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芝睁开眼,他的脸靠得这么近,火光中半明半昧着,如自己心中难以拿定的主意,只一径拖延道:“你真要给我剪一篮骆马毛?”
盛怀初看着她慌乱地打起岔来,了然一笑:“嗯,答应你的……承诺了这么多,你就只记得这一桩?”
尹芝摇摇头,承诺越大,越是难以实现,倒不如这些细小的承诺,因为曾经见过摸过,才不是历尽千辛万苦也不能登上的空中楼阁。
“你自己说的,说骆马的脚步像风一样,哪里追得上,便是追上了,又真的会乖乖站着让你剪毛?”
“不能追,得等它靠近,搓一搓它爱吃的草,沾上味道,让它闻闻你的手。”
他们打着哑谜,有只手步步紧逼,从她的腰线摩挲上来,沿着她的轮廓,往上一寸又后退半寸。
尹芝不敢想象,只觉得那只手像极了在课堂上背英文的自己,往前念一句,又回过来半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记清楚。
“闻过了手,然后呢?”
“然后等一等,看它会不会拿头蹭你。” 他低头吻下去,落在眉心而已:“真想进去看看,这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尹芝看着他的眼睛:“在想你是不是骗人,到底自己剪过没有……” 她说着趁他不备,转身背过去,只留了个侧脸给他。
盛怀初的下巴顺势架在她的肩头,牵起她一只手:“想骗你可太难了,我没剪过,我看当地的女人们剪过。”
尹芝想就这样被他牵着手,在火堆边说一晚漫无边际的话也很好,他也许会忘了讨要回复,自己也不必给仓促的作答,便又问到:“当地的女人什么样子,和西洋女人一个样么?”
盛怀初蹙眉片刻,隐约猜到了她心里的小算盘,耐心道:“不像西洋人,穿五颜六色的衣裳,帽子很大,看不清脸。”
“她们除了剪骆马毛,还做什么?”
“什么都做,种土豆玉米,带孩子放牧,还要和西洋尼姑对修女的戏称躲迷藏。”
他们自然地聊起了天边的事,无关彼此,无关当下。
尹芝将他的手当成了玩具,一根根指头数过去:“那里的西洋尼姑会吃人么,她们为什么要躲?”
盛怀初扳过她的肩来,望着嫣红的唇瓣,眼里藏不住笑意,无论这张小嘴问出多少不着边际的问题,他都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抓她们去结婚啊。”
尹芝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圆睁着眼睛,慢慢呼出倒吸回去的半口气来:“上海的洋尼姑倒是规规矩矩的,那里的洋尼姑怎么能那样干……不对,她们都是女人,又怎么结婚?”
盛怀初闻言一愣,彻底被她的想象力打败了:“不是和洋尼姑结婚,是和她们孩子的父亲结婚,利马山里的女人不喜欢结婚,在洋尼姑的菩萨那里,相爱的人不结婚是大罪过,他们看不得相爱的人不结婚。”
“真的么……” 尹芝垂下眼,他们的对话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一处。
她垂目的模样也如一尊小菩萨,落在他的眼底,印入他的心房。西洋东洋南洋,好像不论哪里的女菩萨大都低垂着眼,如他心上的人一样,是世间所有美好被捏在这个瞬间里。
“真的,相爱的人不结婚,他们将来也许会和不爱的人结婚,如果还有孩子,就变成六个人的不幸了,你说是不是罪过?”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个罪过。”
盛怀初的手指终于停在她腰间的盘扣上:“嗯,那你是答应了,我们明早就去找你干爹。”
炉火的微光映入他眼中,化作孩子得逞时按捺住不住的喜色,那神情十分动人的,尹芝于心不忍,捧上他的脸,在他半开的唇上轻轻一啄,虽并未答应什么,却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无声的鼓点击中了他们,一会儿置身于千军万马开战的阵前,一会儿又陷落在昆戏的绵密鼓板里,起起伏伏。两个人的心里和身上一点空隙不留,他隐忍许久,此刻贴上去,她也终于没有闪躲。
杭绸小衣上的贝母珠又圆又滑,打了蜡一样,让头昏脑热的恋人出尽洋相。
“这小扣子真坏。” 他的尴尬变成了无名薄怒,用力一扯,终于掉了。
尹芝在他肩上一捶,护到胸前来,反而中了他声东击西的诡计,顾得了上,便顾不了下。
风从水面低低送过来,拂过她隐秘的枝丫,凉意带来片刻空虚,旋即被一阵温热覆上来。他们是夏夜里两截奇怪的树叉,时而柔软,时而坚硬,被吹到了一起,为彼此交缠出各种形状。一处扣住了,再分不开。
爱情要往永恒走,最初几步永远是疼痛的,但他要替她讨一点公平回来:“你咬着我,会少点疼,把我当成世上最坏的人。”
她眼里泛着泪花,虚弱无比,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喘着,依言咬在他的耳垂上:“你就是……”
“我轻点动,你重点咬好不好……别挑那没肉的地方咬……诶,那里不行……”
好在有惊无险,他们的未来还很长,今夜会被无数次回想,他的颜面也不容许自己这么快投降。一只手从她脊背上摸下去,顺毛似的。
如果爱欲的绝境有其他路可走,他大概也不愿如此狠心,给她吃下这样的苦。
木头缝里挤出连绵的呻吟,他一边心疼着 ,却一边将小船晃得更厉害,若不是被纤绳拴在了树上,早不知会飘到哪里去了。
口是心非是所有男人的通病,也是女人的。
尹芝疼极了,连掐带打,也不能让他慢下来分毫:“早知道……干爹该多打你几枪……” 此刻也许就不会这么疼了,太不可思议,被生生劈开,还没有死掉。
他被她无情的话一激,更有了不管不顾的道理:“不用你干爹,你自己动手我绝对不躲……”
要命的丫头,此刻将他拿捏住了。
甜蜜与战栗汇在一处,两人湿漉漉地抱着喘着,又听他道:“有孩子了就不行,骨肉连心,他会心疼我……”
咚的一声,青蛙再也听不下去这壁角,终于厚着脸皮,跳水而去,晚睡的游鱼摆摆尾巴,向着莲茎深处游去,尹芝又看见了月亮。
天上没有云,却下了场不为人知的雨,将他们淋个湿透。
第55章 .缓带轻裘 ・ 霞光
一夜未眠,待天空泛出青白,尹芝才背靠进盛怀初胸口,浅浅打了个盹。再醒过来,盖在身上的大袖裙衫已换做了男子的短衫。
她抬眼一瞧,那人精赤着上身,肩上除了枪伤还有几道红痕,手里拿的她的衣裳,湿了一块,像是刚被人洗过,正对炉火烘着。
“醒了?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我叫你。”
“嗯。”
学校里的女同学们私下里说过授巾,喜帕一流的东西,她现在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应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好意思再看。
过了片刻,盛怀初摸摸那绸裙,差不多全干了,叠起来放在尹芝手边,面对面躺下,说着心中的安排道:“看过日出,我们去镇上吃早饭,一道去见你干爹……我再买一身新衣裳,必得整洁体面,才不会叫丈人说我唐突无礼。”
尹芝闻言,惊坐起身:“什么时候说要去见干爹了?” 她身上的布衫一滑,露出半边雪白肩头,忙又拉起来裹紧了,反把一双玉腿露了大半在外面。
盛怀初把她往怀里一搂:“不去见你干爹?我们私奔也行,但是日后被他找到了,恐怕就不是狠狠打我一顿这么简单了。”
“你怎么知道现在去,干爹他只会打你一顿?”
盛怀初笃定道:“我会让他明白,活着的我更有用,可以帮他救人,可以安排他跑路,还是他心爱的干女儿的心上人,他再生气,当着你的面,也会留我性命的。”
尹芝摇摇头,这会儿也不知道谁更天真一点:“你不了解他的。我们不看日出了,你悄悄送我回去,再自己想办法回上海等我,我知道你家在哪里……至于你愿意搭救余叔的事,我帮你转达给干爹,比你自己去说稳妥些。”
盛怀初闻言一怔,沉默半晌,将她的手牵起来:“两个人的事,哪有让你一个女孩子去说的道理……是担心我?”
尹芝没说话,他只当自己猜对了,心中一阵暖意:“别担心,你干爹不会杀我的。昨晚是我太心急,但我们的事不必偷偷摸摸的,回了上海就登报结婚,喜欢什么样的仪式,我们都筹备起来,你干爹不方便来,还有佟小姐等一班同学可以作证,当然,想隆重些,先订婚也行……”
“不必那么隆重的……”
“怎么不必呢,又不是小孩子办家家酒。今天我们不论去你干爹那里,还是回上海,都必是一起,没有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的道理。”
她的态度让人琢磨不透,盛怀初心中不安,徒然生出些被她始乱终弃的忧虑来,仿佛他自己才是与情人春宵一度的年轻姑娘。
尹芝见他语气坚决,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软下声音道:“我怕你再受伤,而且干爹生起气来,我真的不敢想,听我的话先回上海好不好?”
几乎是在哄他了。
盛怀初没见她这样过,被哄得心软了,手不知什么时候滑到她后腰,触到那缎子一样的肌肤,又心猿意马起来,可理智最终占了上风:“不行,万一他扣着你不放,一心要送你去横滨,你一个人又能怎么办?”
尹芝捏着他下巴的中缝,迫着他低下头来:“我自己的脚长在自己身上,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完在他下巴的红印子上轻轻一啄。那里几根青胡茬,看着不显,却扎得她的唇一阵酥麻。
盛怀初一翻身,用力吻上去:“你自己说的,告诉我是哪天的船,船名又是什么,等不到你,我那天就上船去捉你下来。”
他们两个都赤着身,只隔了一件布衫,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被彼此感觉到。
尹芝这会儿怕了,闭着眼在他腰上一推:“还疼呢……”
盛怀初只在她腮上一啄,佯装磊落道:“你想什么呢,我只亲亲,不做别的。”
尹芝放下心来,手上的劲头也松了几分,却被他一手抽走了身上的衫子。
“你骗人……”
盛怀初没和她争辩,也没有骗人,他只是亲亲而已,不过一不小心亲了个遍。
“我不骗你,等一下送你回去了,你也别骗我。”
两个人嬉闹了一会儿,盛怀初顾惜她,见外头的天色渐渐亮了,忍着一身燥热起身出去,让她整理好衣裳,撑着船离开这个小洲渚的时候,又一次问道:“真的不看日出了?”
尹芝摇摇头,他总觉得有点遗憾,可今日的遗憾也是明日的期盼,如是想着,连撑篙的手也轻快起来。等回到小竹楼的码头上,水天尽头,已有一线霞光,那赤红的太阳依旧躲在浓云后面,日出依旧看不成,与那天一模一样。
两人的道别静悄悄的,一起略带失望地看看天边,又看看彼此。盛怀初握着她的手,尹芝抽走三根又被他握回两根。
她担心尹家瑞和常婶早起,挠着他手心软处,终于拿回自己的手,回身放轻步子往廊上去,一口气走到房门前,推开个缝才回头看。
那人还在原处站着,见她转身,微微一笑。
天色越来越亮,尹芝再不敢耽搁,跨进门去,背靠着门缝喘气,他唇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金色霞光,留在她眼底久也不去。
尹芝洗了脸,换了衣裳,等吃过了早饭,才回房补眠,尹家瑞问起来,她只说昨夜没睡好。
等到下午的时候,果真见常伯心急火燎地来了,一上岸便直奔尹家瑞的房间,关上门。尹芝心中猜出大概,走到廊上在外面远远地听着。
常伯急了,按捺不下声音:“先生,我看盛怀初是知道什么了……”
“怎么回事?” 尹家瑞示意他坐近了说。
“他吵着要见先生一面。”
尹芝心中一咯噔,难道他没有回上海?
尹家瑞道:“你们走漏风声了么……今天上午都做什么了?”
常伯与儿子睡了一个上午,只当是发懒,也不好意思说:“今日上午没什么,也许是我昨日让常二收拾一两天的吃食放在船上,怕是不小心被他听见,起了疑?”
尹家瑞琢磨一阵,这里去上海只要半天就够了,若要一两天的吃食,他大概便猜到不是要送他去上海了。
“无妨,绑着去南京也行,只要活着,就能换老余回来。”
“那先生还见不见他?”
尹家瑞站起身,带着常伯往门口走:“探一探,你们路上好有个底。”
尹芝躲回房中,心中电光火石,原来干爹一早存下了这样的打算。她回过神来,再往码头上追去,那小船已离了十几米远,只得隔空唤道:“干爹,你们去哪?”
尹家瑞朝她摆摆手:“你回去,我去去就回。”
第56章 .缓带轻裘 ・ 珍珠
小镇半梦半醒,码头上的狗儿眯着眼,见了生人也懒得吠叫。
盛怀初将小船栓回原处,留下几个银元,沿着傍水长街往前走,渐渐的已有零星几家店铺开了门。
街上最热闹的一段,靠着轮船码头,也是最大的旅舍所在,里面住的多是往来士绅商贾,拉客的私船船主见着旅舍里有衣着光鲜的人出来,总要上去问一问,对盛怀初这样粗布衣衫年轻人兴趣缺缺。
好在他自己也没拿定主意立时回上海,先往旁的早点铺子吃了早饭,又去成衣铺子挑了一件合宜的夏衫,最后走进了一家银楼。看首饰之前,先借了他们的电话。
银楼的老伙计听他让接线员接到了上海某某公馆,便竖起耳朵,虽不能了解得一字不差,忖度着着他的语气,定是谁家的少爷来乡下地方做生意的,立时泡了茶来,等他挂了电话,奉上前去:“先生润润嗓子,我们这店虽小,却也存了些有年头的好货,不知先生想看点什么?”
盛怀初粗略看了一遍,没什么入眼的,也不记得尹芝戴过什么首饰,有些犯难:“适合年轻姑娘的,不要随处可见的,素净别致些的。”
老伙计听了点点头,对着门口一招手,小伙计已将锁落下。
盛怀初闻声回过头去,身后的人忙解释道:“先生勿怪,我们不是强买强卖的人,不过店里的规矩,有贵客来,要开保险柜,大门必得锁上才行。”
他很少去珠宝行,也不懂其中门道,便入店随俗,在小伙计搬来的软凳子上坐下。
那老伙计打开一个柜门,手伸到柜门后的帘子里去,捣鼓一阵,开了保险柜,煞有介事的从里面拿出一个匣子来,里面七八件翡翠,一一展示了。足翠的缺些水头,水头好的,雕样又太古旧了,盛怀初摇摇头。
老伙计又取了几匣各色宝石的戒子耳坠,见他又没看上,心中泛起嘀咕。保险箱里面几乎空了,最后只一挂南洋珍珠,价太高,喜欢的人又少,至今积在箱底,本不抱什么期望拿出来试试,不料这先生却不错目地看了许久,忙下足游说功夫。
“先生好眼力,这串珠子就是在南京,上海都是绝好的品相,年轻小姐最喜欢了,良友杂志的封面女郎隔三差五就要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