并未出现过于浓郁的疼痛,程爱粼一双柔荑利索地扎紧缝合线,马雄飞悄悄半睁眼,看她跪伏在沙发前,心无旁骛地处理着每一处伤口,面色含|着痛惜,可眼神却是锋锐的。
马雄飞突然开口,“我们的关系,除了师徒,还有别的吗?”
“比如?”
“男女朋友,”他静静看她。程爱粼面庞离得近,像极了梦境中冰寒雪雨中的躲藏,那些碎片零零散散,无法聚合全貌,一旦知晓了一片,就变得愈发贪心,“我们是男女朋友吗?”
“你怎么界定?”程爱粼用纱布裹伤,马雄飞沉默了,可眼神还是灼灼,程爱粼撇他一眼,“牵手,亲吻?”
马雄飞点头,“有吗?”
程爱粼摇头,“没,没亲过,也没像回来的路上那样牵过手,”她攥着绷带,“只是单纯的师徒关系,单纯到……”
她停顿了,想起他孤注一掷地死后守护,想起从槟城到霹雳,从霹雳到吉兰丹,从吉兰丹到丁加奴,最终回归彭亨州的的命途接力,和那10串为她整个生命遮风挡雨的号码。
“单纯到什么?”
“单纯到愿意以命换命。”程爱粼有些眼酸,手更轻了,酥酥麻麻,痒得马雄飞想抓挠。
“我……听到你说,在梦里听到你说,我是你爱人,你趴在这个沙发上哭,电脑里是我的报导,然后齐贝昂进来了,”马雄飞想起她当时近乎疯癫的绝望,“我们有遗憾吗?没有说出口,你遗憾吗?”
话音刚落,程爱粼一串泪珠直挺挺落下,“你梦到了?”她是愕然的,“你……”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么不堪的自己啊,“我那时候跟疯子一样,连贝昂看着都害怕,你梦到了,有没有吓到,我那时候,不太正常。”
“没有吓到,”马雄飞徐徐抹蹭她眼泪,“我摔下沙发,摔醒了,想爬起来,可心脏疼得动不了,像是被什么戳穿了,有个洞,呼吸不上来。我是不哭的,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在孤儿院的时候就不哭,看那次一抹脸,湿的,我以为是水,是汗,后来照镜子,才知道那就是眼泪。”
程爱粼两掌捂脸。
她终于绷不住了,粘稠地血液重新覆上脸鼻息,所有记忆翻江倒海地冲撞着她。
程爱粼猝然起身,顿了片刻,去关客厅的灯,而后甩了黑T,赤条条立在月下,有着种义无反顾地孤勇,她眉目凄楚,硬生生绕出了娇柔。
马雄飞在沙发上窒住了呼吸,“阿粼。”
温晴的蟾光中,程爱粼像条洁白的大鱼,像光润的玉珠,带着股奇香,美得不可方物,那香能点火成雾,一团团,一寸寸燃尽理智。
“你有没有梦见我唱歌?”程爱粼嗓子幽哑,轻轻哼起她在帕卡翁女子监狱新春晚会的《夕阳之歌》。
她嘴里还残存着血。
低沉的靡靡之音越来越靠近,马雄飞喉头嚅嗫,呼吸开始纠合,唇齿开始舔|舐,衔着,啃着,咽着,徐徐厮磨。
星星火燎原,涓涓流盈谷。
马雄飞托|着,程爱粼仰身成了张弓。
疼痛让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觉察出自己是条娟美的白蛇,鳞片闪闪烁烁,黑眼珠发绿,游走得游刃有余,她舌头在吐信,刮着马雄飞的每一寸肌肤,不时泛出曾经苦情的酸楚,将那时的穷途之哭以河出伏流的势态宣泄出来。
她流泪着竭力的呼喊,翻着眼皮。
全身癫痫似的抖动,一仰头,就看到了Ksitigarbha(地藏)浮在屋顶。马雄飞的脸在地藏的光芒下,金箔一样亮堂,他有了无边刚|硬的气力,程爱粼飞腾,坠|落,再跺回原地,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