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瘦了。” 盛怀初伸出手去,才刚触到她的手臂,便被不动神色的避开了。
一定是因为这码头上人来人往,太过熙攘,常婶和聂大夫也在后面看着。
他讪讪收回手,不愿相信她真的是在躲自己。
第66章 .兰因絮果 ・ 归途
尹芝身上一层薄汗,被江风吹出阵阵寒颤,太多要问的话,堵在嘴边,反让最不紧要的那句先滑出口:“你受伤了?”
盛怀初被她问得喜忧参半,憔悴仿佛有了形状,老态沿着拐杖爬上他的手,若是瘸了看起来只会更糟。
“小伤,阿圆说不会变成瘸子的,他现在搬来同住,你若是嫌他聒噪……”
尹芝摇头:“我怎么会嫌他聒噪,那是你的地方……”
“小芝……” 盛怀初握住她的手,彻骨的冷,他这才确定了,她面上的疏远只是心中寒凉的一角。
他们试探着对方,生怕说错了话,可尹家瑞是绕不开的结,必得有人先提起。
“干爹他在哪里,能不能让我见见他?”
“他在上海,我们先一起回去。”
希冀之光又重新聚回眼中,尹芝这才看向盛怀初,却惊奇地发现,短短十几日,竟能让他的笑容变得如此陌生,不单单是因为瘦了,或眉间突然出现的起伏,和眼角淡淡的纹路,更因那双疲惫的眼睛,仿佛很久没有阖上过,孤独地装满心事。
“我不能见他么?”
盛怀初扶住车门,他站得久了,痛意沿着脊椎往上爬:“不是不能,他现在身份特殊,得做些安排!”
江朴在一旁,见他们一起沉默了,怕节外生枝,走上前催促道:“该上路了,夜里不安全。”
尹芝没有因他善意的打断放弃追问:“要做怎样的安排,你说过的话,关于余叔,关于干爹的还算不算数?”
余光里,有个人闲步过来,样子慵懒,军装却穿得格正,盛怀初揽上尹芝的腰,将人往车里带:“我说的话自然记得,路上慢慢和你解释。”
他说完关上车门,司机颇有眼色立时按下了车锁。
陈季棠腰间的皮枪套磨得光亮,反射出耀眼锋芒:“盛先生,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他在盛怀初身边停下,摸摸对方手上的拐杖,意味不明地一笑,往车里瞧去,那丫头刚才明明是被他掳上车的,这会儿却只端正地坐着,木着脸,见自己过来了,别说求救,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陈团长还是这么爱说笑,真是在洋人手下当差久了,不知轻重惯了!” 盛怀初的语气满是教训,当真拿起了舅舅的架子来。
车窗半开着,陈季棠弯下腰,手指在上面扣了扣,见她抬起头来,脸上没有泪痕,才直起身道:“拿捏轻重,权衡取舍,左右逢源,我向来不如盛先生的,不然也不会在这乡下地方练兵。”
他略顿一顿,见阮九同带了一个排的兵往这边来,方道:“但我的地界上,容不得绑架案发生,你就当我重操旧业,又想过一把当警察的瘾头吧。”
“绑架?” 盛怀初按住陈季棠扣在车门上的手:“陈季棠,尹小姐是我的未婚妻,你当警察就只会搬弄黑白,胡作非为,插手别人的家事么?”
尹芝听见未婚妻三字,心里一震,不久前的那个清晨,他们还想着同一个将来。
陈季棠闻言显是意外的:“尹小姐,你是他的未婚妻么,我怎么没听你提过?”
尹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干爹在上海,她总要去的:“陈团长,多谢你来送我,我和盛先生这就回上海去了。”
陈季棠微微笑着,最后一次放开手:“那就祝你们一路顺风。”
车子从彤镇开出去,到上海也要四五个小时。
盛怀初一上车便牵住她的手,生怕再丢了似的,尹芝由他牵着,脸看向窗外,这辆车的后座与前排完全隔开了,声音若是大了,江朴还是会听见的。
这个时候替干爹说话,总是不便的,可她无法再等,旁敲侧击地问:“你的伤和干爹有关么?”
他受伤一事,诸多隐秘曲折,说多了便将她牵扯进来,说少了又要让她误会自己的决定。
盛怀初沉默一阵,方道:“与你干爹有些干系,但他不是下手的人,我不打算把这一枪算在他头上。”
尹芝闻言,心中有了些希望,不自觉抬高声音:“那……你会放他走么。”
“先生!” 江朴闻言,放慢了车速,突兀得唤了一声,满是关切。
还是被他听到了,尹芝知道自己问得太急了,不由得放低声音:“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如果他金盆洗手的话,我会说服他的……只要你让我见他一面。”
盛怀初知道自己的答案与她的期待不同,扣住她的手指,紧紧握着:“小芝,那天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不会追究自己和尹家瑞的私怨,他将你养大,这是我对他的报答,可是……”
他顿了顿,一个可是,让齿关重千斤,万般美好皆熬不过一个可是。
“他是个重要的证人,必须在众人面前作证,国有国法,他手上那么多条人命,我还没想出替他保命的法子。”
“你知道他会死,还要让他去做证人?” 尹芝猝然抽回手,眼睛酸涩着:“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是别人手上的刀俎,这么说来他用那些沾了血的钱财将我养大,我岂不也是罪人,也不该活着?”
盛怀初将她搂近怀中,还好这车厢很小,她躲不远:“小芝,不要这样说,你知道么,尹家瑞也想要我的命……”
“所以,你也要他的命么?” 尹芝绝望道:“是我……都是我,把你带到干爹身边的,本来他一个人好好的,也从没想过要你的命,本来我们是要一起的出洋的……”
“小芝,我说了,我已经放下了和尹家瑞的私怨,只要他去为一桩旧案作证,没错,这桩旧案里死在尹家瑞枪下的人,我视如父兄,有私心不假,却更是为了公义,我不能放任一个邪恶的权谋家掌握着四万万人的命运……”
尹芝看着他的双唇在动,渐渐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无望道:“为了给一个死去的人报仇,你要我干爹的性命么。”
盛怀初一时无言以对。
“你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这个吧……先是在督军府,后来又借胡黎筠之手,千方百计就是为了谋他的性命。”
盛怀初见她的眼泪三两颗连成一串,止不住往下流,心如乱麻:“小芝,你要不要这样,我刚开始确是别有用心,可后来也对你坦白过……”
“你没说过要干爹的命啊……你只说要问干爹一件事而已!”
她是真蠢,比陈季棠所说的蠢还要蠢。
第67章 .兰因絮果 ・ 姊妹
盛府的人多了起来,铁门口架起两座岗哨亭,车道旁也是十步一人,个个荷枪实弹,倒比陈季棠那里更像军营。
“累不累?” 盛怀初见她对着车窗外出神,也不回话,解释道:“他们是督军府派来的,你住进来之后,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要多带些人,学校人多眼杂,暂时不要去了,我会和你们校长打招呼的。”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安排,尹芝不置可否:“干爹也在这里么?”
“不在。” 他颓然一笑,觉得自己像在自说自话:“在家里闷,可以让佟小姐过来陪你,你其他相熟的朋友,也可以派人去接来陪你一日半日的。”
尹芝摇摇头:“不用让她们来,我也不会轻易出门的。”
那栋白色小楼被夜色衬得更加显眼,盛怀初轻叹一声,他大劫当前,若斗不赢,依着钟庆文的作风,不仅自己身死,尹芝,尹家瑞,所有站在他这边的人,都难得善终。他得专心,白日里定是难以分神陪她,又怕她多想,只好再捧上一次承诺。
“小芝,不论你怎么想,我说过要娶你的,这件事永远都不会变……”
尹芝想到干爹的处境,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道:“不急,你会很忙吧。”
盛怀初听在耳中,也不知她是善解人意,还是拖延敷衍,来不及细问,汽车已在石阶前停下来。
周汝林站在石阶上翘首以盼,手边放着一把轮椅,见着盛怀初从车上下来,从台阶上迎下来,打算和管家一左一右,扶他上来。
“你总算回来了,我要问问江朴,你有没有乱走动……” 周汝林还未说完,便见他往车子另一边走去,气得跳脚:“盛怀初,我让你少走路,就这么白费我的心血,活该叫你瘸一辈子。”
尹芝听见周汝林的抱怨,自己开了车门下来,对着他淡淡一笑:“周大夫!” 她说完,也不等盛怀初过来,走到常婶她们的车子那里,说起话来。
盛怀初讪讪停下脚步。
管家迎了上来,周汝林拉起盛怀初一只胳膊,刚准备架在自己肩膀上,却被他一把抽走了。
盛怀初压低声音道:“阿圆等一会儿,你先去帮尹小姐拿行李,她还有两个同行的人。”
管家知道盛怀初是不愿尹芝看见他被架上台阶的狼狈样,点头去了。
周汝林见他把手杖拿在手上,让伤腿毫无倚仗地立在地上,更是火大:“你伤的是骨头,我看你这条腿……”
盛怀初不等他多言,打断道:“阿圆,我自己的腿,自己知道,你这会儿不要发作,别总瘸子瘸子的叫我……”
周汝林转过身,却没走远,指使着两个卫兵道:“找几块结实的木板来,在这台阶上架个坡道,好方便轮椅上下。”
卫兵看看盛怀初,不敢动作,周汝林指使不动他们,赌气自己去找了。
管家带着人把车上的行李抬出来,将常婶和聂玉芳二人的行李单独理在一边,见尹芝只一个小箱笼,便亲自拎在手上,殷勤道:“尹小姐,我带你去房间,还是先前的那间,先休息片刻,宵夜片刻就送到。”
尹芝看看身后的常婶:“帮我在房里加张床吧,常婶是我家里的老人了,一直都是同住的。” 她这一句本是扯谎,常婶心领神会,也不要人帮忙,拎起自己的行李,附和道:“是啊,是啊,小姐,我陪你上去。”
管家看看盛怀初,对一旁的男仆使了个眼色,那人走上前,接过常婶手上的行李。
“尹小姐,盛先生从彤县打了电话来,常婶和聂医生的房间一早备下了,就在你房间隔壁,就算要加床,也等到明天,我们是没什么,不过是想让你们几位早些歇着,到底奔波一天了。”
他说得在情在理,尹芝自知身是客,没有办法强求,想着常妈她们离了自己也不远,便没再坚持,随他走去二楼。
房门一开,里面的陈设果真没太大变化,只窗边多了张写字桌,桌上的白瓷电话也是新装的。
管家将行李放在门口,等尹芝进了房间替她关好门。
尹芝放下箱笼,想着之前还有几件衣裳留在这里,打开来衣柜一看,已被人洗净熨好,整整齐齐地挂着。只是旁边多出两件深色的绸睡衣,不是她的,翻到正面,一排月白角扣,是男人的款式。
她猝然收回手,不是没料到,只是这样明白地放在眼前,一时还是难以接受。
再将房间里东西一个个看过去,渐渐看出端倪。床上的单人枕头,早也换成了对枕,床尾的缎子拖鞋也是两双,一粉一蓝,一大一小。
她有些气闷,转到盥洗间,鞠水泼在脸上,再睁开眼来,面前的漱口瓷杯,镜子里挂在墙上的浴巾,所有东西都成双结对,挤到面前来碍她的眼。
尹芝抬手把一个瓷杯扫落,一半掉在地垫上,只磕破了沿口。
她像一件从衣架上滑下来的衣裳,搭在浴缸的边沿,眼睛酸涩见不得光,现在是有求于他,何况有了船上的那一晚,这种事大概由不得自己说不了。
盛怀初在自己房中洗过澡,换上家常衣服。
江朴敲门进来:“先生找我什么事?”
盛怀初拿起笔,片刻后递了张条子过去:“明日去找杜老板,请他行个方便,我要替这个人赎身,身契你拿回来,直接给她自己保管。给她找个公寓楼住下,置办些清爽的衣裳,问问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若是生活困难,便一并安置了,处理妥当了带她来见我。”
江朴往字条上一看,写着知足里――觉罗・ 春枝,他自己虽不常去烟花地走动,这会儿也难掩诧异神色,斟酌着点头应了:“我会小心的。”
“不是你想得那样。” 盛怀初知道他大概是误会了,又道:“明日若过了晚饭时间,就不要带过来了,后天早上来吧,也让小芝休息一日。”
管家敲门,江朴把字条收进袖中,开门让他进来。
盛怀初见他身后跟着推餐车的男仆,当他是来送宵夜的,低头回了案几上:“尹小姐那里送过了?跟着她一起来的两位也好生照应着。”
管家点点头,有些为难:“尹小姐不开门,我试了试,门是没锁,可是家中没有女佣人,我们也不好直接进去。”
管家从前也许没有这么在意,只是先头盛怀初特别交待,要将她当做未来的女主人看待,所以格外小心。
“我跟你去看看。”
管家去推轮椅,被他拒绝了:“几步路而已。”
房门果真没有锁,管家唤了一声,没人答应。
盛怀初开了房门,让他们将宵夜放好,自己则往里走,盥洗间的门半开着,里面亮着灯。他等管家带人出去了,才慢慢往那里去,边走边唤:“小芝,你在里面么?”
尹芝以为只是管家送宵夜来,闷着没出声,这会儿猛然听见盛怀初的声音,从浴缸边沿坐起身来:“你别过来。”
盛怀初依言停住脚步,在门上敲了敲:“小芝,你没事吧,他们敲门不开,才找我过来的。”
尹芝把地上的白瓷杯捡起来,放回原位,拧开浴缸上的水龙头,理好衣裳头发,待脸上恢复了平静,才拉开盥洗室的门出去。
“我在里面放水,声音太大,也许没听到。” 她从他身边走过,闻见他身上香皂的味道,眉头微蹙。
“你没事就好,吃了宵夜早点休息,明天……最迟后天,我带你见一个人。”
尹芝闻言转过头来,眼中难掩雀跃:“什么人?”
盛怀初不难猜到她在想什么,不想看她失望的脸:“只道,你见了就知道。”
尹芝抿了唇,在小几边坐下。
盛怀初见上面放了两双碗筷,是管家将自己的那份也一并留下了,站了片刻,没听见她的逐客令,也坐了下来:“快吃吧,要凉了。”
尹芝掀开一盅黑鱼汤,脑中还想着他刚才的话,这会儿投桃报李,将勺子放进去,推到他面前:“你说的,身上有伤,喝这个最好。”
盛怀初的笑意带着几分惊讶,尹芝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太殷勤,倒像太太服侍丈夫一般了,忙收回手来,却在半途被人一把捉住,紧紧握着。
“小芝,回来的路上,我真怕你不理我。”
第68章 .兰因絮果 ・ 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