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两道的人马枪炮皆在杜,陈二人手中,经老爷除了在洋人那里有几分脸,真撕破脸,绝不是他们两个的对手。
杜乐镛觉得自己实在有黄鼠狼给鸡拜年之嫌。
可就算是黄鼠狼,也是条满怀善意的黄鼠狼。杜乐镛没打算吃尽天下的鸡,养几只在后院下蛋,天长地久地吃鸡蛋也是好的。
经老爷是他顶喜欢的那只鸡,下的都是金鸡蛋,又掌管了商会,带着一群鸡给他下蛋,这会儿要杀这只经鸡,他舍不得!
但也要识抬举才行,像钟庆文那样过河拆桥的东西,杜乐镛绝不姑息。
杜乐镛拿出一小匣子,里面十几粒金刚钻,小的也有豌豆大,所值十匣金条不止。
“这桩事,我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钟夫人,南京城里乱成那样子,就当我对新政府的一点心意了……也不知道钟主席有没有闲暇派人来接钟夫人回去,这时候那些受了惊的外国女眷也要有人安抚。”
这一句问到了经老爷的伤处。
钟庆文夫妻分居几个月,不是好事,经老爷早就起疑,奈何妹妹不松口,还是自己太太派人灌醉了妹妹身边的老仆才套出话来。
钟庆文的利马朋友,带来了一对小姐妹来,就宿在钟府,不知年纪,大概不过十三岁,那老仆没有明说,她自己想必也未亲见,但经老爷一听,却什么都明白了。
三十年前,自己妹妹跟他私奔的时候也不过十四岁,如今钟庆文六十五了,喜欢的还是那个年纪的人,经老爷叹一口气,他舍不下钟庆文的权位,委屈妹妹和那样的畜生在一起几十年。
“让她在上海歇一阵也好,她不是官身,不必做分外的事。”
杜乐镛听出些意思,缓缓又道:“那是自然,钟夫人膝下虚空,在上海和娘家人一起,也有些小辈陪着也好,钟夫人最喜欢经三小姐了……说到三小姐,我也是听家里那个长舌妇提了一嘴,钟夫人原先有意撮合她与盛怀初,经兄知不知道?”
经老爷自然是知道的,就是他托妹妹去办的。
自从督军府晚宴回来,女儿便时时有意无意问了盛怀初,他是个宠女儿的父亲,当然晓得女儿的意思,不然也不会把她养到二十五岁,还不催着嫁人。好容易等到她终于看上什么人了,自然是要去撮合的。
只是现在这话早没法提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杜夫人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杜乐镛道:“倒也不是听来的,她去中西女塾接孩子,看见盛先生在门口等经小姐……没有的事便罢了,不过看他们一对璧人,就当我多嘴。”
他说完,果真闭上嘴,又酌一杯,利弊已都说给经老爷听了,他不会不懂,名存实亡的姻亲,留着做什么?不如另觅佳婿,只要众人一心扶他上位,事成之后,南边的经济命门,还不是牢牢抓在经家手上。
经老爷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从未想过把女儿的婚事当筹码,可若是女儿有意,便另当别论了。此事急不得,人品是第一重要的事,在妹婿身上吃了一欠,自己挑女婿可得长回一智来。
杜乐镛又细说了些南京的情势,怕战火延烧到上海来,问了问经老爷的商船在长江上的情况,虽未再提经晚颐的婚事,但他知道这种子,四两拨千斤,已在经老爷心中种下了。
杜乐镛所料无差,当晚经老爷便在夫人面前提起来。
经夫人是极贤惠温柔的性子,只说见过那盛先生两次,也是觉得品貌极好,但听女儿说他已有心上人了,何况现在的情势,也容不得他们和盛家议亲,还是罢了。
经老爷却不以为意,男人活到他这个年纪,连少时的心上人姓甚名谁都早忘了,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不是三两年的热乎。他自己的太太洞房前连面也没见过,还不是相敬如宾到了老?
他躺在床上,迷迷瞪瞪之际,忽闻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管家在外面道:“老爷,不好了,陈府出大事了。”
陈季棠去上海的路上,一直没想明白陈仁美急着叫他回来的用意,等到了自己的小公馆换过衣裳,接到阮九同从彤县打来的电话,才有些后怕。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个新团长,手里拿着陈督军的委任状,看来是没打算让自己回去。
一声不响将他撤了职,定不是好事,只是不知道有多坏。
他想了想,没有直接去督军府,反而先见了几个他在上海的旧识,多是警界的,等到天色擦黑才慢慢开车去见陈仁美。
陈仁美在家中从中午等到下午,盛怀兰带着儿子一早就去她弟弟那里,连着碧荷,赵妈一起,不知是不是心虚,快到晚饭的点也不回来。陈季棠脚程再慢,也早该回来了。
他心中越等越凉,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烟头堆了十几个,大儿子终于来了。
陈仁美捺住火气:“回来了,坐吧……在彤县待得习不习惯?”
陈季棠鲜见他嘘寒问暖,脚下踩着薄冰似的。
啪嗒一声,门从外面锁上,刚才门口卫兵以南京兵乱为由给他搜身,现在想来,那说辞愈发不可信了。
也不知是不是求生欲作祟,他没有坐,立在陈仁美案前不敢坐,叫了声父亲。
陈仁美不看他,眼皮抖了抖:“最近有些不好的传言,我是不信的,但想着还是把你叫回来问问。”
会问起,就不是真的不信。
“父亲也说是传言了,您不明说,我是不会知道的。” 他片刻里叫了两次父亲,从未有过。
陈仁美的眉毛也跟着抖了起来,恐怕这两声父亲,他听着也觉得怪异。
“关于你和你母亲的,有人说你们有首尾……我已经派人去接她回来了。”
陈季棠的生母早无迹可寻,这个母亲指的是谁,不用多想。
他没觉得紧张害怕,但背上的细汗已连成线流到了腰上,脑中细细回想着,陈仁美那放着金手枪的书桌抽屉,是左边的,还是右边?小时候偷溜进来几次,太久远了,也不知这人的习惯,是否会因衰老而改变。
抑或现在不惯自己动手了,只要对着外面喊一声,自有人来代劳。
“这种无稽之谈,真叫母亲来了,她一个妇道人家,以后怎么活,何况季楠的脸面又怎么办……不如让我和那造谣的人对峙吧,他有什么疑心的地方,我都可回答。”
陈仁美看他一眼,觉得既有些道理,又似在怜香惜玉。他是不可能让小公馆里的娇人儿来的。
陈季棠见他面带犹疑,又道:“是什么人造的谣?为了自己的好处,在父亲面前置我和母亲于万劫不复之地,让季楠蒙羞……”
陈仁美当然不会听女人的一面之词,他私下里是查问过别人:“前阵子你中了埋伏,你母亲乘夜去医院看你?”
“季楠一同去的。”
“我问了季楠,他没上去……”
陈仁美虚起眼来看他,他忘了陈季棠的确切岁数,大概小盛怀兰不超过十岁,那女人又生了副不显老的眉眼,他们两人若有奸情,也是般配的奸情。
何况张副董说起医院的那晚,语焉不详,话里话外透着古怪,一会儿说看见盛怀兰偎在陈季棠怀里,一会儿说许是看错了,那讳莫如深的表情,比亲眼看见老婆给自己带绿帽还要让人恼火,恨不得一鞭子抽烂他的脸。
房门被人扣响:“督军,派去接夫人的人回来了。”
陈仁美抬起头:“夫人呢?让她上来。”
“夫人说要在盛公馆吃饭,晚一点自己回来……让督军不要等她。”
“蠢货,盛公馆里都是我们的人,叫你们带个女人回来,都办不到么,还不快去!”
陈季棠闻言,知道陈仁美面上平静,心里早歇斯底里了,才会这么不顾忌颜面,强行带盛怀兰回来,心里直打鼓,额上的汗也流了下来。
陈仁美看他的样子,仿佛心虚了,指着墙上的鞭子道:“给我拿过来。”
陈季棠沉默着,依言递了鞭子过去,只一鞭子下来,便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他还是那个脆弱的孩子,陈仁美喝醉了酒的时候,或是在洋人那里受了气,看他的高鼻深目不顺眼了。
再三两鞭子下来,衣裳也破了,隐隐有血迹出来。
“是不是真么,嗯?没人这么大胆子敢空穴来风,造谣造到我头上……”
陈季棠默默让他抽,也不想辩解了,他自己知道,陈仁美怀疑的事本来就是真的。
他那副样子,看在陈仁美眼中,倒像是默认了。
“婊子样的贱货,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种,讹我,给我戴绿帽……杂种就是杂种,怎么教也不会礼义廉耻,该一生下来就扼死的东西。”
陈仁美嫌手上的鞭子不够力道,拿起一柄东洋刀,连着刀鞘劈头盖脸朝他抽去,口中不停:“我真后悔把你养大啊……”
一手拿刀,一手拿鞭,左右开弓十几下,往他的头颈上去,当真是下了死劲,要把他养陈季棠的这二十年生命,都抽出来似的。
“你那该死的妓女娘,万人骑的贱货,讹上我……叫我出丑,死了还阴魂不散,唆使你这个杂种给我戴绿帽,怎么没把你踢死在她的肚子里……”
陈季棠抓住他手中的鞭,那刀又上来,没完没了。他把鞭头往刀上一绕,身上的痛意终于止住了,可骂声依旧不绝于耳:“杂种,敢挡,你的小命是我给的,我想拿也能拿走……”
陈仁美说着便翻身去找其他趁手的工具,他拉过抽屉,看见自己的金手枪,是废他一条腿,还是一只手,还是他的孽障根子……
他把枪握在手上,还未转身便一个踉跄倒在书桌上,鞭子绕上了自己的脖颈,耳边有人骂道:“你何曾养过我,我就是杂种,我娘就是妓女,我真睡过你老婆,你高兴了么……”
陈季棠越说,手上的力道越大,片刻功夫陈仁美的脸已青紫,他恍惚间松开些力气,陈仁美得以喘息一口,听他亲口认了,气血上涌,立时向后开了一枪,打中水晶灯,玻璃碎了一地。
陈仁美一击不中,又要开枪,手指抚上扳机,手腕便是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抵上了他的太阳穴,他转过头来,枪还在自己手中,扳机已被人扣住了。
“杂种……” 他叫骂着。
一切都太晚了。
第71章 .大夜弥天 ・ 密道
卫兵听着里面的响动,鞭声怒骂不绝于耳,先前督军吩咐过不要人进去,他忖度着要什么时候在门外问一声,才算有眼力?
片刻后,里面的声音停了,紧着一声枪响,有玻璃碎了。
卫兵这才觉得不对,走上前去,手刚触到门把,便又是一声枪响,另三个卫兵从楼下上来,今日亲卫长去盛府接夫人了,里面的人又是大公子,无人敢拿主意,踟蹰着不进。
有人唤了一声:“督军?”
没人应。
片刻后又有人问:“督军?”
几乎是同时,枪声响了起来,透过木门,射中一个卫兵的脑袋,门上的小洞里透出光来,照得刚死的人脸分外可怖。
枪声不停,子弹接二连三穿门而过,仿佛长了眼睛,四人中正对着门的三个,已做了鬼,独余一人靠在门边的墙上。
陈季棠开了门,见还有一人活着,楼下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来,吩咐道:“进去看看督军怎么样了?”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留个活口。
那卫兵的手覆在枪套上,不甚明白。
只见陈季棠手上那把明晃晃的镀金手枪一动,自己的手掌已被打了个对穿。
“还不快去!”
卫兵惨叫一声,捂住自己的手,被黑洞洞的枪口注视着,走到臃肿的身躯之前,见陈仁美双眼圆睁,桌上红红白白的一滩,连鼻息也没有探,直接瘫坐在地上:“死了,督军死了……”
夜里起了怪风,半开的窗被猛烈吹开来,案头的白纸纷飞,洒了一地。
陈季棠不敢上前,陈仁美那双眼睛圆得骇人:“你说说,督军是怎么死的?”
“有刺客,有刺客……” 卫兵闭着眼,连手上的伤也觉不出来了。
“刺客在哪里?”
卫兵睁开眼来,瞥见他手上那把金灿灿的枪:“不知道,我不知道……”
“还不快去叫人来……”
卫兵如奉纶音,站起身来,往门外跑,越过地上的横七竖八的尸体,只想着如何才能不成为其中一具,渐渐靠近楼梯,听见那里的脚步声,终于破口求救:“来人啊,有刺客,快……”
他还要再喊什么,猛地头上一重,血腥之气溢满口鼻,直直向前倒下,再没了声息。
陈季棠把枪上的血迹擦净,放回抽屉里。
陈仁美摊在他面前,没了声息,这一幕只在幻想中有,如今真到了眼前,可怖千百倍。一瞬间冰冷的睡意袭来,他自己也躺倒在地,在渐进的脚步声中笑了,狰狞又苦涩。
电话响了,盛怀初怕吵着尹芝,立时接起来,是管家通报督军夫人到了,在楼下客厅,那陈团长送来的阿怜,也被一起带回来了。
盛怀初放下电话,对着坐在窗边看报纸的人道:“我下一会儿,片刻就回。”
尹芝早前说了现在还未准备好见家人,他便没再提起盛怀兰,打算改日请姐姐侄儿吃饭。
盛怀兰在客厅里坐了片刻,已有盛公馆的佣人过来通报,督军府的亲卫长奉了督军之命,接她与二公子回去。
她前脚刚走,陈仁美后脚就派人追了来!
盛怀兰忧心忡忡,见小儿子正与一旁的乡下丫头阿怜说话,全未留心。她气他没个正形,自己若真和陈仁美撕破脸来,这个儿子大概不堪什么用,立时打定主意,今天断不能回去。
“季楠,你替我跑一趟,和亲卫长说,吃过晚饭再回去。”
陈季楠依言出了房门,正好碰见了拄着拐杖的盛怀初,笑着叫道:“小舅舅。”
盛怀初问:“你母亲在里面?”
陈季楠点点头:“母亲有事找小舅舅说,我去去就来。”
“怀初……” 盛怀兰迎上来:“你的腿伤,碍不碍事……”
碧荷得了她的眼色,带着阿怜出去,守在门口,悄悄掩上门。
盛怀初觉出一丝异样来,只淡淡道:“不妨事的,二姐在电话里不能说的是什么事?现在这里没外人,可以讲了。”
盛怀兰抹着泪:“怀初,你姐夫,他听了小公馆那女人的话,以为我在外面扎姘头,火急火燎要拿我回去问罪……”
这桩事大大出乎盛怀初的意料,他虽离家多年,与这位二姐不算亲厚,也容不得她被人欺辱,宽慰道:“二姐,这种事容不得他信口胡说……你先安心待在这里,我在电话里问他几句,如若不行,今天便去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
督军府里无人接听,他只得先挂了电话,片刻后又让接线员接过去,这回终于有人了,听筒那头却语无伦次,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盛怀初听了半晌,勉强听出遇刺二字,不由得暗下声音:“什么人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