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真的病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陈季棠便提醒自己不要再中了她装可怜卖乖的诡计。
他对着一桌子菜默默吃完午饭,管住自己的脚没往西厢房去,下午在码头上转了一圈,不过三四点,肚子又饿了。
恰好路边来了个卖糖藕的,围着三五个大姑娘小媳妇,拿翠绿的荷叶包着粉色的嫩藕段,吃得有说有笑。
不知是谁,先注意到不远处的年轻军官,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于是一个提醒着一个,一道住了嘴,目光也约好了,大喇喇地飘过去,心里带着同样疑问:那个男人电影画报上走下来似的,刚才到底在看她们中的哪一个?
“诶,派人过来了……”
一个小媳妇呢喃一声,其他人立刻别过脸去。这阵集体羞涩其实全无必要,陈季棠只是在看熬糖藕的大锅而已。
阮九同得了陈季棠的吩咐往小摊子走去,抛了几个银元在担子上:“这一锅都要了,给我们团长送到家里去!”
宅院里的丫鬟们见陈团长命人送了一锅糖藕回来,各个眉花眼笑,这东西甜丝丝软糯糯,院里的男人们不爱吃,准定全下她们的肚了。
年轻女人们聚在院中树下,总有说不完的话:“诶诶诶……你们说这个新团长眼神井水似的冻人,居然这么体贴下人,看行事,倒比县长家几个少爷正派许多。”
“你知道正不正派,这些人,人前一个样,背过人去又是一个样……”
她们嘴上不屑,想到他对她们爱答不理,心里还是哀怨的。
“你问阿怜,我今天见她和陈团长单独待了一会子呢,她准知道那陈团长在人后是个什么样……”
一个丫鬟往阿怜身上一拱,阿怜正小口喝着糖藕汁,怒道:“W了W了,你们烦不烦,都入了夏了,还跟春里的猫儿似的……”
有的姐妹恼了:“臭阿怜,撕了你的嘴!”
有的不在意:“你快说说,他在人后什么样啊……”
阿怜把手上的糖藕汁入肚为安,慢条斯理道:“他啊……人前深井里的水,人后隆冬天的冰,发起怒来,便是深井里的冰,治你们的春病正正好!”
她一语毕,见那些丫头各个噤了声,已有一两个丫头拿起碗扭身走开了,也不知自己的话竟有那么大的威慑力。
“除了尹小姐,还有谁也生病了?” 陈季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阿怜转过头来,手一松,瓷碗在地上摔个粉碎。
陈季棠暗忖自己是把她吓坏了,没人伺候病人倒是麻烦了,有心缓和一下:“深井里的冰又是什么?”
井水那里会结冰呢?丫头们支支吾吾,胆大的已经想法子要遁了:“团长吃不吃糖藕,我去拿个碗来?”
乡下的粗野丫头,有东西只知道自己吃,陈季棠在家里也不会亲自管教下人,此刻更是拉不下脸来叱骂,转过身吩咐阿怜道:“你,去拿个干净的碗来,盛了送到尹小姐房里。”
阿怜得了赦令一样,抬脚要去,又听陈季棠道:“拿两个碗,跟厨房说,晚饭得了也一并送去!”
火烧云是天上的火,日暮时分烧得最旺。
陈季棠落在阿怜身后几步,一前一后进了尹芝的厢房,恰好常婶去厨房给她熬粥,这会儿不在。
他在外间停了下来,从阿怜的托盘上拿过一碗糖藕,坐在桌上吃起来。
阿怜绕到屏风后边,通报道:“尹小姐,你一天没吃像样的东西了,陈团长让我给你送糖藕来了,血糯米的馅子,补血润肺,多少吃一点吧。”
她说着撩开帐子,扶尹芝坐起来,也不管她想不想吃,只想喂她几口,好在陈季棠面前交差。哪知尹芝喝了两口,反倒咳起来了,一咳停不下来,骇人的很。
陈季棠犹豫片刻,绕到屏风后面,见阿怜笨手笨脚,接过她手中的碗,吩咐道:“还不快给她拍一拍!”
阿怜手里没数,也不知轻了重了,拍一下看一眼陈季棠的眼色,提心吊胆。
尹芝按住阿怜的手:“没事,那糖藕太甜了,给我倒杯水来。”
阿怜应声去了,却听陈季棠道:“要温热的,冷的不要!”
大夏天里,房中的水自然只备着冷的,阿怜乐得往厨房跑一趟,端着壶出了房门,大喘出一口气来,才慢慢去了。
“阿怜……” 尹芝喊她不住,讷讷道:“其实我想喝冷的……”
夏天里发烧最是难受,热上加热,偏偏喝不得冷的。
陈季棠背着手:“你这是真病还是装病,咳成这样,还要喝冷的?”
尹芝不答话,她没对他说自己生病的事,这会儿也不打算先提:“我歇一晚,发发汗就好……”
“我若不是受人之托,也懒得管你,你在我这里病出个三长两短,倒是我应了人家的事,没做好了……”
他的手伸过来,由不得她拒绝,稳稳落在她的额头上。
陈季棠心中一惊,掌心里的温度烫得骇人:“你是脑袋烧坏了,还是嘴烧坏了,病得这么重,不知道说么?”
他一阵诘问完了,也没给她辩白的机会,径自出去对着门口的阮九同吩咐几句,又折返回来,见常婶不知去了哪里,也不愿再等,一手揽在她腰下,一手圈住她膝盖窝,连着她身上的薄被,打横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
“带你去看病啊,难道让你去死么?”
尹芝没什么力气挣扎,嘴上反抗道:“没用的,这里的大夫看不好,我不去……”
陈季棠停住步子,警醒起来:“那你要去哪里看?”
尹芝看着他的脸色,斟酌道:“小时候有个医生,看了就好,离这里有一段路,还是不看了,又好不了,不想白喝江湖郎中的苦药……”
陈季棠听得仔细,依旧难辨她话中真假,微微笑着,抛出个饵来:“我偏偏喜欢你多喝些苦药,你小时候看的医生在哪里?”
尹芝本来只打算让常婶出去打探消息,没想到自己竟也可能有机会离开,权且一试:“常婶认得路,我早不记得了……”
那饵又被她原样抛回去了,两条鱼都等着对方先上钩。
陈季棠帮她把被子掖好,走出房门,对着阮九同道:“叫常婶来,带路!”
常婶终于熬好了细米粥,正要端到尹芝房里,被人急急找了来,塞上车。
尹芝坐在后座,悄悄给她一个眼色:“常婶,陈团长要带我去看大夫,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看的那个女大夫是哪一家的?”
常婶点点头,倚老卖老,记性不好,迂回地地将路指到了杏林堂,不偏不倚,就在尹家瑞落网的那个镇子。
陈季棠再后知后觉,这时也觉出自己又一次上当了。
第63章 .兰因絮果 ・ 伤痕
杏林堂夜里有人值守,常留一扇小门,方便得了急病的乡亲。今日太阳还没下山,就关了所有的门,很不寻常。
阮九同下车敲门,半天无人来应,倒是一旁的茶楼里下来两个人。陈季棠从车里看去,是前几日他借给江朴的人手,此刻穿着布衣短打,显然不想曝露身份。
那两人与阮九同说了几句,其中一个便转入小巷中,片刻后江朴与他一道出来。
“陈团长怎么过来了?”
抓捕尹家瑞的余党是隐秘事,盛怀初至今下落不明,走漏一点风声就可能害了他的性命。江朴借了陈季棠的人,却不容他来插手,格外防备着。
陈季棠在这里遇见他,也是意外的,他截下尹芝的事尚未和别人说,侧过身挡住车厢里的人:“来医馆,自然是看病,听说这间医馆在十里八乡有点名气,可惜来晚了,我便明日再跑一趟吧!”
他说着对阮九同使了个眼色,一众人已坐回了车上,准备打道回府。
江朴在这里守株待兔,不想陈季棠的车队日日声势浩大的造访,打草惊蛇,放低声音道:“陈团长明日来,杏林堂也是不开的,尹家瑞就是在这里被捕,医馆已被我秘密关停,几个嫌疑重大的要犯,也被就地看管起来了。”
尹芝将他的话听在耳中,聂玉芳给盛怀初看过病,江朴会找到这里也不足为奇。
一颗心像被沉到了湖底,闷痛着发不出声音,她和盛怀初分别在清晨,他中午才约见干爹,一个上午的时间够他做太多的安排了,比如让陈季棠拦下自己,比如让江朴抓住干爹。
尹芝坐起身,从陈季棠肩头望出去:“能不能让我见见盛先生?”
她没有周密的计划和长久的打算,悔恨和痛苦按着她的前胸后背,夹得她喘不过气来,只余破釜沉舟问到底的勇气。
江朴透过车窗,看清了陈季棠身后的人,面露喜色,斟酌道:“尹小姐,盛先生嘱咐我们好生照看你,只是这会儿他还不能见你……你想见尹家瑞一面,我是可以通融的,不过你干爹身份特殊,为防走漏风声,你见过他之后也得留在这里。”
江朴主动提出带她见尹家瑞,有他自己的盘算。尹家瑞一直不肯说出盛怀初的下落,车里的这个人是他的宝贝干女儿,不怕他负隅顽抗。
陈季棠听他要留下尹芝,不等她开口,替她答道:“尹小姐这会儿病的厉害,我们本是来看大夫的,还是住在我那里好,有丫鬟照顾着,你这都是男人,不方便。”
江朴用着他的人,却不打算听他发号施令:“陈团长,让你拦下尹小姐,原来就是盛先生的意思,我承了杜老板的情,多谢陈团长襄助,只是尹家瑞的案子牵扯众多,还请您看在杜老板和陈督军的面子上不要插手。”
他们争执着她的去留,尹芝全不在意,耳朵里的杂音越来越响,轰鸣而过,留下长长的尾音,在她的世界里划开一道口子,口子很深,她可以不问因由无限坠落下去,坠落在自己的过错里。
“我是个不肖的女儿,这会儿没脸去见干爹。” 尹芝突然发了话,面前的人闻言停下争执。
她是坠崖的人,一只手攀着自己看不见的伤口,一只手握在尹家瑞浸过井水的手中,人不可以向自己的过错屈服,一时的屈服就是一生的错过。
“盛先生不想见我么?” 尹芝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哀愁。
“盛先生必是想见你的,他抽不开身而已……” 江朴跟着盛怀初许多年,知道他对这个尹小姐不一般,这会儿不能道出实情,尽力替他转圜着。
“是这样啊……那你告诉我盛怀初在哪里,我自己去见他。”
她语气坚定,仿佛眼前有场决战,今天的自己拿着剑,刺向那一晚的自己,哪怕剑尖把心戳个稀烂,她也不会躲的,这就是相信一个人的代价。
陈季棠转头看她,脸色潮红,一双杏眼水汪汪的,泪都倒流回去了,是什么事让她如此伤心,又伤心得舍不下自尊,不容许一滴泪水成真。
他在她额头一拂,那儿的温度比先前更高,动容道:“先看大夫吧,常婶,你说尹小姐的大夫叫什么?”
常婶忙道:“聂玉芳,人家都叫她玉芳小姐……”
“江先生,你也说了盛先生让你好好照顾尹小姐,麻烦你让那位聂大夫替尹小姐看诊,她这会儿病得不轻!” 陈季棠开了车门,把几近昏迷的尹芝抱下车,话是商量着说的,口气却不容拒绝。
江朴让人开了杏林堂的门,让他们进了正中的诊间,过了片刻聂玉芳带着医箱出来,她一脸憔悴,见着尹芝,几乎不敢相信:“小芝,你怎么在这里,你干爹以为你已经上船了……”
“玉芳姐。” 尹芝握住她的手:“干爹好不好,你们有没有吃什么苦?”
“这会儿还没吃什么苦……”
聂玉芳紧紧回握住尹芝的手,相互安慰似的,其实她们都心知肚明,尹家瑞注定是要吃苦了,一个臭名昭彰的大刺客,落入法网,等着他的只有绝望的苦楚和一条死路。
尹芝对着陈季棠和江朴道:“玉芳姐要帮我看诊,你们去外间。”
她等他们走了,眼角的泪珠终于没忍住,落了下来,聂玉芳搂她进怀里,她们从没这么亲近过,这会儿因心系着同一个男人,情同母女姐妹。
“玉芳姐,你如果见到干爹,别告诉他我还在这里,就让他以为我上船了,这会儿已经在横滨了。”
聂玉芳觉出怀中的女孩像团火似的灼人,打开医箱,把退烧药就着止咳糖水给她喂下去:“你瞒着他是怕他担心?如果有机会,难道不想见他一面么?”
“我会听他的话,我将来会去横滨的,你只别告诉他……”
聂玉芳觉得她仿佛有自己的计划,不安道:“你要做什么?你干爹一直都希望你好好的,你平安喜乐,一直是他的心愿。”
尹芝摇摇头:“我会救干爹的……” 就像他当年救我一样。
聂玉芳放她平躺下来,压低声音道:“这孩子,烧糊涂了,他们是什么人,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斗得过?”
尹芝摇摇头,聂玉芳只当她说的孩子话。
何况药水的效力上来,让她昏昏欲睡,听不见外间的响动。
杜乐镛怕电话电报不保险,特地派人从上海传了话来给江朴。
那人赶了几个小时的路,风尘仆仆,见陈季棠也不是外人,一抱拳道:“杜老板差我知会二位,盛先生已自己回了上海,不过受了重伤,他知道江先生拿住了尹家瑞,让你速速送他回上海,路上一定要提防有人下杀手。”
江朴听到盛怀初转危为安,心中大喜,连连点头:“明日就启程!”
那个人喘了口气又道:“他还叮嘱一定要找到尹小姐,单独送她去上海盛公馆,关于尹家瑞被捕的事,务必先瞒住她……”
第64章 .兰因絮果 ・ 高塔
江朴说了明日启程,陈季棠不全赞同。
“尹家瑞先走,尹芝留下,养好了病再说,没有让一个病弱女子赶路的道理!”
陈季棠这么笃定,有自己的依仗,要安全押送尹家瑞到上海,江朴少不得跟自己借调更多兵丁,这时候没本钱和自己唱反调。
江朴深谙弃卒保车的必要,便留了两个杜乐镛的人下来,让他们等尹芝病好了,再护送她回上海。
尹芝一觉醒来,已回到了彤县的江畔小宅,看日头过了晌午,阿怜伏在她床头,许是守了一夜,此刻睡得正香。
她喉头紧涩,坐起身来,待手脚恢复了力气,下地走到外间的圆桌前,倒了桌上的凉茶,灌下一杯,待满身的灼热稍稍散去,抬手又倒了一杯。
午后闷热,外间的门半开着,陈季棠知道阿怜在里面伺候着,直接推门进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尹芝转过头来,手上的茶杯不稳,一片茶渍顺着前襟洇下去,原就皱巴巴的素绸衣,这会儿更显狼狈了:“出去,谁让你进来了?”
陈季棠看看她乱蓬蓬的头发,心想还是病恹恹的时候好相处一点。他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走到桌前,一摸桌上的壶,皱起眉头:“又喝冷水……阿怜!”
尹芝放下水杯:“别嚷,她守了我一夜,现在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