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趴伏在长草中。
后颅顶被砸得瘪进去,像个碎椰壳,盛着碗脑浆。身上赤条,雪白的大腿岔着,诸多蚊虫的叮咬痕迹,双手摆过头顶,整个身段像纤长的嫩叶。
阿勒茵跪在地上侧头看她脸面。
鼻子、眼睛、嘴巴纽结成了一个血球,像是被错乱了正确的排序,眼睛在鼻子上,嘴皮在眼睛上,比后脑烂得更厉害。“哕——”他食道一翻涌,胃液返流,却被生姜和葱段截停,又咽了回去,“呸……呸……”阿勒茵吐出满口辛辣,“谁!谁第一个看见的!还有村长,文蒙村的,出来!”
村长点头哈腰递烟,全然没了之前的凌厉劲儿,他装模装样围着尸体走两圈,合掌拜了拜,说从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他一把揪出个妇人,搓着她脸皮,“长官您看这颜色,您再看那颜色,再看看这双脚,和那双脚,怎么会是我们村的人。”
沿着七郎河的几个村落都是贩卖儿童女人的黑色产业链一环。
文蒙村的男女老少都是参与者,他们统一口径强调从未见过这女人。钱是天,钱是地,只要不截着钱财挡了营生,怎么都好说。
拾荒老头也给不出什么有效信息,几句话反复捣腾着说,他指了指被自己长棍扎烂的女尸脚踝,气得阿勒茵直踹他屁股,“瞎他妈扎什么扎,废物玩意儿,肉和草都分不清!”
脱雅县把尸体拉回署内。
“衣服、手机、钱包,没啦,都没啦,是什么?谋财害命。”阿勒茵大手一挥,给案子定了性,回县城就招呼地产的朋友接着舞闹,半夜才醉醺醺回县署,又揽着新来的警员打牌,他出老|千,藏牌的技巧因酒醉而拙劣,所有人都顶着夸张的笑容陪他演。
楼梯一阵“咚咚”狂奔。
甘法医僵着身子急遽地闯进来,大喘地瞪着阿勒茵,“DNA对比结果出来了,死者身份信息出来了,您……您认识她。”
所有人探究的目光齐齐汇向阿勒茵,阿勒茵打一酒嗝,粗里粗气,“我认识?”
甘法医垮着脸,“我也认识啊。”
“你也认识?”阿勒茵吐出槟榔,“谁啊,能说是谁吗?能他妈好好说话吗。”
“威榔县县署,布曹长,布拉特。”
阿勒茵猝然起身,肥硕的圆肚带翻了一桌子的纸牌和啤酒,“谁!”
他酒醒了一半,懵了也傻了,愣愣地瞪着甘法医,“你说谁?”
“布曹长。”
“你是说,被扒光,脑袋碎了死在咱们辖区内的那具身子是阿布?阿布,骂咱废物的阿布!”
阿勒茵坐不住了。
揪着甘法医的后脖颈出了办公楼,他不敢打电话,准备亲自驾车去威榔。
威榔这敏感的地界,他一辈子都不想碰。
爬上驾驶座,一看土路全是重影,树木也在跳舞,阿勒茵扇了自己两巴掌,可月亮跟个蟾蜍似的还在水里游荡,星星也眨眼睛,他再扇嫌脸疼,忙把钥匙扔给甘法医,“开车!”
阿勒茵没来由地发冷。
看着黑黢的土道,芭蕉叶遮天,他现在连月亮也看不见了,只有车灯晕染的一方寸光芒,他把褂子糊在肚子上,怕风吹酒肚容易蹿稀。暗影幢幢的蕉叶流星般往后飞,阿勒茵眯眼琢磨,拜署死了,蔡署来了,一个月不到,权利的二把手布曹死在了自己地界,这是谁啊要泼他一身腥。
威榔啊威榔,要变天喽。
夜中0点。
银禧花园的小会议室,有酒有咖啡有ang ku kueh(红龜粿),谢祥德懒得见客,龟缩在桌前舔流心椰浆糯米球。
葛兰电脑正在视频,对面是吉隆坡《华赞报》的聚事厅。
香槟层层叠叠流泻下来,公关组、律师团、突发组、社会版和一编室的管理层都在,总编端着两杯香槟,摇头晃脑地凑到屏幕前,“都给你们订机票了还推三阻四,5天后,5天后一定站到这,我给你们发钱发奖!先替你们喝了,fanny说你俩是什么?是……啊是活财神,从天而降落在我头上。”
“钱算什么,”葛兰抖着腿跟摸了电门似的,“俗!我们程小姐说了,赢钱不如赢口碑,要做就做突发界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他拿起铅笔丢向正奋笔疾书的程爱粼,“对不,程小姐。”
程爱粼和葛兰共用了一个名字,ALICE,希腊语的“真理”。
华赞报7月23日头版头条:《突发记者夜探多瑙废水厂惨遭活埋索命,一分半钟停止呼吸》,这种半真半假带着戏说张力的冒险故事永远能勾起民众无穷的猎奇之心。
今日的三街六巷,争短论长。
当次日的科普系列报导一出,戏说就成了正史,他们要投的雷一个比一个盛大。
程爱粼还在整理血样报告。
她今日跟瓦拉通了电话,详细了解了各种化学物质对血液的冲击和弥留在身体内的隐形伤害。
谢祥德舔完糯米球开始嘬咖啡,“你们小心多瑙危机公关,唱衰你们。”
葛兰摆摆手,“华赞的律师团就是个‘流氓’团,黑洗白,白刷黑,他们最擅长颠倒众生。
大状王曼殊一头银丝,抬了抬金边眼镜,谦和地笑了笑,“葛记,我听得见。”
葛兰跟她是老熟人,摆手打了招呼,刚要再胡说两句,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随着对方的言语面容几番变化。
“什么时候?……哪儿?……什么情况?就她一个人吗?失踪?在医院失踪?”葛兰身子挺直了,掐了视频,看向程爱粼和谢祥德,“一个孩子怎么可能避开所有监控,肯定是被人为带走的……确定吗?确定已死亡?只有她,没有孩子,好,好,好我帮你拿料。”
视频中断的突然寂静让两人同时抬头。
又是失踪又是死亡,葛兰的语气有着些难以置信和严肃,这燃起了两人的新奇。
葛兰放在电话,“咱们县署有个女警官叫布拉特,你们知道吗?”
程爱粼霍然一怔,神色变了,她意识到了那通电话的关键字眼,缓缓哼声,“知道。”
“死了。”
程爱粼心肺一紧,“死了?”
“死在脱雅的文蒙了,别往外说啊,他们还向我拿料呢,”葛兰看着谢祥德,“你是威榔的老人,熟吗跟她?我刚来不认识,她什么样的人?你这里是包打听的中转站,你应该最清楚,情杀?仇杀?”
程爱粼涩涩开口,“怎么死的。”
“说是在河边,没衣服,脑袋一大洞,孩子也在医院失踪了,今天凌……不,昨儿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村民发现的。”
“昨天?”
“对,昨天了,”葛兰对着时钟抬了抬下巴,“0点40,过0点了,昨天。”
程爱粼全身都战栗起来,那种高度的恐惧让两个男人深感意外,她还在喃喃,“昨天?”
葛兰摇了摇手机,“昨天,7月23号。”
日期一出,程爱粼身子瘫软地往下滑,每处毛孔都在惊惧地嚎叫,吵得她一时聋哑。
7月23日。
这是当年布拉特的死亡日期,一摸一样,一摸一样。
程爱粼啃着指甲,眼神狂乱,攥着胸口的银项链,抓着Ksitigarbha(地藏)和马雄飞,这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她整个胸腔都承受不起这样的栗栗危惧。
那边死,这边死。
还是没逃脱,索命的日子是一样的,该死还得死。
程爱粼彻底慌了。
顶着蓬乱的长发,肩骨撞开了门,撒腿向银禧的门外狂奔,徒留目瞪口呆的葛兰和谢祥德。
那她过来的意义是什么!
程爱粼恨得咬牙切齿,她的意义狗屁不是!
第45章
*长命百岁*
姚法医眼睛红彤, 鼻头像个草莓,点着会议室中央的白板照片,声音无波无澜, “角膜轻度浑浊, 尸斑固定,指压很难褪色, 胃内容物完全排空, 有残存硬质蔬菜纤维,初步推断,7月23日晚上十点左右遇害。”
会议室黏着一种死寂气氛。
所有人员散座在会议室各处。
马雄飞窝在角落, 垂头扒核桃,纸皮核桃一捏就碎烂, 马雄飞边捏边挑边吃,吃得很自我, 碎渣也不放过,噼里啪啦地声音惹人侧目, 可谁也不敢说话,瞧不清面容的马雄飞身上有种剑拔弩张地戾气。
老迈离白板最近, 抬着金鱼眼,瞠目瞪着Jori穿大树装的演出服,她顶着一头鸟窝, 鸟窝还沾着破壳的小鸟, 那是他帮着粘的,演出很成功,Jori笑得张扬且绚烂。
阿勒茵和蔡署并排坐, 一个吃饼,一个握茶, 两人神色青白,目光都落于虚空中,像痴傻了。
“布曹……受害人的脖颈和腰腹有生前电击伤,皮下血管麻痹扩张充血后出现了树枝状红色花纹,脖颈纹路6cm,左腰7cm。生前没搏斗的痕迹,尸体卧倒,”姚法医比划着动作,“应该是电|击后产生全身痉挛,心脏存在骤停瞬间,扑倒后,凶手用类似石块物砸向受害者枕部,造成了严重的钝器损伤,创角多且乱,创口内大量碎石和沙砾。”
老迈突然开腔,盯着阿勒茵的肚子和饼,满脸蔑视,“凶器呢?”
“凶器?我们那片是七郎河,河上河下全是石头,有大的又小的,凶手砸完往河里一扔,血液被水一冲,怎么查?全都可能是凶器。”
阿勒茵挺着肥肚起身,走向垃圾桶扔包装袋,“我们还原了死者手机数据,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马伍长,他没有接,随后,马伍长回拨了两次,布曹长没再接听。马伍长,布曹找你什么事?”
马雄飞突然仰脸,看白板上布拉特的正脸照片,他也分不出来哪儿是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巴在了一起。他觉得生疏,无法跟师父的样貌进行勾连,看久了直犯恶心。马雄飞目光一移,指了指旁边的肩部照片,那里有两道狭长的尸斑,“她背着东西。”
“背篓,我们那边的习惯,”阿勒茵走到白板前拿马克笔画下背篓,“干什么都背个它,方便置物,看勒痕,里面放的东西不轻。”
“Jori可不轻,”老迈揉了揉眼,“她这几日抓手吃饭,每天六顿,胖了不少。”
“等会,”阿勒茵锁眉睨了眼蔡署,“你是说,背篓里是个孩子?为什么这么确定?一个曹长凌晨夜间背着孩子出现在七郎河,她这是要逃……”
阿勒茵猛地住了嘴,想到了一种原因。
灯光大盛的会议厅里,他背脊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畏惧,原来是站在了贼窝里啊,他可听说,威榔县署里的每个人,各占山头,监视且制约,一个山头的倒|台,不排除是几个山头的协谋。
阿勒茵一摆手,又从裤兜里摸出张饼,“人给你们拉回来了,情况我也上报了,凶器,在找,能不能找到,难。所有的现场信息我都跟蔡署说了,行了,我和老甘先撤了。”
县署门口。
阿勒茵用手一挡蔡署,“甭送了,这么多年不见,在这碰上你,晦气。我最后一个知道你调任令的,没给你发祝贺信息。”
“有什么好祝贺的。”
“上面快有结果了,把你空降到这走一过场,挣面子的功劳尽数归你,这叫什么,这就叫命好。”
“我稍晚去脱雅走现场,你等会呗,一起。”
“这地我一刻不想多呆,”阿勒茵横他一眼,踌躇片刻轻轻一咨嗟,“如果篓里是她孩子,两种可能,凶手带走了,还有就是文蒙的村民抱走了,前者有找回来的几率,后者就真不一定了。”
蔡署点烟嗤笑,“你们产业真是风生水起。”
“甭把我带上,我看了这孩子照片,”阿勒茵摇头,“歪瓜裂枣上不了台面的,经他们一转,国内销,长得可人能估高价的,送国外。通常都回不来,回来也废了。前年有找回来的,找了七八年,15岁的小姑娘生了两孩子,第一胎死了,二胎被抱走,下落不明。花一样的年龄。跟50多岁似的,脸上身上都是疮,皱巴着,人也疯疯癫癫,捡人烟头往嘴里塞,她妈受不了,第二天揽着她自焚了。看不见结局和看得见结局,有时候后者更崩溃。”
“知道当年为什么会有屠村吗?至今找不到凶手,因为杀人的人五湖四海,是支常年服务于无政府组织的专业雇佣兵,有南非死刑犯,美国海军陆战队,日本自卫队,德国民|粹……一个11人的队伍受制于契约,来境内复仇,把县署署长吊死在村口,就只因当年一块小小的土地之争,有些人不屈不挠的仇恨意志是很强烈的,比如刚才捏核桃的那个,你不怕有一天,把你吊上去?”
阿勒茵仰头看威榔月亮,比脱雅差远了,蒙着层灰,“我有什么办法,人家羊羔产业做了几十年,关系上下全打通了。我查,就会没命,然后换个睁只眼闭只眼的人继续坐我位置,我白死。你命好,我不一样,所以得自个儿疼自个儿,当个鳖,缩着,人活一世,最怕白死。”
甘法医跟姚法医道了别。
载着阿勒茵扬长而去,到了大门口,阿勒茵移下窗,恶狠狠啐了口,“这地方真脏!”
大门口的花圃里,缩着个人。
将头埋进膝盖里讷讷发呆,掌里攥着手机,葛兰的电话契而不舍地打来,程爱粼想不明白,脑子和身骨都在崩塌似的疼痛,思维也缺油,卡顿得厉害。
半晌,一只大掌抚着她颅顶轻轻拍了拍,“来了也不说一声,”马雄飞满脸倦容的蹲下,现在凌晨四点,他不知道程爱粼来了多久,但她身上跟花朵一样凝了层霜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