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看她一眼。”程爱粼抬脸,眸中血丝填得满满当当,简直一双血眼。
马雄飞状态也不好,伸手拉她,“走。”
解剖室冰冰凉凉,布拉特躺在白布下。
程爱粼在门口挡住马雄飞,她小腿全然麻木,走得一瘸一拐,“我想自己看看,”她合上门,打晃地往里挪。
白炽灯肃杀又灼目。
程爱粼一撩白布,瞥一眼又火速遮盖上,一眼就够了,她止不住的觳觫,喉头一夹,哼笑起来,笑声太大忙捂住嘴,又哭噎出两声,哭哭又笑笑,十足的疯态。
她垂落身子,躬住腰,两手撑着台沿舒缓地深呼吸。
她已经不记得布拉特上辈子离世时具体时间,她看了报导,可一扫而过,全然想不起来。
布拉特的脸,是白骨骷髅上堆了块烂肉。
“为什么,为什么……如果时间一致,如果原有死亡都没法改变,为什么让我来,”程爱粼面容不再丰富,沉得似死水深潭,低喃着,“为什么让我来?”
她皮皮癞癞地瞪着白炽灯,无法宣泄的怒火猝然高涨,“来干什么?来跟他做他妈爱吗!是吗!来告诉‘我爱他他爱我’,我有十年的时间跟他耗,耗到点接着死是吗!我要以命换命的,你现在跟我说换不了,都得死,都她妈得死,是,是我不够尊敬,是我实用主义,没事的时候我不求您,我给你磕过多少头!你现在告诉我,都她妈得成烂肉,谁都活不了!”
程爱粼双手捂脸,觉得话说重了。
怕口业遭受降罪,再伤了马雄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她无声地恸哭起来,“我只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鬼知道那些岁月她是怎么挨过来的。
大门徐徐推开,马雄飞立在门口,程爱粼说的每个字眼他都听见了,“阿粼,Ksitigarbha(地藏)给了你十年,也给了我十年。”
“不够,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要的是长命百岁,马雄飞,我想让你活很久很久,这才是我来的意义。”
马雄飞想纠正她。
如果真的按她所说,必死是终局。那十年就是意义,就是价值,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慈悲不是给她的,这个慈悲是Ksitigarbha看他死得憋屈,恩泽给他的。
“马雄飞!”走廊拐角处蔡署唤他,“走,去趟文蒙。”
“阿粼。”马雄飞想上前抱她。
程爱粼猛一后退,趔趄没站稳,手一撑台板,蹭掉了布拉特头颅上的白布,那团红肉再次扎进她眼中,程爱粼眼前灰黑一片,“你去吧,我静一下,冷静一下。”
马雄飞不放心程爱粼。
和蔡署出发时把她带上,绕到ALMA的A栋车库。
马雄飞目送着她进单元楼。
蔡署划着地图,“我不在意杀人的过程,我只在意动机。马雄飞,我不排除是你干的,当然,我也有可能,你看见老迈看你的眼神了吗?他一直觉得你是个极度虚伪的人,明明所属两个阵营,却天天师父长师父短。”
“我前几天才知道这件事。”
“不跟你说是怕你坏事,你这人演戏的水平,不行。”
“老迈为什么确定背篓里是Jori。”
“我告诉他的,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Jori的状态很不稳定,怎么可能——”
“——她睡着了,布拉特给她喂了药,她们是要逃,出现在文蒙应该是她制定的逃跑路线,她怕有人设伏,所以跟着那些人贩走了他们的路。马雄飞,是你建议她跑的,结果布曹长半路死了,我就说你嫌疑很大吧。”
马雄飞驶出地库,懒得搭腔,“我应该接那通电话,我当时就觉得她有话要跟我说。”
程爱粼机械地出了电梯,开了锁,合上门,一屁|股跌坐在玄关处。这玄关,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承载了她太多溃散的情绪。
舒缓了良久,程爱粼才开灯,重复起当年马雄飞死后的一系列程序:洗澡,洗衣服,晾衣服,叠衣服,收拾柜子,下面条……她凭借本能,心绪晃晃悠悠,面条翻腾时,涌起了一阵恶心,她迅速关火,那团污漆漆的肉又一次闪现眼前,她把长筷一扔,奔出厨房。
马雄飞说得对,十年就是恩泽。
可她还是困苦沮丧,那是他最好的年龄,他们曾经各自畅想过未来,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轮到他了,他目色沉霭,摇头说没想过,程爱粼逼他现想一个,马雄飞踌躇了良久,说要去瑞士钓鳟鱼。
程爱粼很希望看到一个壮硕的老头提着篮子和鱼竿,戴着墨镜在纳沙泰尔湖钓鳟鱼,那里天高湖低,旷远中的小镇似仙境,这才应该是他享受的人生。
她灌了两瓶酒压惊。
葛兰的电话再一次打入,这回程爱粼终于想起来他穷追不舍的原因,自己三校和通读的平面图纸和科普文样还没发给他!
“Shit,”她手忙脚乱地接电话。
葛兰哀嚎,“祖宗!5点了!别人要不要印刷的!你倒是给他们腾点时间啊——!”
程爱粼拿出笔记本。
将整理好的文档全部移送到葛兰头像下。
葛兰蔫着语气,却止不住好奇,“你刚刚跑出去反应这么大,又丢三落四地忘事,你认识布拉特。”
“不认识,想到了一些事,难受。”
“那你认识她女儿吗?我听说你救过她。”
“葛兰,不要再消费孩子的生死,你的天赋和能力该用在刀刃上。”
“都是刀刃,我揾食工具。”
“不是,你不能捅受害人,你要捅,就捅加害者。把这一单废水做好,你不是面对不了你母亲吗,把这次的成绩烧给她,你就能跟她平等了。”
她挂了电话,起身关灯,受不了光芒刺目,像是重回解剖室。
在A栋楼下的阴影处,一个黑衣黑帽的男人抽着烟,静默地仰头凝着701,当灯光骤黑的一瞬间,他动了脚步,双手揣兜进了一层厅堂,兜里鼓出一个大包,是枪|械的形状。
第46章
*杀错了人*
黑衣黑帽的男人进了电梯。
嘴里咬着芭乐, 蹲下系鞋带,他有意避让监控,到了7层, 梯门一开, 他歪斜着身子,进了走廊。
客厅中, 程爱粼在沙发上翻来覆去, 额头细密的汗水,她攥着睡衣的蕾丝领,几乎将它扯烂, 眼球在眼皮下疯狂地飞舞。她无法呼吸,一块石一团絮滞在呼吸道内, 她只能像垂死的老病人发出“嗬嗬”怪叫。
黎明前至暗,坠得人心慌慌。
门把手轻轻下压, 男人收回铁丝,咀嚼最后一口芭乐, 轻盈地踱进屋内,他抬膝从靴子抽出把尖|刀, 锁定了沙发上的大物——程爱粼侧身蜷缩着,额头顶住靠垫,撑出一个宏壮的身型。
男人将她认成了马雄飞。
程爱粼此时被种黏腻的黑褐汁液所包裹, 那浊水比废水厂的残渣都厉害, 触及到皮肤是油煎火燎的刺痛,不知是谁递了把柴,烧起火棍, 液体轰然炸成了弥天烈火。入鼻处都是血的滋味,劈头盖脸地糊住她口鼻, 不烧树,不烧花,不烧虫蚁,就光烧她。
肌肤表层融化,一只眼珠成了白色的浆液,她想呼救,却被一只粗手箍紧了喉头。
那胳膊很僵硬,程爱粼顺着臂膀看上去,竟是黑漆漆的李志金,大张着血口,舌头残成小团粉肉,牙齿也崩没了。
他每一处被程爱粼射|穿的关节都袒|露成一个小洞,像是钉上黑钉,将他扭成了一个僵直的偶人。在烈火之金中,“咿咿呀呀”地踢脚,窝膝,摆手,扭脖,演着出傀儡戏,配着他一张丑脸,既粗鄙又怪诞。
他嘿嘿咧嘴大笑,一路抻到了耳根后,没了舌头的滋润,说不出话,可程爱粼听见了,那张血洞吐着他在监狱里的决心,杀杀杀!杀杀杀!你救不了他,死死死!杀杀杀!
像是得了某种号令。
一群鬼怪从四面八方爬出,围拢着她,像是在行祭祀大礼,大袖摇摇摆摆,晃出了层峦迭嶂之美,程爱粼认出来了,那是她之前和马雄飞突审过的一张张人脸。
杀杀杀,死死死。
李志金狞笑着,两只油黑的眼睛瞪着,哈出一团腥臭直扑程爱粼,要咬她鼻子。
程爱粼猛地挺|身大喘。
双目瞪得浑圆,余光中瞥见一道寒光。
她本能地瞬时蹬腿,娇小的面容彻底展露出来。男人一愣,避开她利腿,茶几被她踹得弹出老远,纸巾盒,茶杯,药片晃出台面,“噼里啪啦”往地上砸。
刀锋再次袭来。
程爱粼一个鲤鱼打挺,双臂一撑,翻过沙发,向阳台奔了两步,脚尖一踩脚背一挑,钢架的晾衣板陡然飞起,她小臂一抓一挥,形成了一个钢盾,向对方的手腕挫去。
那人挥洒抵抗间,一来二去达成了进攻防守之姿。
程爱粼看出他兜里枪械的形状,一个铲地躺倒,下意识往沙发底部摸去,摸了半天,除了一手灰,什么都没摸到,她霍然意识这是十年前的马雄飞家。
“bloody hell!”她爬起来。
只能将武器化于手边之物,熨斗,烫衣板,盆栽,书籍,酒箱……
程爱粼每次看Jackie Chan的电影,都会被他用生活置物的灵活打斗所逗笑,当完成铁盆套头,酒箱卡手,熨斗烫脸的招式后,她发现这种方式真的具有趣味性,打着打着,便诚挚地笑起来,笑得男人起了层鸡皮,匪夷所思地看她。
程爱粼的对抗不仅充满了馥郁的美感,还混杂了成家班的诙谐,但也招招致命,在黑暗中追锁着男人的背脊和头颅,膝盖和手肘是她最厉害的武器。
可毕竟20岁的身子骨体量娇小。
她被男人摔打,被揉撞,被砸向电视,两人不分伯仲。
程爱粼想结束战局,登上茶几,勾住吊灯,两腿蛇一般攀附在男人脖颈上,上身自然翻下,脑袋朝地,双腿坠着拽着,勒住了喉结,男人猝然无法呼吸。
程爱粼双臂一伸,雷厉风行地拾起一托盘朝他胯|下狠狠卡去,男人疼得跪地,程爱粼兀的仰回身子,双臂搂抱着男人的头,掩去他口鼻。
门外走廊有响动。
片刻后开始敲门,先是礼貌的叩叩。
程爱粼和男人都是一顿,继而又开始拉扯,男人一手捂|裆,一手疯狂地击打程爱粼,她忍痛缩身,用所有的力道憋住他呼吸。
等了半天无人应门,里面折腾的声音却越发磅礴,这简直就是挑衅。
烫头的大孃不干了,“马警官,马警官你这么大动静,我们老头上厕所一哆嗦,吓得病都犯了,马警官!”
男人的眼睛逐渐失焦,最后昏昏然侧歪倒地。
程爱粼这才松腿松手,落地喘着粗气,双手撑膝看向门口。
大孃的声音不依不饶。
程爱粼低头看自己碎烂的裙子,思了片刻,将头发揉得更加蓬乱,不紧不慢去卫生间把淋浴打开,往脸上洒了些细水,又去厨房掏了个梨。
一拉门。
大孃愕住了,看着女孩娇喘吃梨的模样,支吾了半天才挤出个蹩脚地笑容。脑袋一探,看到了掀翻的沙发,断成两截的晾衣板,瓶瓶罐罐铺一地,晾晒的男士内裤荡漾在灯罩上,她眼神最后定格在程爱粼碎布的绸缎裙上和那玲珑小舌嘬汁水的红唇中。
大孃下意识吞咽口水,“年轻人……动静小点,这要……这要不知道,还以为打架呢,吓死个人。”
程爱粼一脸狐狸笑,“劲使大了,最近上火,得泻泻,我们轻点。”
大孃忙不迭点头,“诶对,轻点轻点,我家老头,”她神色一变,“哎呦,”指着程爱粼身后,“呦呦呦……”
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地挪过来,扑向她。
程爱粼倏地将门一关,一个扭身踩上鞋架,身子起跃时大腿腾空向下狠戾一劈,男人的头额骤然一颤,眼睛瞬时漆黑,“咣”一声匐在地上,昏厥过去。
大孃耳朵贴门上,听得惊心动魄。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自己燥热了,她捂住嘴笑,蹑手蹑脚地下楼。
老头子,她咯咯乐两声,想回家依葫芦画瓢,也骑骑人,试试是不是这么地动山摇,她脑子活|色|生香,真是太羞耻了,她觉得自己年轻了,芬芳了,两条腿麻溜地往下跑。
日出东方隈。
熹微金乌。
文蒙村郊的案发现场。
空旷无人,只有雀鸟声声。警戒线已断裂,和长草一起碾了泥,被踩踏得黑黢黢。
布拉特的尸身在长草中压盖出一个轮廓,周边区域被勘验的警员、法医和村民跺得乱糟。
马雄飞拎着一个背篓,晨曦光芒大盛,已不用手电,他蹲下身子,目光追着现场的遗留痕迹,复盘着血迹位置和血量比,的确,血液分布和死亡过程没有太大的矛盾。
“真是群酒囊饭袋的东西!”蔡署提着布拉特的鞋,朝马雄飞摇了摇,“都是瞎子!”
布拉特习惯穿小高跟,马雄飞瞧着眼熟,是她平日的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