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去,拇指在她掌心轻轻摩挲,忽而捧起她的侧脸,准准吻在了受惊的唇瓣上,久久不肯离去。
她的身世,她的立场,这会儿他再不愿多想了。
一开始,与她相识是他别有用心的算计,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的心早不知不觉用在了她的身上。
一吻终了,尹芝气息不稳,轻轻喘起来。连喧闹的人群都似没了声音,只听得见自己慌张的心跳和桥下寂寂水声。
她羞于看他,扶着石栏杆,望着水里的月亮,今天是十五,果真又大又圆。
乌蓬小船穿过桥洞,艄公在船尾慢慢摇橹,看样子是条游船,不急着赶路。
一个月白人影从船舱里出来,甫一站定,便仰头对她一笑。
尹芝心一紧,一只手握上石栏,不由自主倾身向前,恰在这时,有人在她背上重重一推。
第45章 .春泥鸿迹 ・ 浪江
尹芝先从桥上掉下去,半空中闭上眼,屏住呼吸,已做好沉到河底的准备。
可等着她的不是浑浊的湿凉,睁眼一看,身下竟出现了一大叠被子,足有七八床,铺在乌篷船尾。
老艄公白须白发,待船稳住了,才从斗笠下面抬起脸来,笑盈盈道:“接住了……接住了。” 原来他刚才慢摇着橹,是为了积蓄力量,才能在这千钧一发时候,掌控船的位置与方向。
尹家瑞蹲下身,就着月光往她的脸上打量:“嗯,是我家那个傻姑娘,差点被人拐走了。”
尹芝她刚摔进一团柔软里,脑袋还有些混沌,可眼前的人将她养了她十几年,怎么也不会认错的。
“干爹!” 她坐起身,头一晕,轻倚在他的肩上,定了定神。被人拐走……难道刚才桥上那一幕叫他看见了?如是想着,不安地回头往桥上看去。
尹家瑞从她脑袋上取下墨镜来,握在手上,也抬起头。桥上正有一番缠斗,有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只是迎神赛会太热闹,没有人注意到。
“走吧!” 尹家瑞对艄公道,接着又吹了声口哨。
桥上的人得了信号,见好就收,已经混迹人群,消失不见了。盛怀初往桥下一看,那条小船载着尹芝,也推水去了好远。
噗咚一声响,老艄公顿了顿,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奋力撑起船来:“诶……尹先生,那后生追过来了,游得倒快。”
盛怀初追上船,腿上挨了艄公几竿子,暗自忍着痛意,一手扒住船舷,一手拍在船篷上:“尹芝,尹芝……”
尹家瑞刚将尹芝安顿在船舱里,闻声就要掀帘子出来。
“干爹……他救过我的命。” 尹芝见尹家瑞的手覆在腰间,心里一凛,忙拖住他的手臂:“我去叫他走,干爹不要出面了。”
她不等尹家瑞应允,接过他手上的帘子,矮身出去,蹲坐在船舷上,将盛怀初挡了个严实,握起他一只手,又去扒另外一只,冷着脸道:“我干爹来找我了,他不方便见外客……盛先生,这些时日多谢你了,你给我的保险柜我一直没上锁,里面的东西,就当我的一点心意罢。”
盛怀初看出尹芝的意图,反手攥住她的腕子,手肘一使力撑住船舷,半个身子离了水:“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芝留心着船舱里的动静,尹家瑞这一刻一言不发,下一刻就可能要了这个人的命。她不敢再耽误,扒开盛怀初的手,按住他的肩往水里推:“你快走吧,我们后会有期……”
盛怀初不愿放手:“我遇见一个女孩子,不仅和你长得像,还有个一模一样的镯子,早年家中遭了些变故,或许是你的姐妹,你不想见见么……”
尹芝踟蹰片刻,听见身后的响动,奋力把他一推:“我什么时候想见她,自会来找你的,快走。”
盛怀初被她推了老远,呛了几口水,忽见一根竹竿递到了自己面前,他抬眼看去,竹竿另一端握在一个月白长衫的人手中,脸上带着的墨镜正是自己给尹芝的。
那人笑道:“这位先生,有什么事,上来说吧,要到水门了,我们的船这样拖着你,可行不通。”
盛怀初没犹豫,一把抓住竹竿,翻身上船。
尹家瑞笑着扶他起来,突然用了力气,将他两手一起锁住。
艄公看准时机,抬手打在他的后颈。
盛怀初眼前一黑,他尚未站起来,又跌回了船板上。
耳边有人替他求情,那熟悉的声音焦急起来,依旧悦耳得很,只是随着潺潺水声,一起低沉下去,再听不见了……
第一次换船的时候,盛怀初已经醒了,双手双脚缚着,嘴也堵住了,索性继续闭眼,暗自竖耳听着。
新船宽敞许多,他被关进无窗的小隔间。
一阵汽笛声响,船身颤动起来,是条大船,他的手摸到身下一团粗硬的渔网,看来还是一条渔船,此刻正颠簸在浪头上,也不知是要顺流出海,还是要溯江而上。
两个去向,于他是一样的糟,索性不去计较,靠在隔板上养精蓄锐。
隐隐听见那头传来人声,被汽笛与风浪搅得漂浮不定。
“干爹,我们这是去哪?”
盛怀初坐直了身,耳朵贴上隔板,看来那个捞自己上船的白衣人真的是尹家瑞。
尹家瑞似乎不想透露更多,只道:“穿上吧,这破船漏风……”
盛怀初眉头一拧,拳头不知不觉紧起来,他没看清尹家瑞的脸,但他记得他的手,他的声音,这个人比他想象中的年纪小太多了。
“去檀香山的船票还在么?”
尹芝点点头,将皮袄子裹得更严了些,夏天的晚上,也能这么冷。
“在就好,行李都给你备好了,衣服我皆让刘裁缝做大了一个手指,据说人去了那里,吃多了奶酪,都会胖一圈的,便是成了球的,也大有人在……”
尹家瑞想到她胖了的模样,觉得那样也很好,等了片刻,没见她笑,只得絮絮交待下去。
“大后日一早,有人送你去坐船……我就不去了。”
尹芝终于抬头看他,依旧没有言语。
他继续道:“那边一切都打点好了,你因我的缘故,等不及从女塾毕业,先头考取的学校怕是上不了了……,不过,我托朋友替你另找了一间,学业上不分伯仲,风景只更好,背山面海,多上几个月预科,等过完洋年,吃过了火鸡再入学。”
见她一直不说话,尹家瑞心中打起鼓,语气严厉道:“听话!”
“我不去……有本事你把我绑了押上船。”
尹家瑞站起身,背过手走到窗边,替她当下漏进来的风:“胡闹……现在突然变卦又是为了什么。”
“我从不胡闹的,你知道的……”
他转过头往隔板后面看看:“因为那个小子?不过认识个把月,他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考了那么久的学,也不去上了?”
“……”
“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他投江?”
尹芝站起身,挡在了门口:“你不许……不是因为他,那是我自己的事,不想去,就不去。”
盛怀初在隔板后静静听着,想象着她说话的任性模样,无声一笑。一颗心浮浮沉沉,也如今夜这浪荡的江水,不能平静。
尹家瑞转过身:“那又是为什么不想去了?”
尹芝张张嘴,声音软下来:“说好了一起走的,你才是突然变卦的人!”
第46章 .春泥鸿迹 ・ 夜航
原来是为了这个。
尹家瑞无奈一笑,软下声音:“没错,本来是要同你一道去,可今时不比往日,我们分开走才安全……”
尹芝执拗道:“我陪你等到风头过了,安全了,再一起走,不也一样?”
尹家瑞解下系在墙上的水瓶,倒了些热水在脸盆里,从袖中抽出一块白绸巾,拧了一把,递给她:“擦擦你的小花脸,再来和我谈条件。”
尹芝接过去,胡乱一抹:“我不跟你谈条件,只给你两条路选,要么坐一条船,要么不坐船。”
尹家瑞从她手上抽出巾子,替她擦起来:“啧啧,雪白的,都被擦黑了……你是花果山的石头变的么,尽到我跟前当倔猢狲!”
骂完了,湿哒哒的巾子往她头上一挂,心里也快意许多,左右看看又觉得白色不吉利,替她取了下来,就手擦去自己脸上的浮灰。
他再睁开眼来,笑意更浓了:“臭丫头,撅什么嘴,我说你说得不对?”
一颗乱蓬蓬的脑袋,避过两条臂膀,猝不及防钻到他怀里来,双手环上他的腰:“你说的,我没爹没娘路边捡来的,可不就是石头变的,敢把我一个人丢到那条洋船上,我就不要你了,你去路边找块石头,给你养老送终吧!”
怕什么来什么,尹家瑞按住她的肩头,不许她再靠近,又将那颗毛脑袋推出去些许,小猢狲撒娇发狠一起来,他可真招架不住:“不要你给我养老送终,等我真的老掉牙了,你也成小老太太了……乖,听话,到了那边,等我过去。”
“我怕等不来你……” 因为不吉利,这句话压在尹芝心头很久,今日终于忍不住,说出口来:“你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那船一坐便是几十天,不是从上海去苏州,出了什么事,想再回来谈何容易!
果真是瞒她不住,尹家瑞狠狠心,扒开她的手:“你不乖乖上船,我就请你的救命恩人吃枪子,瞧瞧你自己,不仅不孝顺,还不仁义,恩将仇报!”
他说着,就要出舱门往隔间去提人。
盛怀初听了这么一通壁角,心里颇不是滋味,这会儿闻得尹家瑞要谋自己的命,挣扎着站起来,用被缚的双手,取下墙上挂的鱼叉来防身。
尹芝拦在门口:“你慢着,那船我坐不成的……船票虽然还在,可是不能用了。”
尹家瑞转过头:“怎么会?”
她遂将行李被人送了来,藏着票的夹层空着,票却混到衣服里的事说了,末了道:”这票还是不用的好……“尹家瑞看看她的脸,不像在说谎。
何况便真是她的小花招,他也只有认栽的份,这样的险他怎么舍得让她冒?
“船票的事,不必担心,先去横滨,在那里转船也行……”
尹芝福至心灵,事已至此,各让一步,将来徐徐图之才是上策:“不如……我在那里等你。”
尹家瑞为了哄住她,松了口风:“也不是不行。”
尹芝得寸进尺:“我答应你了,你现在就把他放了吧,在江上雇条船,送他回城里……”
尹家瑞帮她理理头发:“先留着吧,等你乖乖上船了,一道放回上海去,不然你一不高兴,又变卦……”
大船过了江,又要换回小船了。
这一回尹家瑞带着尹芝等了片刻,由老艄公又划了一条船来。他将尹芝送上去,自己却留在岸上不动。
“干爹……” 尹芝看看尹家瑞,又看看船舱紧闭的门,不安起来。
“晚了,你先去安顿,我片刻就来……”
简陋的码头上,本就停了一艘小船,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尹家瑞口中的片刻,可以是十几条人命上下的时间,她按住纤绳:“你答应我的……”
夏夜风凉,吹皱水中白月,一旁是无边的黑暗,星子坠进来,船一动,在波光里摇成了小银蝌蚪,转瞬沉到了底。
老艄公为尹家瑞不平道:“先生今日非要去上海,担了多大的风险,就是怕我们这些粗人吓着小姐,别为难他啦……”
“常伯……”
老艄公被他一唤,讪讪住了嘴。
尹家瑞弯下腰,笑道:“姑娘大了不中留,但是这个人,不行……”
纤绳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手上,被重重抛上了船,老艄公一竿子撑到水底,小船已离了码头几米开去。
尹芝回过神来,解释道:“我没有……”
尹家瑞不想看她焦心,只道:“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哪次没办到?”
门开的时候,盛怀初没有装睡。
尹家瑞将他手边的鱼叉踢开,替他解了脚上的绳子,握在手上:“站起来,跟我走。”
盛怀初端坐如钟:“去哪里?”
“找个地方和你聊聊……”
“我和你素昧平生,有什么可聊?”
尹家瑞手上一晃,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小枪:“盛先生没什么问我的,我可有话要问盛先生,你说找到了小芝的姐妹,我愿闻其详……”
“她的姐妹,我做什么告诉你,你有了一个干女儿不够,还要去偷第二个来养?”
这话也不知何处触怒了尹家瑞,枪托重重一敲,盛怀初的额角已蜿蜒流下一道血痕。
“盛先生,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说话间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
盛怀初站起来,出了船舱,径自向前:“我如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如实答我一个问题。”
尹家瑞把枪抵住他的腰眼:“说来听听。”
盛怀初轻笑一声,三两步走到了码头上:“不急,先喝杯茶再说。”
尹家瑞将他推进船舱,自己也跳上船,捆好他的脚,拿起船篙撑船,由星月微光指路,沿蜿蜒水道,划到一片宽阔所在,四周皆是一人高的荻草。他点了油灯挂在船头,又生了炉子汲了水,俨然是要他烹茶的架势。
盛怀初从船舱内往外望去,月色下一片静谧莹白,若不是穿着夏衫,真要以为置身雪国了,不由赞道:“尹先生选得地方,景致倒好。”
尹家瑞终于找出一小罐茶叶,闻言一笑:“你以为我选这里是因为景致好?”
第47章 .春泥鸿迹 ・ 陈年
盛怀初往后一仰,靠在船棚上,不畏尹家瑞话里话外的威胁:“难道是因为这里水深,方便你沉我下去?”
尹家瑞在小案桌的抽屉里找出两个杯子,看着还算干净,并排放在桌上:“你知道我是什么人,特地跳下桥追过来,不是嫌命长?”
“跳下来那会儿别无选择,若船上的人要害她,我得救她,若船上的人要救她,便不会害要救她的人。”
水响了,没有茶壶不能讲究,尹家瑞投了一把茶叶到半滚的水里,嗤笑一声:“以为这样说可以保命,你便想错了,不过认识小芝几日,就为她舍身忘死,谁人会信?”
他说完熄了火,略等片刻,沏上两盏七分满的茶。又替他松开一只手,用余下的麻绳将另一只手绑到了船骨上,确定绑劳了方道:“可惜我这里没后悔药,孟婆汤倒是有一盏。”
“后悔药不用,能见到小芝的干爹,我高兴得很。” 盛怀初拿了一盏到近前,茶气氤氲上来,应是明前银毫,他不急着喝,等尹家瑞拿过另一杯喝了,才轻吹去浮叶,细品一口:“茶是好茶,就是水老了……”
尹家瑞听到小芝二字,脸色一沉,放下杯子:“茶也喝了,便告诉我,要死的人了,有什么可高兴的?”
盛怀初从怀中拿出一个银镯,放在桌上:“这是小芝给我的信物。她无父无母,只有你这一个亲人,虽没有血缘,但养了她十几年,我应当来拜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