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瑞把船头的灯拿到近前,细细验看,镯子内侧,果真有一处异于别处的平坦,原来镌了字,是他亲手磨灭了的,不会错。
“有什么好拜会的?”
盛怀初见他明知故问,盯住他的脸色道:“我们两情相悦,时代变了,虽不一定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对她有养恩,我觉得还是应该来拜会,请你应允。”
“这个镯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偷来的,再编了这些谎话来保命,小芝和我提起你,可是没有半点男女之情的意思,我是她干爹没错,却不打算要你这样做大官的干女婿,何况她要出洋上学了,你是什么身份的人,能放下你的荣华富贵,陪她一起去?”
尹家瑞说着要将镯子收回去,被盛怀初一把按回桌上。
“不要我这样的?哪样的干女婿你大概都不会要……真是我见过最虚伪的干爹,明明是做她哥哥的年纪,偏要长她一辈,你从养她那一日起就在防着什么呢……没有血缘的禁忌,便要用辈分来设防,不然哪里防得住你心里的愧疚与龌龊?”
小银镯子渐渐变了形,尹家瑞回过神来,松开手中的力气,脸上竭力平静下来:“你每多说一句,我便更想杀你一分,无妨,命只一条,罪多不压身。你还知道什么,她的姐妹?都说出来,让我听听你还有什么妄断……”
他说完一通话,呼吸粗重,被对面的人盯得心里发毛,拳头不知不觉捏了起来。
盛怀初却突然换了个话题:“罪多不压身的人怕是你,你手上多少人命……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几岁,十五岁有没有?”
“做一行,精一行,屠夫手上也有牛羊的命,再说你不也当过刺客?”
“刺客与杀手不同。”
“哪里不同了!”
盛怀初笃定道:“刺客杀人,不是为钱……”
尹家瑞轻笑:“唔,为了理想,为了革命……外表光鲜,撕开来看,几个不龌龊,不为钱,但是为权为名只更糟,谁拦着你的青云路就要去死,比我这样收钱办事的不如。”
他说完犹不解气:“有的刺客当场死了,也算心口如一的英雄。没死的,在别人口中做久了英雄,争名逐利,到最后成了恶鬼的,我见得多了,你也不会例外。”
盛怀初顺着他的口风,探问道:“你心得颇丰,难不成你当杀手前,也做过刺客?”
尹家瑞警觉起来,虽然这个人今日必死无疑,自己的过往也不必向他提及,于是抬手替二人各添了一盏茶。
这是第二盏,事不过三,他已打定主意,喝完三盏,问清尹芝姐妹的下落,就送人上路,也算全了他们同道之人的缘分。
盛怀初见他不答话,暗下声音:“大光明殿胡同是你的第一桩案子吧,你的同党……那炸个粉碎的人叫什么,唔……陈年旧迹了,我也是查了许久,对,叫殷家祥……”
油灯将尽,月色照不进这条小船,尹家瑞的脸,已掩进一片黑暗中。
盛怀初接着道:“是叫殷家祥……这个殷家祥炸死了觉罗・良弓,断了大清最后一口气,如今可真如你说的,是个大英雄了呢,你殷家瑞,也是活久了的英雄,果真一副恶鬼模样。这些事尹芝她知道么?”
“她不必知道这些,几天以后,她会去外面见世面,将来寻个体贴的人嫁了,或者找个喜欢的事做,都随她,只要一生平安喜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又有什么要紧?”
最后一点火光熄灭,尹家瑞摸上腰间:“时候不早了,天都要亮了,不如你说说尹芝的姐妹吧,如果有缘,让她在世上多个亲人岂不好么?”
盛怀初笃定道:“她姐姐比她虚长几岁,那时候已经晓事了,她们一见面,你恐怕再难瞒住,这会儿问我她的下落,确定不是要杀人灭口?”
尹家瑞上膛举枪:“我杀不杀她,那是后话,你却是一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盛怀初静坐不动,看似乖乖赴死:“我走前留了信给她姐姐,如果我有什么意外,横滨,檀香山,我的朋友也不少,就算是天涯海角,会有人替我完成遗愿,帮她们姐妹重逢的……到那时候,你心尖上的干女儿,还会不会像今时一样待你。”
“都凭你一张嘴,且接着编吧……” 尹家瑞说得轻描淡写,手上却是一顿,越是在意的东西越要万无一失。
“我活着回去,那封信就不会寄出,她们姐妹也不会相认,不是不能替你瞒着她,只要你肯帮我认认这颗子弹。”
他说着拿出烟盒,将香烟尽数倒了出来,大开着,递过去给他:“看不见就用摸的吧!“一颗焊在烟盒上的弹头,不是手枪用的圆头,也不是步枪用的尖头,而是一种带了弧线的锥形。英国佬在印度发明过一种小猎枪,在沼泽里打猎用的,用过这种子弹,又快又狠,不过后来不造了。
那份只身赴死的赤忱,一别经年,又回到盛怀初的身上。
“我所求不多,也不打算找你寻仇,只想知道是谁花钱雇你杀的秦穆山。”
第48章 .春泥鸿迹 ・ 涟漪
尹家瑞摸清弹头的形状,指尖立时离开了:“秦穆山是什么人?”
“干一行,精一行,这么有名的刺案,至今没找到真凶,你会不知道?”
“不知道……”
盛怀初牙关一咬,也不管对面的人手上还拿着枪,单手揪住他的衣领:“你不是要杀我么,对着将死之人都不敢说真话?”
尹家瑞抽回自己的衣领,照着他的肩头,就是一枪,那枪虽小,力道却大,把人往后重重一推,船身一阵剧烈的晃荡。
“是为了秦穆山的案子,才处心积虑接近小芝,利用她来找到我?那些两情相悦的鬼话果真是骗人的,居然有脸摆出一副求娶的模样,这世上最险恶的果然还是政客,你青出于蓝,比钟庆文不差,怪不道他对你寄了厚望呢!”
盛怀初闷哼一声,按住肩上的伤口:“起初确实只为找到你,后来相处久了,才明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如今更觉得非得将她从自己的杀父仇人身边带走不可!”
尹家瑞悔极了,合该在他开口前就动手的,此刻便不必心乱如麻,举棋不定。
凉风拂过草丛,送来隐约的水声,伴着船篙的摩擦。
有船来了,顺着他们的来路,时不时撞进近草丛里。
两个人都听到了,他们的目光一对上,盛怀初便要开口叫唤,被尹家瑞捂住了嘴。
那船上的人仿佛听见了什么,划得更用力了,靠得越来越近,连喘息声都听得见,是个女子。
尹家瑞仿佛猜到了什么,将手上的枪别回去,见盛怀初身上的血痕太显眼,翻出一床小褥子遮在他的伤口上:“想活命,你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他话音未落,那小船已转过水道,摇橹声停下来,静静飘在水上,女孩儿显是累着了,声音带着怨气破空传来:“干爹,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灯也不点,害我好找。”
船内的两人听了,一阵尴尬,拉开段距离来。
尹家瑞移开捂着盛怀初的手,往灯内添了油,重新点上,挂在船头。这才往船尾去拾起船篙,对着远处高声答她:“盛先生和我聊着天,睡着了……你就在那里不要过来了,我过去找你。”
尹芝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刚才在远处仿佛听见枪响,用尽力气划过来,现在提起灯,才发现手被船篙磨得生疼,愤愤坐在船头等他们过来。
好在是自己想多了,干爹怎么会骗人?
尹家瑞见她捧着灯,将疲惫的小脸照亮,往船尾看看不见常伯,他一边心疼着,一边恼道:“自己划过来的?常伯定是被你耍的团团转了,他年纪大了,哪经得住你这么折腾?”
“我没有折腾常伯,他这会儿兴许还不知道呢……”
两条船头侧着拢上,尹芝往对面的船头一跳,矮身进了船舱,放下油灯,对着盛怀初道:“咦……你不是睡着了么,怎么眼睛瞪得这么大?”
盛怀初看着她脸上的细汗,心口似被绒羽挠着,凑近了道:“我一听见你的声音,就醒了啊,盼着你来呢。”
尹家瑞放下船篙,也进来坐下,目光灼灼盯着盛怀初,见他肩头褥子往下滑了,快手接住了,替他掖好,回过头来,正对上尹芝探问的目光,不自然地解释道:“盛先生怕冷得很!”
尹芝眨眨眼,鼻尖一涩:“这里怎么有股腥味?”
“这是渔船,兴许早前杀过鱼的,我们早点回去吧!”
“哦……” 尹芝半信半疑,转过头看看沉默的盛怀初:“你怎么还吊着一只手?”
“我吊着手,是因为……” 盛怀初见尹家瑞咬牙切齿,这会儿不等他遮掩,露出打了场胜仗一般的表情,慢慢道:“我有很多话要问尹先生,又怕自己晕船,来不及问他!这才将手绑在船上的。”
如此小的船,也会晕?
尹家瑞轻喘出一口气来,这谎话蹩脚,好在小丫头一夜未睡,也许好糊弄些。
却听尹芝又追问道:“你总说有事要问干爹,你们又不认识,能有什么事?”
她隐约记得,盛怀初坦白过有事要问尹家瑞的。
“想知道?” 盛怀初耀武扬威地看向尹家瑞。
“这是盛先生和我之间的事。” 尹家瑞打断了他,转过头来:“小芝,你不要多问!”
盛怀初看看尹家瑞气结的脸,故作神秘道:“等你干爹答复了我,我再告诉你。”
尹芝转过脸去,难道和她有关么?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乖巧地挪到尹家瑞身边,摸摸案几上的铁壶:“诶,都凉了。”
尹家瑞拾起她的手,翻开掌心,就着灯光看了个清楚:“怎么红成这个样子,长了水泡有你苦头吃。”
盛怀初眼神一黯,膝盖似是无心,撞上了桌腿。
油灯受了惊似的一晃,尹芝收回手,讷讷道:“这么晚了,我担心干爹……”
尹家瑞见她垂下眼,好气好笑,哪里真的是关心自己,不过怕他要这个人的命罢了。待瞥见盛怀初脸上若有若无的得意,突然拉过尹芝的手腕,厉色道:“走吧,天都亮了。”
尹芝往外一看,天边果真翻出一缕透亮的青白,荻草丛中的鸟儿也三三两两叫起来,她虽困了,却也许久没见过这样的晨景了,央道:“干爹,看了日出再回去也好。”
哪知尹家瑞牵着她往另一艘船上拉,又顺手拉过船头的纤绳,将两条船首尾相连。
“野丫头,夜里也敢一个人划船,想看日出便在回去的路上看吧。”
尹家瑞在前头划,尹芝曲起腿坐在船尾,翘首望了半晌,等到红霞漫天了,也不见太阳。
“云太厚,太阳害羞了。” 盛怀初不知何时替自己松了绑,坐在了后面那条船的船头,此刻离她很近,伸伸手就能碰到。
尹芝嗯了一声,指尖点在船侧的余波上,似要拦住那一层涟漪传到更远的地方。
一只手却突然被他握住了,盛怀初凑近她耳边道:“你来找我,我很高兴。”
尹芝抽不回手,听他又道:“你担心的我的样子真好看。”
她索性鞠起一捧水,泼到他脸上,盛怀初躲得一急,身上的褥子掉了下来。
尹芝微微笑着,抬眼去看泼中他没有。
“诶,你的嘴怎么这么白……你身上哪来的血?”
第49章 .春泥鸿迹 ・ 细刺
尹家瑞过了晌午才起,走在廊上,日头已偏。
常嫂正将食盒放回船上,见了他,招呼道:“先生起来了?正好午饭得了,放在厅里,快趁热吃。”
他笑笑答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
常嫂连忙摆手,佯作不悦:“先生这是什么话……” 且不说她与常伯本是家奴,买来的头一年,殷老爷就发还了二人的身契,便是这位少爷,于他们乃至整个镇上的人,都有大恩情在。
她放下食盒,踩着竹台阶上来:“话说回来,今早老常前脚去请了医生,后脚杏林堂的玉芳小姐便来看我,带了些滋补的药材,我择了几味清补的炖进了鸡汤里,先生好生尝尝……”
尹家瑞眉头微蹙:“常嫂,我回来小住的事,切记不可外传……”
常嫂忙点头:“先生早交待过了,今日玉芳小姐问,我也说你没回来……只是好好的大堂屋不住,这个芦苇荡里的竹屋,四面环水,夏日里聚蚊子成雷,哪得惬意?”
尹家瑞放下心来:“小时候,兄弟几个来这里消暑,都是好回忆,哪会不惬意?”
常嫂闻言抬头看他,眼角泛着光,抬手遮住日头,轻叹一声:“瞧我这碎嘴,先生快用饭吧……都凉了。”
尹家瑞点点头,目送她上了船远去,才往厅堂里走,见尹芝换了自己替她备下的家常衣裳,背对门口坐在八仙桌前,一双手正忙碌着。
“小芝。”
尹芝回头,脸上淡淡的:“干爹。”
尹家瑞放松语气:“还在生我的气?盛先生不也说了,是枪走火了……”
“干爹来吃饭吧。” 她站起身替他拉开圆凳,又坐了回去,一反常态的乖顺。
尹家瑞看在眼中,知她这样闷声不响最是难哄,叹一口气,坐下来往桌上一看,那母鸡少了个腿,鲥鱼也缺了片肚页。小瓷盅单放在空位上,旁边又一带盖的海碗,看来早给那人备下了。
他只当没看见,提起筷子将剩下的鸡腿布进尹芝碗里:“早饭未吃,午饭便多吃点。”
两人默默吃着,各有心事,闷着不说,仿佛那瓷盅和海碗后面坐了个外人,一桌时鲜好菜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尹芝将鸡腿吃完,又配了一点芦蒿苔,便匆匆吃完,放下筷子。
尹家瑞知道她的意图,只道:“他房间的钥匙在我这里,他的饭等一下我拿过去,你就不要操心了。”
尹芝摇摇头:“我吃完了,先给他送去也好……”
尹家瑞放下筷子,已全然没了食欲:“多久没一起吃饭了,就这么一会儿也不愿陪我?”
“不是……我送过去就回来。”
尹家瑞摇头:“你不要再见他,这个人居心叵测,花言巧语,一见面就说要我成全你们。”
尹芝抬眼:”他真的这么说?“
那一张脸本就是白里透粉,尹家瑞看不出端倪,一时后悔将这话告诉了她。
他语重心长又道:“且不说他是否真心,便是他的身份也不是良配,他要去做官,委任状都下来了,将来必是要娶个权贵巨贾家的小姐,助他一臂之力的……”
尹芝点点头:“干爹说的,我都懂,女塾里也有几个同学是一心想做官太太的……”
做官太太的女孩子应该是她们那样的,学着拿腔拿调拿捏人,想想也觉得是无边可怖的一生:“干爹,不答应他是对的,我跟他本也没什么……”
尹家瑞想着昨日在桥上所见,将信将疑:“你明白最好,何况你要走了,他必是会留下来的,没什么将来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