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初隔着绒布,将那串珠子抬起来,足有尺把长,是叠戴的款式,珠子皆是龙眼核大小的滚圆,更难得的是色泽极美,白中透粉,莹润可爱。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将链子放回匣子里:“这个好。”
老伙计喜上心头,将压在匣子下的价签拿出来,一水的六字,图个好彩头。他察言观色,盘算着心中的底价,哪知这位年轻的先生爽气的很,竟然没有还价的意思。
“现钱是没有的,收不收支票?”
老伙计一边暗喜做成了生意,一边又犯起了难,熟人的支票敢收,这生人的……
“先生没有现钱,不如我们派伙计陪您去钱庄取?”
盛怀初摇摇头,怕时间不够,拿出支票簿来:“你们拿着这支票,等帐清楚了,再将这项链给我送去,最晚明早,来得及么?”
老伙计连连点头,收下支票和地址,开了单据,千恩万谢送他出门,一回想又觉得那地址熟悉得很,忽然将小伙计唤来:“诶,你看看,这是不是殷府么?”
小伙计拿去一看,点点头,那宅门他记得清楚,据说殷家后人遭难的遭难,失踪的失踪,记得只有几个忠心的老仆在那里看门:“莫非是殷家的少爷回来了?”
老伙计往那支票的签名上一看,更是狐疑,在他后脑一拍:“少嚼舌头。”
“爹,快醒醒。” 常伯被儿子叫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几点了?”
“过了晌午了……” 常二扶起他老子:“说来也怪,我今日也睡过了头。”
“那个姓盛的呢?” 常伯警觉起来,往腰袋里摸去,钥匙还在。
“爹放心,在房里呢,一切都好,就是他说有事要见先生……“常伯起身穿鞋:“先生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我也是这么说,可他非说他有要事,关于一个姓余的人。”
常伯抬起腰,不可置信:“他真的这么说?” 他说完见常二点头,心道不好,留下儿子照看,自己划船往小竹楼通报。
尹家瑞来的时候,盛怀初正吃着午饭,听见外面的响动放下筷子迎了出去。
“尹先生,多谢你跑这一趟。”
尹家瑞对他一拱手:“哪里的话,盛先生要回上海了,我来道个别也是应该的。”
他提到上海二字,见他脸上没什么反应,料想可能是常伯和自己多心了,继续试探道:“你说找我事关一个姓余的人,愿闻其详。”
盛怀初也不和他绕圈子:“公董局的人在上海抓了一位姓余的先生,现关在南京的老虎桥,据说是尹先生的左膀右臂。”
尹家瑞看他一眼:“我不明白盛先生的意思。”
盛怀初见他不认,也不着急,继续道:“这位余先生虽伤了警察,但手上并没有人命,况且那一日是警察先开的枪,我愿当目击证人,帮尹先生搭救他出来,只要你们以后金盆洗手,不干刺杀的勾当。”
尹家瑞转过身,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惊讶,思忖片刻,戏谑道:“那可是和公董局为敌呢!我伤了你,你反要帮我?难道我那一枪没打死你,倒帮你悟出菩提心了?”
盛怀初笑笑:“你对小芝有养恩,那一枪的仇,我不会报的。与你们行方便,只是不想小芝总被你牵连,学上不得,朋友不敢交,青春正好,受背井离乡之苦,所以我救人的条件,就是你不送小芝走,也别阻止她和我在一起。”
尹芝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死穴。
尹家瑞将拳头一捏,将心中熊熊怒火捺过一边,定下神来,再回过身面上已温和下来:“盛先生此言当真?”
盛怀初不疑有他:“自然是当真的。”
尹家瑞别过眼去不看他:“救老余是我自己的事,只是没想到,世上竟有人也处处为小芝着想……这样吧,我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
他说完,怕自己忍不住怒气被盛怀初看出端倪,匆匆出了房门,一鼓作气走到大门口,正要开门出去,突然停住脚步。
常伯跟在他身后,庆幸道:”还好没走漏了风声……”
尹家瑞沉下声,转过头去:“他那身衣裳是你给他买的?”
常伯摇摇头:“他住在先生以前的房间里,我今日见了以为他翻了先生的以前的旧衣服穿的……想着他要走了,就没和他计较。”
尹家瑞眉头一皱:“我和大哥都没留一星半点自己的东西在这里。”
恰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尹家瑞退后两步,常伯走上前去:“什么人?”
“常伯么,是我,宝庆银楼的阿丰,来给府上送东西的。”
常伯与尹家瑞面面相觑,见他朝自己摆手,片刻后道:“我们没在银楼买东西。”
阿丰笑道:“常伯,是位年轻的先生,说不定是你家的少爷回来啦!”
第57章 .缓带轻裘 ・ 所图
常伯听他提到少爷二字,吓得面如金纸,连连否认:“瞎说什么,我家的少爷有没有回来,我会不知道?快走快走,没工夫跟你扯闲话!”
阿丰在银楼里,迎来送往的都是文明人,被他劈头盖脸一顿呵斥,也有了火气:“走就走……”
买家付了那么大一笔钱买下的东西,还怕他不要不成?现在将他赶走,到时候追究起来,还要怪在这看门老仆的头上。
他脚下生风,带着锁了项链的铁匣子,就往巷口去,刚转到大街上,果真听到身后有人喊他:“阿丰,等等。”
阿丰闻声,反而走得更快。
常伯受了尹家瑞的示意追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别跑,是我老糊涂啦,有个远房侄儿来镇上做生意,借住两天,兴许是他买的。”
阿丰这会儿拿起乔来,手中紧紧攥着铁匣子,一扬脑袋:“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我可怎么知道你口中的侄儿,就是来我们店里的买主,弄丢了东西,十个我都赔弗起!我得见了人,亲手给他。”
常伯将他拉回巷子里,见尹家瑞已带上了宽沿帽和墨镜,从里面慢慢往外走,立时大声重复道:“阿丰,你要亲手交给他?他是我侄儿,我在这镇上几十年,还会骗你不成?”
阿丰不答话,背过身去作势要走,常伯往尹家瑞那里看去,见他冲着自己点了点头,旋即改口道:“诶呀,你这个小阿丰,老精明了,走走走,带你去见我侄儿。” 他说着将阿丰往巷子里带,进了殷宅。
尹家瑞如过路人一般,从他们身旁走过,停在巷口,心中已有了几个猜想,只等常伯陪着那银楼的伙计,将人认一认,弄个水落石出。
一个老妇人迎面过来:“先生,先生,要不要花,别在身上香一天呢。” 她手上挎着一篮新摘的白兰花,两个作一双,用打了绺的铁丝扣住。
尹家瑞认得那妇人,叫人总要叫两次的,自他少时起便在这条街上卖花,乌黑的头发已花白了,一回想自己竟离乡这么久了。
他放了个铜板在老妇人的竹篮里,随手拿起一串花,趁还未被她认出来,往巷子里走了两步。
身后又响起了那个妇人的声音:“小姐,小姐,要不要花,别在身上香一天呢。”
又一个铜板落下来,与前个碰在一处,清脆的一声响。
老妇人说完,抬起头,看清了来人:“诶,是玉芳小姐,出诊救人呐?”
“常伯的侄儿病了,我来回诊。”
老妇人将铜板拿起来递回去:“这花送你带了,上次我孙儿生病多亏了你……”
聂玉芳没接,只拿起一花串:”应该的,不许不收钱。” 她见巷口那个熟悉的人影越来越远,心中焦急,提着重重的医箱,迈开步子追上去。
前面的人仿佛察觉了什么,加快了速度,巷子越往里越错综复杂,她渐渐追不上了,只得任那朝思暮想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聂玉芳转入死巷,被地上的石块绊住,扶着墙才未重重摔下来。
她忍着脚踝刺痛,眼角泛起泪花,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巷道唤道:“你逃什么……怕什么,连说清楚的胆子都没有了么?”
自然是无人答她的。
可是这些话,她今天偏要说:“你这个懦夫,乌龟王八蛋……”
她抹起眼泪,用尽毕生所闻的一切刻毒:“没心肝的狗杂碎,活该变成孤魂野鬼,一辈子漂泊无所依……”
偶有几个过路的人,瞧着杏林堂平日里端庄的女大夫,这会儿发了泼一般,对着空气叫骂,上去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远远观望片刻,见她终于平静下来,坐在医箱上弯腰揉脚,便也放下心,四散去了。
聂玉芳多年的怨气,借着这么个机会发出来,那股拧着的劲,终于松下来,径自轻快地笑着,她这是来的什么疯,一定是自己看错了,那个人杳无音信那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回来呢?
她想着想着,落下泪来,好大一颗,把地上的干土拍得一扬,扬到一双不知何时靠近的黑布鞋上。
尹家瑞竭力放轻松:“玉芳,是我,你骂得都对,就是不能骂乌龟王八,谁叫我们曾经定过亲呢……”
聂玉芳身子微震,没有抬头,又是一滴泪落了下来。多么浅淡的口气,多么平常的话语,谁会知道他口中的那个曾经里,埋藏着她最好的青春与爱恋?
尹家瑞见她悄无声息,将脚边哭湿了一片,递上块帕子:“虽然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了,但这些年你为我们殷家,为我娘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呢,让老常转到你名下的田产房产,你也别总不要不要的,那些都是应当应份的……”
聂玉芳抬起头,见他依旧戴着帽子和墨镜,不肯露出脸孔来见她,恨恨道:“怎么应当应份了,我是殷家的媳妇,还是殷家的女儿?这些东西拿了烫手,脊梁骨也要被镇上的人戳断的……”
尹家瑞叹口气:“你照顾了我娘最后一程,按理也算她老人家的义女了,至于闲话,我让常叔替你变卖了,再无人知道。”
“你这是要补偿我呢?” 聂玉芳站起身,提起医箱一瘸一拐往巷外走:“我不要这样的补偿,你欠我的,就欠到你连丁点良心也不剩那日为止吧……”
尹家瑞接过她手上的医箱:“玉芳,你也才二十四岁,未来还很长,不必过得这样孤单,依你的能力,可以去上海,北平,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换个环境,旧事旧人,便不会再来烦你了。”
他说得诚恳,陪她一道慢慢走着,两人一前一后,路上再没半句话。
回到殷宅门口,聂玉芳转身,从他手中接过医箱,走上台阶:“你放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自己一厢情愿而已,何曾麻烦过你,以后也不会的……”
她说完扣动门上的兽首衔环,片刻之后,常二便来给她开了门:“玉芳小姐,您来了,快里面请。”
聂玉芳跨过门槛走了几步,不见有人跟上来,转头望去,身后空空如也。那个人竟又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这么多年了,还真是一点没变。
常伯将阿丰送走,见尹家瑞立在巷口,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先生,不好了……”
尹家瑞见他汗如雨下,料想自己猜中了七八分,只道:“那银楼的东西果真是他买的,那伙计也见过他?”
“是……”
“他什么时候出去,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知不知道?”
常伯摇摇头:“我问了阿丰,他是今天早上去的银楼,还在那里打了个电话回上海……”
“你和常哥上午在做什么?”
“本是轮到我值夜的,但不知怎么睡过头了,但那钥匙一直在我这里的。”
尹家瑞反问道:“你既然睡着了,又怎么知道钥匙是不是一直在你身上?”
常伯知道自己坏了事:“这,这,我醒来见他还在房中,便没有多想……不过也怪,他逃脱了怎么不回上海,居然自己回来了,还有胆让人送东西上门,到底图什么。”
尹家瑞恍然道:“确是我小瞧他了,看来他得不到想要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叫我过来,说要帮我救人,是先礼后兵。如今让人送东西来,大概要警告我,他的援兵已知道了我在哪里,让我忌惮着不敢动他。”
常伯听得云里雾里:“援兵真的到了?”
“便是还没到,也快了,好在我刚才派船去接小芝和常嫂了,她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往上海去了,明日小芝上了出洋的轮船一切都安稳了。”
尹家瑞顿了顿,当机立断:“等一下我支走玉芳,你和常哥将姓盛的打昏,蒙上脸捆好,弄到船上,一路开到南京,不要让他和你们说一句话。”
两人说着,快步往殷宅走去,尹家瑞走到门口,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让老虎桥监狱里的兄弟们注意着,老余一被放出来,你们也放姓盛的下船,记得将这封信给他,告诉他,这里面就是他一直想要的答案!”
第58章 .缓带轻裘 ・ 水桶
江朴有了杜乐镛襄助,日日早出晚归,从中西女塾拿到尹芝的照片,几路人马沿城内外的水路搜了个遍,一无所获。
没成想,这一日被盛府的管家找到了码头上,道是盛怀初打了电话回去,说了个地点,让江朴带人去接他回来。
江朴本打算自己去,转念一想,盛怀初和尹芝一同失踪这些时日,大抵与尹家瑞脱不了干系。一个小姑娘没什么可怕的,但尹家瑞这个大刺客却不得不防,权衡一番,还是先去杜府搬救兵。
杜乐镛是地头蛇,事发突然,又出了上海地界,总是鞭长莫及。
但他到底是杜乐镛,自己做不成的事,有的是办法让别人替他做成。
“江先生这么说,我自然可以派百来个兄弟与你同去,不过这一路要半天时间,召齐了人手又是一阵耽搁。不如,我先派十几个精干人陪着杜先生去,再与当地的驻防官联络一二,请他出面帮忙。”
那个地方也许是尹家瑞的老巢,十几个人确是少了。
江朴道:“若是能借上军队的人一用,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件事依着盛先生的意思,不要宣扬的好,也不知那位驻防官是何许人,守不守得住秘密?”
杜乐镛本已握起听筒,又放下来耐心道:“这个驻防官若是别人,我也不会提的,他是我友人的儿子,也算盛先生的自家人,更凑巧的是,他认得那个女逃犯。”
“自家人?”
“杜先生这阵子忙,恐怕还不知道,陈大公子被督军派出了上海,他驻军的地方啊,离着盛先生说的地方不远。”
“陈季棠?”
杜乐镛点点头:“正是,怎么说都是盛先生的外甥,总比外人靠得住些,我让江先生亲自同他说?”
陈季棠到了彤县,因年纪轻轻从上海空降了来,军衔被他老子陈仁美故意压了压,只当了个团长,手下却有足足十个营。
南京那边自然不高兴,说好的一个团,如今有半个师的兵力,多出来的口粮还要从新成立的政府里出,给钱给粮不爽气,跑肚拉稀似的,一阵有一阵没。
陈团长不在意,他有枪就够了。平安年头的黄金屋在书里,乱世的便在枪里,在彤县前前后后转了几日,还下不了鱼肉百姓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