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痕不欲——芦苇芭蕉【完结+番外】
时间:2023-04-23 14:44:50

  他讲话愈发不客气,经晚颐也强硬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知道你掉下台阶的事,和她没有一点关系,陈府的下人都看见了,如果你不是不小心,便是有意的了,居心要去害人,还不惜陪上自己的腹中的孩子……无论如何她是不会推你下楼的,更何况我早就和她说过了,她也晓得我们签了离婚协议的。”
  “她没名没分,除了你谁会信她?毕竟谋害了正妻腹中的孩子,对她有天大的好处,恐怕没人不信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 盛怀初知道她舍了这个孩子,又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恐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医生说我身子不好,没了这一胎将来也不一定还能有,也许一辈子当不了母亲。” 经晚颐说着说着,眼泪又缓缓留下来了,还有什么能比天意更弄人的。
  “没有这么绝对的,只要好好调养,总是有希望的,再说依我看当母亲除了受累,也没什么好的……之前签离婚协议时,答应给你的补偿,若是不满意我们可以重谈,只要你别为难她。”
  “我不打算离婚了,你有错在先,我们算是扯平了,把离婚协议还回来,这事就算过去了。”
  经晚颐也算守信,已经和经老爷说明了,捕房那里立时放了人。
  盛怀初从广慈医院出来,直接去了贝当路,司机进去接人,巡长说有一位江先生已经将尹小姐送家去了。
  他们刚打算离开,又有一个探长模样的人追出来:“下面的人不懂规矩,尹小姐还有一样东西落下了,我们也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不然就派人送去了。”
  克扣犯人的财物,向来没人管,遇着有权有势的才要还回去。
  盛怀初摇下车窗,那人递了块怀表过来,有灼烧的痕迹,表壳是金的,想来价值不菲,也难怪被人扣下来。
  他倒不记得她有这么个东西:“真是尹小姐的么?”
  “是啊是啊。” 那人谄媚地点着头,也怕被追究。
  盛怀初把表壳打开来看见里面镌了个棠字,这才想起这块金表其实前几日见过,混在一堆遗物里,一起交给盛怀兰了。
  “是了,是她的。” 他啪地一声阖上表,心里麻木着,吩咐司机开车,窗也忘记摇上了。
第146章 . 圣人不死 ・ 势弱
  刘妈也不晓得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见江朴守在楼下不走,隐约猜到还有人要来,刚去厨房吩咐了一声,让多备着菜,就听见门外有汽车声,忙不迭转身上楼。
  “小姐,盛先生来了。”
  尹芝正在浴室里头,刘妈连唤了两声,才听见水声停了。
  过了片刻里面答道:“你请他去客室里,我过会儿就来。”
  牢房总是晦气的,哪怕只待了几个钟头,也得洗一洗才好。尹芝拿毛巾擦头发,打算先把陈季棠的怀表收起来,开了手包翻找一番,心中讶异,再往换下来的衣裳里摸一遍,立时慌了神。
  都怪自己离开贝当路捕房的时候没清点。
  她当即打了电话去,那头的人很狡黠地敷衍着,恐怕这种‘遗失’东西的状况不少。
  刘妈见她还不下来,立在门外催道:“小姐,盛先生等了一会儿了。”
  尹芝搁下电话,想着等一下还是得亲自去一趟,哪怕花钱赎回来也好。
  一跨进客室里,才觉得昏暗无比,空气里浓浓的烟味。
  “来坐。” 盛怀初靠在沙发上,把手里的半支烟捻在一个充作烟灰缸的小碟里。
  尹芝开了窗,在他对面坐下来。
  盛怀初见她头发还半湿,想必刚洗过澡,只是脸色苍白,让人放心不下。
  “捕房里的人为难你没有?”
  “就是关了一会儿,也没什么。” 至于那遗失东西,自然没有提起,陈季棠带她去过捕房,所以这回没受什么惊吓,反倒是经晚颐那流血的模样很触目:“你太太怎么样了,那孩子……”
  “她是你什么人,值得这样惦记?” 盛怀初来的路上,愧疚与恼怒各一半,等见了面,愧疚便占了上风,这会儿被她没由来的一问,又只剩下恼火了。
  更何况还有口袋里那块怀表呢!
  两人沉默了片刻,尹芝终于开了口:“便是不认识的人,眼看着在面前摔下去,还挺着肚子,问也不能问一声么?再说人人都以为是我推她下去的,总要晓得自己是犯了多大的罪吧。”
  平时温温和和的两个人,一旦较起了真,谁也不让谁。
  “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知道不是你,这就够了,让你在那监牢里委屈了一阵子,是我不好,但是只要有我在,没人真能动得了你。”
  “什么叫你知道就够了?我只要在你这里是个人,在旁人眼里是魔是鬼,是连没出世的小孩子都放不过的恶妇,你就高兴了!还是个自己也做了母亲的恶妇。”
  这一通责问倒把他问住了,尹芝猝然站起来,人也晕乎乎的,这辈子大概没这么伶牙俐齿过,也不等他答话,想到一句是一句,劈头盖脸。
  “那孩子真不是你的么?你太太可不是那么讲的。再说真是我一时嫉妒冲昏了头,推她下去的呢?”
  尹芝讲完,自己也后怕起来,恍惚间陈府石阶上的情景也记不清了,只余经晚颐在她耳边的那句话――这是你欠我的。其实她动没动手,又有什么差别?
  她转身就往外走,盛怀初更快一步,一扯胳膊将人抱住了:“你今天发的什么疯!”
  他的火气也很大,可是一把人抱进怀里,就再说不出责问的话了。
  那怀表还在口袋里捂着,嫉妒的心仍有不甘,却也知道再提起这一桩,恐怕非吵到回不了头的地步。
  他一开口,声音自己软了下来:“今天的事,都是我不好,我不晓得她会这样子来要挟,害你白受这些罪,这是最后一回了,以后再不会了。”
  尹芝没忍住,眼泪无声流下来,把他胸口洇湿一片,刚才激动得浑身是劲儿,这会儿渐渐失了力气,哭了一阵,倒觉得和近来的每次争吵一样,只要他用心哄一哄,总会和好的。
  可这样的争吵与和好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以后确实再也不会了,你别来找我了。”
  尹芝说完,盛怀初还晃着神,被她推了个踉跄,站定之后又转身追过去,她已经上楼去了。
  电话铃这时候想起来,她在楼梯口接起来:“尹公馆。”
  他也只能隔着三两步远停下脚步,两人都微喘着,偶有经过的下人,侧目看个稀奇,又匆匆去了。
  “是我……请问是哪里?”
  电话那头的殷勤道:“这里是贝当路捕房,先头因一点小误会,耽搁了小姐时间,还不巧错扣下了小姐的表,刚才小姐来问,我这才想起来忘了和小姐禀报……那表已经给了盛先生了,今日是他一直替小姐关照着,我想着你们总会见面的,这才请盛先生捎带的。”
  尹芝往盛怀初那里望了一眼,有些惊讶的样子,对着电话敷衍几句挂了。
  “是什么人?”
  “是捕房,我今天在那里丢了点东西。”
  “丢了什么东西,我去帮你问问。” 盛怀初握着那块怀表,几乎被他焐热了,不拿出来,就看她会为了陈季棠的遗物做到什么程度。
  “一块怀表,镀金的,有点烧痕。” 尹芝别过脸去道。
  “是这一块么?” 盛怀初拿出怀表,挂在楼梯的柱头上。
  尹芝知道表在他那里,也没细看,伸手握住,链子却被他按住了。
  “这表是你的么?我从不记得你有过。”
  尹芝也晓得那表上是镌了字的。
  “这表是陈季棠的,我从他的遗物里拿的。” 其中的原委,她也不想多讲了,既然铁了心和面前这人断干净,实在不该拖泥带水:“我留着做个纪念,认识这些年,又做了几个月夫妻,他身后寂寞,灵堂上恐怕连个回礼的人也没有。”
  还想着给他披麻戴孝,做个贤妻么?他本来想只要她愿意骗他这一回,多拙劣的谎话他都不会揭穿的,这块表的事就此揭过了。
  可惜她终究没能使他如愿。
  盛怀初手一松,尹芝也没拿稳,那表咕咚咚从楼梯上滚下去。
  两人都没动,一起看着那团金灿灿的东西滚到最下面一阶,仿佛有什么东西碎在里头了。
  还是盛怀初走下楼梯,把那表打开来,玻璃碴子落了他满手,拿了张白帕子包起来,上面也沾了零星血迹。
  “表上的玻璃碎了,你让人修修吧,自己别割伤了。” 他把那一小包放在花盆架子上,慢慢往门外走,仿佛也认可了她那句再不见面的话。
  他们都晓得,她放手再多次都不作数,只要他放手了,便是真的了。感情里看似势弱的那一方,才是生杀予夺的人。
  “你讲的话也没有错,跟我在一起这些时日,确是委屈你了,所以正式离婚之前,不会再打扰了……离婚登报,恐怕还要三五个月。”
  只是不晓得离婚之后,她还会不会在这里等着他。
第147章 . 圣人不死 ・ 轰炸
  盛怀初果真没再来过,电话还时时打,晓得尹芝不会接,便直接叮嘱管家,俱是些屯粮屯菜,或与安全相关的事体。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七月的时候,日本治下的朝鲜排华,爱国学生们已闹过一阵。九月过了半,东北的一条铁路又被炸毁了,争议不断,一时间,不论大城小城,成千上万的年轻人走上街头,从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一路闹到了中央大学旁边的珍珠桥。
  刘妈出去采买,肉菜店里用推车给她送上门,一样样卸在门口。
  “诶呦,买了这么许多,这样秋老虎的天气那里摆得住。” 斜对门的女管家从门里探出头来,那家的太太在她身后听着。
  她们不敢出门,却时刻关心着巷子里的动静,生怕哪个不长眼的把她们家当成日本人的房子砸了。
  学生们一脑热砸到自己国人头上是常事,有的也不全是搞错,混了些盲流干着砸抢的事,被巡警逮住,一律说搞错了,没出人命的归还一些东西,也只能放他们走,牢房里都关满了。
  “撒上盐,油纸包两层吊在井里,我是不敢再出门了,前头走着,后面突然涌出来一群学生,横幅举得有二层楼高,也不管有人没有,直直冲过来。” 刘妈吃了小脚的亏,一边喘气,一边指挥着人把东西往里搬。
  “可不是么!” 女管家附和道:“我听我家太太讲,我家太太又听先生讲,我们陈市长都差点被人围起来,幸亏警察冲上去救下来,南京的蔡学政就没那么好运气,被人在地上拖掉了半条老命诶……啧啧,还是主席钦点去和学生谈判的。”
  刘妈不晓得蔡学政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元培,只讶异当官的也被打会得这样惨:“还有什么人受伤了没有?”
  “还有个姓陈的司令员被人踢肿了屁股,几个学生跳珍珠河逃跑,有一个跳下去才想起来不会水,溺死了,啧啧。”
  女管家讲的绘声绘色,刘刘妈没听见有姓盛的官员受伤,默默替尹芝放下心来。
  “可不是么,要找日本人算账,拳头倒大半打在自己人身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但凡吃过一点苦头,也不会养出这样窝里横的东西。” 刘妈见米面都搬得差不多了,和对门说了再会,跨进院里,急急上了楼。
  “小姐你说,闹得这样厉害,不如把门用水缸堵上吧。” 刘妈将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倒出来,临了提了这样的话,显然她兵荒马乱的大半辈子不是白过的。
  “哪里就有那么坏了。” 刘妈说的新闻,尹芝早也知道了,手上忙个不停,在归置东西,无暇宽慰她。
  “诶,小姐,你这几日总在家里忙,冬天的衣裳也拿出来了,是要做什么呀。”
  “我最近会出去散散心。”
  刘妈惊住了:“外头这么乱。”
  尹芝念着刘妈陪了自己这几年,本来也打算好好安顿她的:“这件事也没打算瞒你,有间美专学校发了录取信过来,你要是愿意和我一道去自然是好,但你家里人都在这边……”
  刘妈想了想:“学校在南京?”
  见她摇头,又道:“北平?” 不能再远了,再远一时也说不出名字来。
  “在香港。” 申请学校已经是今年一月的事了,那时候想若真和他去了香港,上一两年学以后,能有个事情做。
  “你考虑几日,下个月有一班船,船票得托人去买,先不要声张。” 见她一时拿不了主意,尹芝又道。
  刘妈抬头,对上了视线又转开,心里明白,恐怕盛先生是不知道的。
  三天后给了答复,决定留下来。
  这样爽利的答复,也方便尹芝安排。
  过了几日,聂玉芳来上海用自己的名字替她买了船票,也登门把证件留给她用,二人说好,去了香港再寄回来。
  自此,刘妈成了怀揣秘密度日的无辜人,管家问她话也是支支吾吾,偶尔接了盛怀初的电话,更是舌头打了结。
  就这样大半个月过去,外面闹得一日比一日凶了。
  前几天死一个日本和尚,这几天又烧掉一座毛巾厂,人心惶惶之余,也渐渐学会如何辨别危险,有的店铺连开门的时间都改了,专捡街上人少的时候,黑市一样。
  这座城市总是十分温和地包容着,暧昧地周旋着,照理说仗是打不到她头上的。
  过往的经验深入人心,以至于第一枚炮弹落在苏州河对岸的时候,路上的行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抬头看见轰鸣而来的铁皮怪鸟,四散着尖叫地跑开,跑了一阵,才想起来坐电车,上面已挂满了人,司机见车子重得动弹不得,索性弃车走了。
  有人往家跑,只晓得一家人死在一起,也比独自被炸个稀烂好。有人半路丢了孩子,再回去找,只找见一只小鞋,坐在路边嘤嘤地哭,伤心起来逃命都忘记了。
  尹芝家门口的巷子里也躲进来很多人,拍门的手劲很大。
  “开门,开门。”
  “救命,救命。” 清一色男人的声音,女人也许有,都不敢出声了。
  门栓也不一定栓得住,拍门渐渐变成了撞门,好在前一阵子管家在墙头上用水泥插了尖玻璃,不然早翻进来了。
  “做什么非要进来,一炮打下来,里面外面,哪不一样了?” 刘妈隔着门喊话。
  外面的人不管,仍旧撞门。
  管家带着人,把空水缸抬到门口,指挥着往里面加水,门扇稳住了。门外的人听到水声,也知道没可能进来了,去了下一家。
  轰炸了一个多小时,这样的人有三四拨。
  “要我说里面肯定混了瘪三。”
  对门太太家开了一回门,傍晚人散去了,家里少了几样不起眼的物什,最贵重的是他家先生的一块手表,刘妈拿出了自己的老智慧:“幸亏当时没放他们进来。”
  尹芝在地下室里蜷缩了一下午,兜兜一直哭,这会儿累得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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