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老爷点点头:“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只是我与这姓盛的小子不熟……”
“不熟可以变熟么!” 杜乐镛附耳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经老爷抽一口气:“不是不可,就怕让杏芳夹在中间难做,她到底是我妹妹,这些年也处处帮着娘家。”
杜乐镛沉下脸:“经兄糊涂,姓钟的若有半分怜爱,便不会将自己的夫人当枪使,想想今日那位二夫人的话,这其中的挑拨,果真和钟夫人没有半分关系么?”
盛怀初将报馆的人送走,与陈家兄弟一道,陪盛怀兰去城郊的别苑,回到自己家中天已蒙蒙亮了。一抬头,见尹芝房中仍然亮着一盏小灯,淡黄的光已快与朝阳融成一片了,于是回房洗漱一番,去扣她的门。
OO@@的声音传来,他想象着她惺忪着眼从床下下来的样子,嘴角按捺不住,扬了起来。长夜过去,还是第一次有人在黎明等他。
尹芝一开门,便被人抱个满怀。
“在等我?”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她推上门,怕被早起的下人看见。
“忙了一夜,有点累了。”
“督军府怎么样了?”
盛怀初知道她担心什么:“陈仁美遇刺身亡了……”
尹芝与陈仁美只匆匆打过照面,隐约记得他是盛怀初的姐夫,陈季棠的父亲,悲伤谈不上,感慨倒有几分:“督军夫人还好么,请她节哀,你也别太难过了。”
“你这样说,倒有几分当人弟妹的模样了,这几日不是见我二姐的好时机,我们的婚事也许耽搁一阵,不会太久的……”
听他提到婚事,尹芝没有接下去说:“知道是刺客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
“谈何容易,每年那么多刺案,能破的有几个,好些刺客后来也被人灭了口,真凶更是难抓!” 他说完怕她想到尹家瑞,搂着人往里走了几步:“陪我再躺一会儿。”
“你怎么不回自己房里睡?”
“我房里冷。”
“现在是夏天……”
“夏天夜里最冷。”
“……”
“乖,前日答应带你见的人,就快到了……”
江朴按着昨日的约定,一早就去春枝的公寓楼下接她。
一柜子的衣裳都是在百货公司里新置的,春枝挑了几件上身,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处处透着变扭,好在贴身的衣裳还是从前的,剪裁合宜,裹一身玲珑有致。今天于她分外重要,没了身边那些躲在扇子后面说体己话的姐姐妹妹,无措极了。
她想着等下要见的人,总觉得身上脸上太素淡了些,没有喜气,从长三带出来的小箱里,找了一支丹祺口红,对着镜子抹了唇,又在掌心匀开一点,淡淡拍在颊上。
下了楼,江朴的车已等着了,等她上了车,从车镜里看她一眼,见她描了柳叶似的细眉,刘海做了小卷,化了淡妆,眉头一蹙,终究没有说。
春枝当江朴是盛怀初的心腹,格外留心他的举动,那一丝一缕的厌恶也没有逃过她的眼,左思右想,记起从长三出来那日,爱老三对她的叮嘱,忐忑起来,一路悄无声息把唇上的口红吃下大半。
路上一个颠簸,她轻轻叫了一声。
江朴问道:“春枝小姐没事吧?”
“我无事,不常坐汽车,以前都是黄包车坐得多些……”
一个长三的小先生坐黄包车出门,大多是应局的,现在从了良,实在不该再提从前。
春枝觉出自己失言,忙住了口,转而问道:“盛先生平日里是什么样人?”
江朴又从车镜里看她一眼:“春枝小姐觉得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同个问题被他原封不动地抛回来,春枝也不恼,一面之缘,细想起来,一面之缘里竟有这么多可回味的。
他平时一定是温柔儒雅的样子,那坐怀不乱的君子做派,断不是装出来的,可若是醉了,也会有几分……粗鲁。
春枝脸一红:“盛先生是个好人,也是个善人。”
江朴等了片刻才道:“那春枝小姐便当先生是个善人吧,不要因为善人的善举,徒生出什么误会来。”
第74章 . 大夜弥天 ・ 相认
管家扣门:“先生,江先生把人带回来了。”
尹芝闻言脸上热起来,盛怀初在她房里,管家原来都知道。她如是想着,立时就要起身,却被身后的手臂一捞,又裹进那个胸膛里。
盛怀初火上浇油,轻轻嗓子对着门外道:“先带她去小客厅,如果闲得无聊,便让人带她在花园里转转。”
“天都大亮了!” 尹芝见他不打算起身,轻声嗔道,手肘往他腰窝里一拱,被他轻巧避开来。
他的怀抱把人圈得更紧,嘴上乖巧讨饶:“我才躺了一个小时,这会儿正头疼,眼皮直打架。”
尹芝转过头去,见他眼睛大睁着,分明一丝睡意也无,倒像在想心事,刚要开口戳穿他,却听他道:“小芝,尹家瑞不是你的亲人,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听他提到尹家瑞,她更来了精神,没细想他的话,只问:“真是干爹来了么?”
盛怀初坏笑起来,张开手指,把她一头秀发揉得乱如鸡窝:“你再提他,我真吃醋了。”
尹芝按住他为非作歹的手,找准机会溜下床去:“怪人,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
春枝一个人在客厅等着,大座钟一刻也不安静,敲得她心里没底。
江朴会那样说,定是看不上她的出身。可赛金花不也出身风尘,为了娼又为妾,到头来人人都要尊她一声,状元娘子,公使夫人。这年头谁又比谁天生高贵!
佣人进来添了两次茶,一个小时过去,走廊上终于传来脚步声。
门一开,春枝便站起了身,看了一眼来人,怯怯叫了声:“盛先生。”
盛怀初比个手势让她坐,自己也在她对面坐下来,等管家送来了咖啡,喝了一大口,方道:“新住处习不习惯?”
江朴特意找了个远离会乐里的地方,怕她遇见熟人尴尬,进进出出都是正经人。
春枝道:“邻居很好,都是斯文人,也不爱打听。”
盛怀初道:“如今你是自由身,以后想做些什么,都随你……我听江朴说你还有一个母亲,不过前年已经过世了。”
春枝思及往事,低头嗯了一声。她把自己卖了,也没能救活母亲的病,反倒让知道真相的母亲急火攻心,再不肯吃她用卖身钱换来的药,没过多少时日便撒手人寰。
“家里还有其他人么?你那晚说自己父亲是觉罗・良弓,满人家里亲眷多,理应还有一大家子人的。”
春枝点点头,又摇摇头:“父亲被人炸死后,大夫人好容易得了一笔抚恤,我母亲是二房,又只我一个女儿,分到她手上,已没有多少,后来听说大夫人那房搬到奉天娘家去了,如今早没了联系。”
“上回在爱庐门口,你说的那个与你父亲一同炸死的小妹,是大夫人的女儿?”
春枝一拧眉:“不是,听我母亲说,小妹是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不知道母亲是什么人,记在大夫人名下养着,兄弟姊妹中父亲最宠的就是她,哪知也随父亲一起去了……”
“你上次说她叫伊枝?”
春枝点头:“父亲本意,姐妹们取名春夏秋冬,我另一个妹妹是大夫人房里的,叫夏枝,偏到了给小妹取名字的时候,父亲破了例,也不知道为什么。”
盛怀初拿起咖啡又喝下一大口:“若是伊枝还在人世,你现在见着她还能不能认她出来?”
春枝惊诧地抬起头:“不可能,她已经死了,怎么会……“她话说一半,见盛怀初皱起眉,思索一番又改口道:“如果真还活着,确是多年没见了,相貌不一定认得出,但她身上两颗特别的痣,从前家里都说是福痣,一颗在左边耳垂下面,一颗在右边脚底,必不是人人都有的。”
盛怀初放下杯子,笑起来:“那便没有错了,你妹妹被人救下了,还在人世,现在叫尹芝……只是小时候的事,她大多不记得了,我等一下,便让你们相认。”
春枝见他对一个女子身上的痣了如指掌,且不论那位尹芝小姐到底是不是自己妹妹,他们一定关系匪浅,心中有了猜测,急于求证。
“盛先生,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你只见了我一面,此后也没再来找过我,为什么会突然替我赎身,还发还身契给我……”
盛怀初本已起身了,听她这样问,又坐回去:“尹小姐是我未婚妻,我上次在爱庐见了你,便觉得眉眼有几分像,尤其你那个镯子,她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所以盛先生替我赎身,只因我可能是那位尹小姐的姐妹……但如若不是呢?”
“不是也无妨,就当做一件善事,如果真的是姐妹,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要劳烦春枝小姐。”
春枝受了他的大恩惠,这会儿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盛先生请讲。”
“她小时候被恶人收养,我希望帮她找到亲人,认清那恶人的真面目。当然,这种事急不得,要先让她回忆起小时候的事,你慢慢来,譬如上次你提到的老宅和猫狗就很好。”
“盛先生,我明白了。” 春枝失落地点点头,如今一切都说的通了,从第一次见面起,这个人在意的便是她的身世和姊妹,果真是自己想多了。
尹芝被管家引着,走进小客厅,一声干爹几乎破口而出,却见只有盛怀初和一个年轻小姐,不由得放慢了步子,眼中满是狐疑和失望。
春枝已恢复平静,站起身,温和一笑:“尹小姐。”
盛怀初把尹芝拉到春枝近前,替她引见:“小芝,记不记得庙会那日,我对你说遇见一位小姐,也许是你的姐妹?”
见她点了一下头,盛怀初接着道:“这位是觉罗・春枝小姐,她很可能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姐。”
尹芝闻言,再不肯向前一步,只把对面那人的脸,仔细打量,喃喃道:“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她本想说根本不记得曾有过姐姐,碍于礼貌,改了口。
盛怀初牵起她的手:“无妨,你记不记得给我的那个镯子?”
尹芝点点头,那镯子她今日恰好戴在了手上。
“你现在戴的这个镯子,其实是春枝小姐的,你自己也分不出差别来,若不是亲姐妹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东西。”
“有一模一样的东西也不稀奇。” 尹芝将镯子褪下来,转过头去看看一旁大圆镜里自己的脸,这位春枝小姐的眉眼与她相似,确是不争的事实。
春枝看着盛怀初为难,接过话头:“尹小姐,你走失的时候年纪还小,家中那时遭了大变故,也无暇去找你,不过你还是婴孩的时候,我去大夫人房里看过你,等下说给你听听,便知道我们有无缘分做姐妹了。”
盛怀初不欲打扰女孩子的私房话,找了个借口,避去隔壁的书房,让尹芝有什么事就去扣门。
春枝等他走了,与尹芝坐下来。
管家让人又上了些点心和茶来,两人默默待了片刻,还是春枝先开了口,说了她身上两处地方的痣。
耳垂下面那个不隐蔽,脚底的那个痣确是鲜少有人知道,尹芝不得不信,这位春枝小姐,大概真的是她的姐姐。
分别的时候都还年幼,情分谈不上,她们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近况,斟酌着相互了解,春枝按着盛怀初的嘱咐,说了些小时候的事,见尹芝反应平平,便也不知如何往下说了。
一时冷了场,尹芝看着春枝与她肖似的脸,不禁怪怨自己太过冷漠了,展颜一笑道:“姐姐,你说巧不巧,中国这么大,我们竟然都被盛先生遇见了。”
春枝隐约知道,杜乐镛当时安排她给盛怀初陪酒,是千挑万选过,爱老五给她绞头发时拿的画像,十有八九画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只默默道:“是挺巧的。”
“姐姐又是在那里遇见盛先生的?”
“我……”
尹芝见春枝表情局促起来,一时有些后悔了,她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别的意思。
春枝一时不知怎么答,总不能说是在长三堂子的酒局上遇见的吧!
第75章 . 大夜弥天 ・ 私心
“一位姓杜的老板请客吃饭,和盛先生便是那里认识的。” 春枝含糊带过,觉得自己不算说谎。
尹芝不好再细问,她们本就同父异母,今日也才第一次见面,远没到无话不说的境地,只得另起话题:“姐姐平日都做些什么?”
春枝半真半假道:“我……我在一家私房饭店做事,不过现在已辞工了,以后大概会找点其他事做,妹妹你呢?”
“我先前在学堂里念了点书,本来快毕业了,因养父出了事,没能毕业,现在去找个打字员的差事,也不知有没有人要。”
春枝笑笑,心想那位盛先生哪会让你出去找工,外面满是豺狼虎豹,这样一朵娇花似的人,还不怕被人生吞了下去。
“哪会没人要,远的不说,盛先生这里是一定要的……”
尹芝没有接话。
春枝听她提到养父,料想就是盛怀初口中那个恶人,斟酌一番又开口:“若是父亲还在,我们大概也不必受这些苦,你寄人篱下,我孤苦伶仃……要知道当年父亲最宝贝的就是你,整日抱在手上,扛在肩上,给家里兄弟姐妹们买了杏脯,总叫你捧了来分,巴不得我们比他还疼你。”
尹芝见她说得动情,也被一阵忧伤裹挟,问道:“姐姐,父亲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他在前朝也算是个王爷的,便是去了,又怎么会让你们母女受这么多苦?”
她轻叹一声,落下泪来:“我替父亲不值,他为朝廷掏肝掏肺,到头来被革命党人炸死,人走茶凉,那抚恤金还是大夫人的闺中密友四处奔走求来的,小妹你也被那伙人掳了去。”
“你说我是被刺杀父亲的人掳走的?”
春枝见她将信将疑,笃定道:“要不然呢?”
尹芝没答她,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小时候的事,真是一点也记不得,有时恨不能立时想起来,有时又宁愿永远不会想起来……不说这个了,姐姐现在住在哪里,离这里远不远?”
春枝看看尹芝,见她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端倪,也不知自己算不算完成了盛怀初交给的任务,打算徐徐图之。
“路是有一程的,妹妹有空可以来找我,刚赁的公寓,虽然只两个开间,但在顶楼,视野很好的,天气晴的时候看得见黄浦江。”
尹芝见她一脸希冀,不愿扫她的兴,问她要了地址,又陪着在花园里走了走,园中的月季和绣球开得正艳,一团团淡紫粉红的云,将脚下的路熏得幽香袭人。
一圈快逛完的时候,春枝突然停住脚步,艳羡道:“妹妹,家里从小就说你是有福气的,我本来不信那些相士的话,如今再见了你,不由我不信了。”
“姐姐为什么这么讲?”
“远的不说,就说盛先生,他救我出苦海,让人安顿我的生活,只因我可能是你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