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转过头对着陈二公子:“当小神仙滋味如何?”
那孩子笑着点头:“多谢杜叔的安排,有趣得很。”
江朴一听到迎神赛会,便来了精神,犹豫着不好开口,只与那孩子客套一番。
杜乐镛看在眼中,佯作焦急,决定诈他一诈:“江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盛先生落水的事瞒着所有人,单枪匹马去找,那里能找得到,这位陈公子那日过桥的时候,见着有人落水了。”
江朴见他既然知晓盛怀初失踪一事,此刻也不再掩藏,问起陈二公子当日在神轿上的所见,被问的人因着杜乐镛的面子,自然知无不答。
江朴听完,又确认一番:“你说是那个姑娘先落的水……而后那个男人自己跳下河去的?”
陈二公子点点头:“本来还有两个人拖着那个男人,后来那两人也走了……我见那男人泅水去追船。”
江朴是信了的,尹芝一起失踪本就是事实,为了保险起见,又与那孩子核实了二人的衣着形貌,大差不离,看来此言不虚。
陈二公子说完,便退下了,杜乐镛留了江朴详谈:“江先生不必客气,我虽与盛先生只见过一面,却是投缘得很,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必责无旁贷,助江先生一臂之力!”
江朴心想杜乐镛神通广大,且不论他用意为何,先将人找到要紧,便一拱手:“杜先生仗义之名,今日我是亲见了,那便多谢先生。”
杜乐镛哈哈笑起来:“不忙谢,找到了人再说,此事还是不宜声张的好。”
往横滨的船比去檀香山的多上许多,尹家瑞买了后日起航的船票,这日晚饭后,尹芝便回房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尹家瑞替她准备了一笔钱,让她需要什么,到了横滨再买。
尹芝望着空荡荡的行李箱,总觉得什么都不带,仿佛要和脚下这片土地断了个干净似的。便将这几日编的一顶草帽和那副不合脸的墨镜一起放了进去。
干爹说她去了那里定会便胖的,也许这墨镜到那时便合适了。
阖上箱子,心里更空落,从前便知道会走,真的要成行了,才明白去国离乡是个什么滋味。
第52章 .缓带轻裘 ・ 曳舟
夜深了,虫鸣一片,半开的竹窗吱呀一声响,伴着什么东西噗咚落了水。
若不是仲夏的风,惊了歇在莲叶上的小青蛙,便是一只昏了头的笨鸟,撞上竹窗,掉了口中衔的食。
莹白的月光照在水面上,投到屋里来,清亮一片。尹芝望着帐顶,此刻睡意阑珊。
还好自己没有昏头,干爹永远是对的,他永远只会为自己好,明年这时候回想起来,一定连今晚的这点犹豫不舍通通忘了。
又是一声响,这回敲在地板上,尹芝掀开帐子,赤脚下床查看。地上一团湿淋淋的绸布,用细麻绳系住了,里面裹了块小石头,被人抛进窗来。
她弯腰捡了起来,麻绳那头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轻轻一拉,催她快去窗边,钓鱼似的。
尹芝蹑着脚步走过去,就着月色从半开的窗里望出去,一条破旧的小船,乍看仿佛荒废了很久,半身已划入竹楼下悬空的地方,只留个船头在外面,上面站了人,那人一身青灰色布衫布裤,衣裳太小,手脚都露了小半截在外,抬头起头来,脸上的笑意,如天真的半大孩子。
尹芝心一慌,陡然关上窗,是他,他的伤都好了么?他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手上的绸布被麻绳抽了抽。尹芝定了定神,才又开窗,将那绸布和石块一起丢下去给他。
盛怀初抬手,稳稳接住,一径对她傻笑着,又突然抛回来给她,两人一个抛一个接,打哑谜一样,谁也不先说话。这样来来回回片刻,盛怀初先急了,动动嘴,看口型似是在说:下来。
隔壁房间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窗被人推开了,尹家瑞朝她看过来,见尹芝浴了一身皎洁的月色,声音也温柔起来:“小芝,怎么还不睡。”
尹芝隔窗盯着尹家瑞的脸,余光瞥着那小船,等它最后一点尖儿也隐入竹楼下面,方摇头道:“睡不着,看看月亮。” 她说着引着尹家瑞的目光往天上去。
尹家瑞微微一笑:“别担心,后天去了横滨,一切都会好的。”
尹芝点点头,不敢多逗留:“我知道……今天月亮真圆,干爹……我去睡了。” 说完连忙关上窗。
沁凉的手覆上滚烫的脸,一颗心也跳个不停,一半是怕的,另一半不知是什么。她手上还握着那用绸布包裹的小石头,细麻绳的另一头也被人紧紧拉着。
尹家瑞往天上看看,这月亮还差一线才能称得上圆,又白又亮倒是真的,照得白日里深色的水面银箔一样,雪一样的荻花丛这会儿却成了暗色剪影,黑白颠倒,恍若梦境,他关上窗回了床上,不一会儿便真的入了梦乡。
尹芝立在窗前,等到尹家瑞房中没了半点声响,才又开了窗,麻绳那头已松了劲,轻轻一拉便全部扯了上来。
那个人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么?
一定是听说自己要去横滨了,恼她了。恼她又一次打算有恩不报,不辞而别。何况这一别,大概永远不会再见了。
尹芝默默地站了许久,心情已平复下来,人却不知不觉得出了房门,走到小竹楼连廊的一角,心想看着他划船离开也好。
可水面上白茫茫一片,哪里有船,若不是手中握着那绸缎包裹的石头和麻绳,真得相信只是一场迷梦了。
她落寞地回过身,瞥见身后的竹码头那里,有个人对她挥着手,露出半截臂膀。
那手上似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引着她朝他走去,两人只差三两步远了,尹芝突然清醒过来,顿住脚步,她还记得那种全身着火一般的危险。
可一切都太晚了,她已落入他无形的势力范围。
盛怀初一步跨上来牵住她的手,两条手臂连成一线,交缠的指尖突然生出千钧一发的力量,腰也被人单手搂住,贴上一具同样火热的身子,轻轻一转,便上了船。
这一刻,她有些晕眩,颊边鼓动的热浪,不知道是他的呼吸,还是他的吻,又有什么差别,反正都是他的。
“你再不来,我要去你房里抢人了……” 他声音压得低,听起来像一阵喘息,那喘息突然停了,这一次真的被吻住了,不复温柔。
她受了惊,竟不知道一个吻可以让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似的,频频往后躲,却又时刻提防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当然是徒劳的,脖颈被人托住,腰上的手也越环越紧了,好在快要窒息前,他终于松了口,尹芝回望小竹屋,小船不知什么时候已漂出去十几米远。
她环上他的脖子,踮起脚,贴在他耳边,也顾不得这情状多么旖旎暧昧:“送我回去,被干爹知道了,你会死的!”
盛怀初就势将她抱回船舱里,拿出件衫子盖在她身上:“送你回去,我才会后悔死。”
说完也不耽误,走到船尾,拿起船篙撑起来,小心翼翼不让船篙离水,一点声音也没有。
水上的竹屋越来越小,尹芝坐着这艘狭小的船,摇晃着远去。真的不是梦,却依旧有太多难以解释的地方。
她迷茫地探出头去:“你的伤好了?”
盛怀初摇摇头:“但我能下床了,不过这会儿软手软脚,可能还打不过一个小姑娘。”
他口中的小姑娘微微一笑:“我真想不到你会来……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盛怀初也回以一笑:“你干爹防人得很,走得那日烧得糊里糊涂,他还是蒙住了我的眼睛……不过不打紧,我住那间屋里有个阁楼,我日日看着常嫂划船出去,记得个大概方向,想着一路划过来,总能找到的。”
提到常嫂,尹芝便想起了常伯,担心地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常伯他们呢?”
盛怀初似乎明白她的心思:“放心他们这会儿睡得正香……我问那女大夫要了安眠止痛的药,一直存着没吃,够他们睡到明日中午了。”
“明日中午?” 尹芝这才想到了自己的处境,看着盛怀初手中的船篙上上下下,怯怯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盛怀初放下船篙,矮身入了船舱,任船随水漂着。
“你那日不是想看日出?”
这船舱仿佛一瞬间更小了,尹芝挪了挪身子:“我那天看过了,你还是送我回去,然后快回上海去吧。”
“哦,” 盛怀初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失望:“可我们还没有一起看过。”
尹芝抬起头:“没有么?” 那天日出的时候,他也明明在船头的。
盛怀初笃定道:“没有,不是三个人,是两个人……只我们两个人,在一条船上。”
第53章 .缓带轻裘 ・ 遂道
黎明前的夏夜,原来可以这么的冷。
盛怀初停在无人的洲渚,船边几茬娇小野莲,擎着的骨朵儿,天光一暗便紧闭着,羞于见人。
他上岸拾了些柴火,将小泥炉点上,又见泥炉旁小半框新采的红菱,大概是船主留着当饭食的,便洗了个小盆,盛水一并煮了。
这条摇摇晃晃的小破船能行多远,盛怀初自己也没数,索性停在这里等天亮也好。
“这是你的船?盆里的又是你的菱角?” 尹芝抱着腿,在火炉边取着暖,弯起眼角打趣他。
“我偷的,船是非偷不可,菱角只是顺手牵羊。” 盛怀初的语气半点愧疚也无,尹芝一时无话回了。
哪知他的脸皮比她想得还要厚,接着又道:“大刺客的宝贝女儿都被我偷出来了,还有什么罪过,比这更要命的?
尹芝看他一眼,摇摇头道:“你没有,是我自己往码头去找你的,如果干爹真的找来了,我也会这么说。”
盛怀初闻言有些意外,旋即又明白过来。她永远是自由的,没人真能胁迫她什么,此刻依着自己的意愿来到他的身边,仿佛也能随时转身离去,如水面上飘移不定的夜风,永远无法预测方向。
于是就着火光,轻轻勾勒她眼角的轮廓:“我第一次在督军府见你,便觉得这双眼睛在哪里见过,今天在月光下看你朝我走过来,终于想起来了……”
尹芝狐疑地看着他,督军府那一晚明明是他们头回见:“怎么会?”
盛怀初捉住她双手揉在掌心里,像是防着她突然跑开似的:“利马外的高山上,有种纤细的小骆马……”
尹芝拧上眉头:“利马不是马?”
“是座城,除了沙漠便是高山,沙漠外面全是海,高山背后是瘴气林,蚊子比你的手还大。”
“还有那样的地方,人可怎么活?”
“是挺难活的,人和动物都难活。”
尹芝垂下眼,这才看见他一双臂膀落在自己的膝头,双手双脚都被他控制住了,不由警觉起来,瞪着他道:“骆马又是什么……是骆驼,还是马?”
她说完,自己明白过来:“你说我像只动物……”
一双手自然要从他手里抽走的,可是盛怀初早有防备,笑着握得更紧了:“听我说完么……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生灵,只活在凡人去不了的高山顶上,细细长长的腿,脚步像风一样轻,能在悬崖峭壁上行走。”
他松开一只手,抚上她的膝头,帮她暖着。
“凡人去不了的高山顶,你怎么会见过?” 尹芝有心要拆穿他的谎言,听得仔细。
“我就是见过。” 盛怀初笃定道:“有的小骆马从未见过人,也会悄悄从山上下来,看看人的样子……大概是山上什么也没有,太孤独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盛怀初突然一笑,放开她的手,双臂环上细腰:“当然是被人捉住了。”
尹芝往后推他,两人重心不稳,双双跌进船舱里,身子也贴在了一处。她想骂他流氓,又怕真一语成谶,只道:“骗子,根本没有骆驼一样的马……”
盛怀初只搂着她,听着彼此回声一般心跳,满足道:“有的,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系在路灯上的围巾么……那便是骆马毛织的。”
尹芝当然记得,那围巾的触感似云一样,不由得信了,见他没再动作,便任他抱着一会儿:“你把小骆马的毛剪了?”
盛怀初的手指已顺着她的脖颈,揉进细软的秀发里:“不是还在么,你自己摸摸……”
尹芝再不想听他说话了,用力一挣,反被他紧紧抱进怀里:“别扭,再扭就坏事了。”
她闻言停下动作,仿佛不动,就真的不会坏事一样。可到底是怎样的坏事,虽然不甚明了,也隐隐猜到,转过脸去,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盛怀初别过她的脸:“别走了,别去横滨,你不是真的想去,也放不下这里,在我身边一样安全,我们的事……我会让你干爹点头的。”
尹芝垂下眼,想到尹家瑞说过的话,沉默片刻,摇头道:“干爹,他不会答应的。”
盛怀初似是早有准备:“我明早送你回去,就找他谈,只要他答应我们的事,我可以将他的同党放出来……若他肯金盆洗手,洗心革面,我也能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这么一来你也不必为着他见不得人的身份,时时提心吊胆。”
尹芝想救余叔,也想尹家瑞金盆洗手过平凡人的生活,可她此刻无法应承他什么。
盛怀初看着她眼中的犹豫,生怕她一口回绝似的,连忙又道:“你若是真想出洋去看看,我处理完手上的这桩事,便陪你一道。你要念书,我当你的陪读,你要游山玩水,我当你的向导。”
尹芝看着他的眼睛,不可置信:“你……你不是要在新政府任职,怎么可能走得开?”
盛怀初笑笑:“只是暂时的,为了方便我查事情罢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我这个人,在仕途上没什么抱负,权柄是黄金做的牢笼,人一关进去,心就黑了坏了,再好不了了……不如带你去看骆马,给你剪一篮骆马毛织披肩。”
尹芝靠在他肩上,答案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小芝,尹家瑞不同意也没有关系,你自己的婚书可以自己签,就像我,我想和你在一起,不需要什么人同意……今天这样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冒昧,大夫说我前几日差点死掉了,今天既然侥幸活着,便第一个要来见你,对你说这些话,带你走……”
他的话把时间拉长了,像一条点了灯的遂道,里面虽有无数扇门,却几乎可以让人心无旁骛地走完,仿佛遂道的那头就是永恒。
炙热的吻细细碎碎落在她的颈窝里,领口的盘扣也松了,由着他的呼吸拂过胸口,撩上心头。
她身处从未有过的危险,被施了定身咒,心早乱了,动也动不了。
第54章 .缓带轻裘 ・ 暮雨
尹芝闭着眼,不敢呼吸,任那段暖流走走停停,最后悬在她唇间,久也不落下来,明明没喝酒,却在这一瞬等待中燥热无比。
“怎么不说话?” 盛怀初将她的短发别到耳后,见她颊上一抹嫣红,如天边云霞,一直烧到耳垂尖上,便拿拇指碰了碰,果真又软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