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接到一通上海来的电话,要他帮忙营救个人,顺便抓逃犯。他在电话里自然是答应下来了,可毕竟离了上海,已不愿对那里的事太上心了,敷衍着派了一队人去,自己则留在营里,左右一合计,想出一条生财之道,忙将县长喊了来。
县长以为新官上任,定是为了驻军给养捐,急地一连喝了三大碗凉水。
不是他不愿意征,难就难在去年北洋的齐燮元被南方军打跑前,已将彤县的驻军给养捐收到了十五年后了。虽说这笔账和新政府没关系,老百姓只将旧帐记在他这个县长头上,若现在从头收起,只怕自己一出门,便要被四面八方的石头砸死。
他换了身洗白了蓝布袍,来到到陈季棠的驻地,见这位新团长年轻面善,打算先用软招,直接哭起穷来,将前因后果各种难处说了,说得喉咙冒烟,左右看看,也没人要给他来杯茶的意思。
陈季棠听完他的表演,一言不发,接过阮九同递来的小瓷缸,喝了口泛着锈味的粗茶,皱眉道:“原来还有驻军给养捐这条路子,我原来却不知道。”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县长悔得嘴里发苦,差点背过气去。
“但今日找你来不为这个,我要帮上海督军抓一窝逃犯,专走水路的。”
县长一听又回了魂:“这个好办,我们县有一个好,长江到了这里,能通航的水道便窄了,要在水上设卡,找一条大船载了绳索渡到江心洲去,一个钟头便好了。”
陈季棠点点头:“这个主意好,我派人随县长去办,只一样,这水上的关卡设了,就不要拆了。局势觉来越乱,像这次逃犯的事以后只会更多,往来上海南京的船该多道检查才妥当。”
往来的商船天南地北,可是好大的油水。
县长心中可惜,自己怎么没想到,脚边一只金母鸡,却从未让它下过蛋,如今看来是不能轻易分一杯羹了。
他缕缕胡子,犹不死心:“团长说得有道理,只要督军和南京那边没问题,我自然是双手双脚赞成的,还可派县里的人去帮忙。”
陈季棠看他一眼,站起身:“这倒不必了,由我全权接管便好,县长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这说话的功夫,就好几十条满当当的船来去了。”
常婶陪着尹芝坐在内仓,见她满面愁容,宽慰道:“小姐不要多想,先生提早派船来送你去上海,也不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早点出发,明天才能一一当当。”
尹芝是被她半拖半拽上的船,又气又恼,一颗心分成两瓣,一瓣担心着尹家瑞,一瓣担心着盛怀初,央着常婶,望她能回心转意:“我出那么远的门,干爹没来送我,你都不觉得奇怪么?”
常婶猜到有事,又不知道什么事,故意打哈哈:“有什么怪的,我当年出嫁那么大的事,我爹也没来送啊,没有爹娘一定要送儿女的道理。”
尹芝道:“我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得回来,干爹养我到这么大,怎么样也要再见他一面才好,常婶,你让他们把船开回镇上的码头,再等一等干爹好不好?”
“胡闹!他们都是先生派来的人,哪能听我的。” 常婶站起身,知道她是个小精怪,怕自己禁不住她劝,已打定主意,过一会儿悄悄将她锁在船舱里,到了上海再说,此刻故意软下声音道:“饿不饿,我去煮个鸡蛋面,给你对付一顿?”
“不饿。” 尹芝话音刚落,觉出船慢慢停下来,掀开帘子看看窗外,岸边有座小城,码头颇有规模,暗自动了心思:“我今日出来水喝多了,难受……”
这是货船,平时只有男人在,自然是没有厕所的,常婶匆忙中疏忽了,没带个痰盂过来,只好道:“我去要个盆给你。”
常婶去找船老大,见他带了人站在船头与几个兵丁说话。
一个机灵的船员见着她,忙对她摆手使眼色,她心领神会也不找盆了,往船舱里去,为防万一,打算带着尹芝藏到暗格里去。
可开门一看哪里还有那丫头的影儿。
陈季棠带人搜了十几条船,逃犯虽没抓到,已被人孝敬了百来块大洋,粗略一算,日积月累下来军饷定是不成问题了。就在这时,阮九同来报,道是前面有一条船不给搜。
他于是带着人过去,还走在岸上,便一眼望见了个熟悉的人影,此刻穿了一身村姑样式的花布衣裳,紧贴船尾站着,左顾右盼。
这个害他栽过几次跟头的臭丫头!看她那样子,不知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陈季棠瞧着她头顶上有个船家用来蓄水的铁桶,突然心情大好,拔枪出来,见她还没注意到自己,高唤一声:“尹小姐!”
尹芝循声望去,血都凉了,怎么是他? 冤家路窄,她今日要没有命了。
砰砰砰,一连串枪响,尹芝闭着眼睛,耳朵边嗡嗡作响,只觉得身上都湿了,是血吧,听那枪声,自己应该已被打成马蜂窝了。
可是怎么不疼?还是已经死掉了,所以觉不出疼?
第59章 .缓带轻裘 ・ 炮仗
常婶听见枪响,奔向船尾,扯过呆若木鸡的尹芝,见她没受伤,略放下心来。
两人喘口气的功夫,陈季棠已带人上船,船头一阵哄闹。常婶哪里见过这么多兵丁,三魂七魄出了窍,四处找地方躲藏。
尹芝回过神来,在常婶手背上一拍,反过来安慰她:“别怕,他们若真要杀我,我刚才就没命了,等下听我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常婶见她那镇定模样,跟着走了几步,见她往船头去一把拖住她:“都是些兵痞子,千万别过去。”
尹芝放开她,自己往前走,常婶再想拉已来不及了。
船老大和新来的兵丁头子僵持着,几个手下递来眼色,对方既然开了火,他们也无退路了,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去拿鱼篓下面的家伙事。这情势敌众我寡,船老大心里门清,便是有几杆子枪也无济于事。
陈季棠的目光从船老大脸上移开,凶神恶煞的神情没能稳住,漏出一丝笑模样。村姑变成了落水村姑,这幅狼狈相着实称了他的心意。
船老大回身看去,见尹芝已走到身后不远,常婶也追了上来,大惊道:“回去,快回去,这里不用你们!”
哪知尹芝停下脚步,看向陈季棠道:“这位军爷我认识,要搜什么查什么,阿伯阿叔们别妨碍,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查清了自会给这条船放行的?”
陈季棠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尹小姐到底是明白人,我也给你句明白话,是盛怀初身边的人传了话来,要我在此截下你,乖乖跟我走吧。”
船老大原先不明对方来意,迟迟不动手,如今见他们要带走尹芝,那里肯依,立时就去掀鱼篓…
尹芝听了陈季棠的话,将信将疑,晃了会儿神,再想去拦已晚了。
陈季棠早有准备,把挂在一旁的渔网甩下来,连人带枪罩住了好些个,另几个拿上枪的,只空开几响,便被一涌而上的兵士缴了械。
“你别为难他们,我与他们素昧平生,只不过是搭了他们的船。” 尹芝走上前去,急忙撇清道。
陈季棠满是狐疑之色:“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便这样护着你?”
“做人的道义,跟你讲不通。我上了人家的船,便如去到人家里做客,哪有客人被别人绑走,主人袖手旁观的。”
这番说辞不无道理,但陈季棠已习惯了把她每句话当成谎话:“你说不认识,那必然是同伙了,何况还有枪,这年头有枪的都不是善茬。”
尹芝故意抬高声音:“人家走船跑生意,没有枪岂不是任你们打劫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的一句讥讽,引得邻船上刚刚交了检查费的船员们交头接耳。
陈季棠今日也是头回搜刮民脂民膏,讪讪背过身,一脚踢进船老大心窝去:“她真是搭你们的船而已?”
尹芝暗暗使眼色,心都提到嗓子眼,听船老大含糊地嗯了一声,才松下口气。
陈季棠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一船十几条汉子,抓回去关着不仅要派人看着,还得供吃供喝,他如今缺钱缺粮,自然是能少养一口是一口,于是发了话:“枪械全都缴了,这船也没收了,给他们换条小船,拖到江上去,由着自生自灭。”
彤城县长躲在众人身后,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觉得这个新团长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货色,愈发愁苦,再抬眼,见他笑脸盈盈,卷起手里的鞭子,戳在那个年轻姑娘的后腰上,往船下赶着。
县长不由轻笑一声,真刀真枪这么大的动静,嘴上说是抓逃犯,还不是为了抢民女,说到底也就是个贪财好色的毛头小子。他待那姑娘走近了,上下打量,只见她一张小脸秀丽水灵,虽然做村姑打扮,却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经了这么大阵仗也不哭不闹,倒像个见过世面的大家小姐。
不一会儿,果真有个婆子从船上喊着追来,挡在陈季棠和那小姐之间,边哭边道:“小姐,这混账兵痞子,我老婆子就是死了,也要护着你。”
“想什么呢,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尹芝握起她的手,想到和盛怀初分别那天,他言之凿凿会去救余叔,还要将她从去横滨的船上捉回来,低下头抿唇一笑,如今看来两桩事已有一桩成了真,也不知另一桩进展得如何。
盛怀初睁开眼来,犹是一片漆黑,他脸上蒙了黑布套子,双手双脚也被绑紧了,身下的木板摇摇晃晃,应该是在船上。
船舱外有人讲话,其中两个声音他识得,是常伯和常二。
可正在说话的这个,声音却陌生的很:“老余已经放出来了,早前我就给他传过消息,让他一出狱就赶快离开南京,恐怕这会儿已经出城了。”
常伯笑道:“姓钟的果然讲信用,等天一黑,我们就放了这姓盛的。”
陌生声音附和着:“这样最好,到了地方,丢下人就走,千万别耽搁。”
盛怀初这会儿明白过来,怪不道昨日要将他打晕绑着拖上船,原来是要用他交换老余。
他不禁想笑,自己答应尹家瑞救老余,却没打算用这种全无体面的法子。看来那人当久了刺客,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凡事只想单打独斗,掌控一切。
哗啦一声门开了,酒菜香气传来,常伯解了他的头套:“这一日一夜,多有得罪,盛先生趁热吃吧,刚从酒楼置来的菜。”
常二上来替他解了手上的绳子,脚上的还留着:“吃过这顿,就放先生下船。”
盛怀初见一桌好菜,有鱼有肉,盘摆得也好,却只一双筷子,一个酒杯,多少起了些戒心:“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二位添两双筷子,你们照顾我养伤多日,此一别也许后会无期,有恩有仇,也都相抵了。”
常二看看常伯,这顿饭若是陪他吃了,难免不吉利。
常伯不是个讲忌讳的人,又怕盛怀初起疑,便点头答应,添了两双筷子,三人一道吃了。常二心中还是犯怵,就着几筷子素,扒下一碗白饭。
眼见天也黑了,浓云闭月一丝天光也无。
常二将船划到了地方,是个废弃的码头,上面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就着船头小灯靠了岸,对着船舱一拍。
常伯知道到了地方,想起尹家瑞的嘱托,从怀中拿出那封信,摸黑塞进盛怀初手中:“先生说这里面是你想要的答案,你拿着便下船吧。”
盛怀初将信拆开,摸出里面一张小笺,可船舱内暗得很,什么也看不见。
他将那小笺握在手中,出了船舱,借着船头的小灯瞥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再熟悉不过,这么多年,苦苦找寻的凶手,原来就在身边。
常二见他定在原地,再不动了,想起先头同伴的嘱托,催促道:“快上去,岸上有人等你,我们今晚还要赶回去呢。”
他话音刚落,手中的船篙便被人夺了过去,盛怀初一竿子敲碎了小灯,往岸边奋力一顶,小船立时动起来。
最后一点光亮熄灭,天地间只余黑暗。
这黑暗也不过是片刻而已,岸上引擎声也轰鸣起来,很快亮起了车灯,原来二三十米外早静静埋伏了人。
有人对着车里报告:“船走了,人没上岸。”
车里沉寂片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那就连着船一起吧。”
常二去夺船篙,偏巧挡在了盛怀初身前,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五挺机关枪,子弹发了疯地咬过来,借着车灯追上那条离了岸的小船。
钟庆文坐在车内,耳边轰鸣一片,像极了过年时候的炮仗。自己那位貌合神离的太太说的话,他很少记得,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一句久远的来:有怀初在,年夜的炮仗听起来便热闹些呢!
可惜以后注定要年年不热闹了。
不过,也只有这样无比热闹的荒凉,才配得上他的伟业,那可是五万万人的福祉啊!
第60章 .缓带轻裘 ・ 抱鼓
废码头偏僻,水涨水落的,附近只一户人家。
僻静地方,枪声格外刺耳。妇人被吵了觉,也见不得自己男人睡得香,踢踢他的腿:“当家的,当家的,外头怎的有枪声,该不是打仗了吧?”
男人嘟哝:“鞭炮,睡你的觉。”
便是打仗了,他也不在乎,三天两头地打,他活了多少年,这仗便打了多少年,看样子无望在有生之年结束了。
妇人不满道:“哪能啊,又不是年节,大半夜的还有谁人嫁娶不成,出去看看。”
她踢到他腰眼里,男人身子一晃荡终于醒了,只好点了桌上一盏马灯,才刚出门就闻到一股硝石味,又见不远的码头上金光霹雳,枪打得正猛,尽数往一艘离岸不远的小船上招呼,把那小船打得晃晃荡荡,似乘了惊涛骇浪。
男人下意识便要躲,岸边只一棵大乌桕树可做掩护,他两步上前,矮下身,刚要吹灯,发现树下原来早躲了个人,于是提灯照去。
只见那人全身湿透,也不知是死是活,男人伸出手来探他的鼻息,这人又突然睁开眼来。
“把灯灭了,不许叫。” 盛怀初把船篙的锋利断口抵住男人的腰腹,他腿上中了一枪,又强撑着游上岸来,已是强弩之末,若真有追兵,也走不远了。
码头那里的枪声骤然停了,死寂一片,男人听见自己的衣服磨在尖锐竹篙上声音,依言吹了灯。
盛怀初低下声音:“看见那条船么,上面的人只载了我一程,便被灭口了,他们若发现我到过这里,哪怕只停留过片刻,你也与江上那条船一个下场。”
男人粗喘两口气,颤抖起来,也不知是怕眼前这个人多些,还是码头上的枪林弹雨多些。
“现在回家去吧,有人问,知道怎么说了么?”
“知道,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男人灯也不要了,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那树下的人也慢慢跟过来,忙加快了步子。
男人一进自家房门,便抵上门栓,又把窗户锁牢。他媳妇起身下床,要去桌上点灯:“马灯怎么熄了,摸蛆抹鬼这么久……”
“回床上去。” 男人低喝一声,隐约听门外的脚步声近了,又渐渐远了,拿衣衫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