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悠一这才放下心,自己也许太过小心,生怕露了怯似的,拿堆上笑容的脸四下巡视着,远远地瞧见来人,冷了冷,又浮上面皮。
“盛君,真是好久不见。” 其实也不算太久,风水轮流转,自己再不用等在他门前受辱了。
“藤原大佐,我就知道今日必少不了你。” 盛怀初在他身边略站了站,不单没有一点讨好奉承的意思,脸上亦不见愁苦的神色,转瞬又与一旁的白胡子老绅士寒暄去了。
藤原悠一总觉得他与上次会面时大有不同,定定看了半晌,原来是眉间那两道不曾见过的皱纹,眼下淡淡乌青,下颚棱角分明,消瘦苍老了不止一星半点。
面上再怎么风轻云淡恐怕都是装出来的。
被推出来面对一场毫无筹码的谈判,怎能不心焦?谈成了是卖国的罪人,谈不成便是将百废待举的国家卷入战争的祸首,不说官场前途堪忧,恐怕这一生都不得善了。
藤原悠一这么一想,刚才他那句轻慢的话也不再放于心上,和谈才刚开始,他有的是时间碾碎这位故人的傲骨。
“日本侨民的损失,按着贵国和我国统计,取其平均,一共是一百三十万两千五百英镑,不能再多了。” 盛怀初尽量让句子简短,给各国的翻译员行个方便。
那一头的日方代表不同意:“侨民的损失只是一部分,还有舰队和派遣军的军费,应当是一千五百万英镑。”
“这一条恐怕暂时达不成共识。” 盛怀初翻过一页去,和谈不止耗心神,还耗体力,不知不觉已点上了灯,粗略算算也谈了四五个小时,却没有一条谈成的。
“盛先生,我们这是谈判还是浪费时间?” 对方代表略有些疲惫,耐性也消耗殆尽。
盛怀初听得懂他的话,还是等翻译一字一句讲完了才道:“当然是在谈判,我不懂您的意思。”
他的语气一点没变,在极度的疲惫中冷静地思考,这几个月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谈判便是为了达成共识,贵方这样一点不肯退让,我们哪有可谈的。”
“这样说未免言之过早,我们不是还有几条没有谈么。”
藤原悠一列作末席,仿佛无关紧要的人物,原以为南京政府希望早日结束这场战争,会接受他们提出来绝大多数的条件。盛怀初这样强硬的态度,也令他十分纳闷,如果是想要继续打下去,还要来这场和谈做什么?
谈判官与他四目相对,藤原悠一也将手上的册子往下翻了一页,示意继续谈下去。他倒要看看,盛怀初这会儿除了嘴硬还有什么能耐。
“关于在上海市郊增派驻兵……”
“这一条,是绝无可能的,上海那么多侨居的人,若是每个国家都要在这里驻兵,中国岂不成了万国的屯兵场!”
这一条也是日方最看重的一条,相比于钱,他们更在意军事存在,这才是无尽生长的权力之树,最终也会结出丰厚的回报,东北就是很好的例子。
“因贵国约束国民不利,那么多日本帝国的侨民在冲突中死伤,财产损失惨重,天皇陛下深深忧心,都是因为上海驻军不足,此次增兵,我方认为合情合理。” 藤原悠一终于发了话。
“绝无可能,租界之内驻兵,想必各国的公使都不会答应。” 盛怀初话音未落,旁听席上的人已纷纷点头。
“租界之外,也只能驻中国的兵,没有你们日本军队立锥的地方。”
谈判官往后一靠:“今天我们是毫无进展,贵国政府真是毫无诚意。”
谈判室内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各国语言都有,不约而同地认定了中日双方已谈到了穷途末路,也为自己国家在上海的利益担忧。
继续打下去,一个被焦土包围的租界,有什么用?
“我们是很有诚意的,所以就算是每一项都不能同意,还是要当面告诉贵使一声,当面告诉各国的公使一声,我们不同意的道理。”
谈判官啪地一声阖上面前的条款簿子:“看来只能战场上见了!”
说完便起了身一副要离开的架势,谈判桌他这一边的人,也齐刷刷站成一堵墙,另有几个后排的随员也活动起来,离开了会场,也许这谈崩了的消息传出去,又是新一轮的轰炸。
藤原悠一依旧坐着不动,他分明看见盛怀初笑了,莫非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谈判官不见中方挽留,也挂不下面子,只得带着人往外走。
一开会议大厅的门,记者们便蜂拥上来,因为双方没有达成任何共识,依着惯例也不必发表联合声明,没想到盛怀初却也三两步赶了上来,挤进一群日本人中间。
“不论如何,还是拍张照片罢。”
谈判官倒不知道盛怀初会说日语,一晃神,手已被他握住了。
盛怀初娴熟得摆好姿势,给记者们拍照。陇川介之就在那一闪一闪的白光尽头,两人相视一笑,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命途。
一排镜头中间探出一支枪管来,几个近处的人察觉了,也来不及出声。
陇川瞄准他的心口,又微微往下偏了偏,扣动了扳机,巨响过后,白烟渐渐消散,无人看清是什么人中了枪,只知道有刺客,四下逃窜。
卫兵端着枪过来,陇川高举着双手,枪已和假发一起,远远掷在地上,他的记者证就放在口袋里,怕被血迹弄污了叫人认不出字迹来,特地用油纸包了两层,口中不忘高声唤道:“天皇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
也许这时,只有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才懂得,他对自己国家的爱,远比这两句口号深沉。
盛怀初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浓黑的一片,透出猩红的底,几乎要把这片土地吞没,街道是暗的,围拢的人群也是暗的,最暗的是他慢慢合拢的眼皮,他今天代替几万万人,见了见这末世的景象,果真十分可怖。
回忆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过,也许自己十几岁就该死了的,可是这多出来的十几年也没有枉活,有一点亮色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默默地想,船上是没有报纸也没有新闻的。
第153章 . 坠光可拾 ・ 面善
船到香港的时候,日本要从上海撤军已不是新闻了。
风头一过,报纸头版上的篇幅短了,多是些东拼西凑的统计数字,日军伤亡上万,中国方面略多些,这还只军人,平民罹难的便更不可考了。
再就是国联国际联盟,简称国联,成立于 1920 年 1 月 10 日,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在巴黎和会召开后组成的跨政府组织,也是世界上第一个以维护世界和平为其主要任务的国际组织,为现今联合国之前身――引用自 wj 百科。的调停工作,英国是国联的”话事人”,停战协议在上海的英领馆签,香港作为英属地,也大大在报纸上宣扬了一番,仿佛婆家帮了娘家,脸上有光。
尹芝把长长的与会名录一一看过,没有盛怀初的名字,打电话让饭店另送了一份别家的来,关上门看了,依旧是没有的。
门铃又响了好几声,是先头送报纸来的老西崽,木着脸端了茶。
并非吃茶的钟点,她这才想起,香港按英国规矩,小费给得比上海勤些,自己刚才忙着看报,竟忘记了,立时拿了钱来打发。
这么一打岔,心中那阵莫名的慌乱慢慢安定了些,提起笔来给聂玉芳写信报平安,犹豫许久,终究是没有多嘴问上一句。以他的身份,总该是安全的吧。
到了下午,有位张律师来找她,一见面先致歉。
“船来的那日,和您在码头上错过了,打听了这几日才找到,饭店里人来人往,不得清净,真是对不住。”
有一批早个把月来的上海人,听说仗打完了,又纷纷要回去,都是妻妾主仆几十口的大户人家,大堂里难免嘈杂。
“您是?” 尹芝问着,庆幸先前自己多想了,除了他还有什么人知道自己会来香港?
张律师递上名片:“是盛先生安排我来的,您不知道么?”
“他没提过,也因为我走得匆忙。”
张律师拿出地契来,用英文写的,另附了译稿:“是关于山上那栋房子的,盛先生说您是知道的……这是文书,等去看了,再签字收屋不迟,到时候我也把包工的尾款结了。”
“这房子的事我的确知道,只是有些变故,如今他也不一定是这个意思了,你还是再问一问的好。” 她把那叠文书原样推过去。
张律师显然为难起来:“尹小姐,我看你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如今这房子只在你一人名下了,十几天前盛先生让我把他的名字拿掉了,您大可全权处置……况且你就算不要,也是没法还回去的了。”
“没法还回去是什么意思?” 想必依着香港法律,在别人名下置产是不需要本人签字的,他做得,她为什么做不得?
江朴嘱托过,关于盛怀初的近况不可提起,张律师忙道:“我的意思是,尹小姐先去看一看再作打算,实在不想留着,哪怕租卖出去也好,只是可惜了,样样东西都是簇新的。”
他不等她拒绝:“请别叫我为难……今日便可送您去,或者改日您自己去,这是那房子的地址和我的名片。”说完也怕自己再失言,留下文书去了。
尹芝只看了一眼,便收在一旁,新的一座城,还带着个不经事的孩子,赁房子,看学校,请保姆,总有忙不完的事,至于为什么“还不回去”,也就无暇细想了。
可那简短的一行地址总是忘不掉,偶尔坐车往山上去,也会刻意避开那条路。秋天已经过半,如果看见的是一片荒园衰草,免不了惋惜。
只有一回,梦见窗外总有金灿灿的光,走到窗边,竟然看见了海,她住的地方是看不见海的,莫非是海潮涨上来,把一座城市都淹没了?但也没有逃的打算,房间里陈设亦不同,隐约觉得不真实,还久久不愿醒,贪看窗外的风景。几艘帆船在波光里若影若现,那一头是碧蓝的天,这一头是桃红翠绿的山色,连绵到楼下的花园里,伏在垂着流苏的遮阳伞下,伞下坐着一对母子,孩子不过七八岁,正是淘气的年纪。
尹芝还想再看看那孩子的模样,身后突然有脚步声,没来得及转身,一个熟悉的男声便响起来了:“你不是在楼下么,什么时候上来的?”
待回过头,见来人手里拿了一顶女士的阳帽,那眉眼和笑容都极熟悉,几乎刻在脑中了,她也只能微微张了张嘴,继续默默看着,出了声,恐怕一切就要结束了。
电话铃适时地响了,尹芝醒过来,恍惚中还站在面海的那扇窗前,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只觉得非常温暖。
女佣敲门进来,顺手拉开一线窗帘,霞光映了满天,原来自己沉沉地睡了这么久。
“小姐醒了啊……万太太打了两次电话来,邀您明天去她家里喝下午茶呢!”
这位万太太就住在她楼下,也是避战来的,丈夫先一步回上海收拾生意去了,留她和孩子在此观望着,平时很爱交际的,一周三两次请人去家里玩。
“晓得了。” 尹芝下床,风一吹身上冷了一层,香港的天气再温和,深秋还是带着寒意的。
回回不去总不好,毕竟兜兜学校的事,万太太是帮了忙的,于是打了电话,答应赴约。
第二天,尹芝刚到,万太太碰巧糊了一圈牌,拨冗抬头打趣道:“你可来了,上回吓得我,以为你再不肯来了。”
“没有的事。” 尹芝小事化了,不愿多提。
今天来的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太太小姐,说话也不似有男宾在场时那么拘紧,好奇起来:“万太太,你是做了什么坏事了。”
“天地良心,哪里和我有关系,是仇太太先生的表弟,那个殷勤劲儿,一股子南洋咖喱味道……” 又甜又辣,老远都闻到了。
“说到吃的,我今天带了椰子蛋糕来,店里的新口味,请大家尝尝,评评好坏。” 尹芝晓得她是替人在投石问路,忙止了话题,顺便给新盘下的店面揽点生意。
有几个不太熟的客人惊讶道:“尹小姐开西点店?”
“是现成的店,我接过来的。”
蛋糕送了上来,万太太招呼人来尝,再往尹芝“是么,胡小姐也面善得很。” 她暗自庆幸,胡黎筠没多言,不然总要说说是怎么认识的,那段往事便不得不重提了,哪怕避重就轻,也得扯几个谎。那里望了望,心晓得这媒大概做不得。纵是男方家里头不嫌尹芝带着个孩子,做着抛头露面的小生意,单看她的态度也不像有接触的意思,自己没得吃力不讨好,遂捡了别的话题来说。
“你们别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人家在上海就开过西点店,上回我还在股票所的大户室门口碰到她了。”
万太太这一捧,果真引来了旁人的几分兴趣,尤其是刚被佣人引进来的那位新客。
“老远就听到你们说股票,现在的太太小姐真是不得了。” 她嗓门大,声音娇,一开口就把众人的目光吸了过去,也不要万太太引荐,就势道:“我叫胡黎筠,是万太太的堂妹,大家叫我黎筠就好。”
尹芝怔了怔,晓得万太太的娘家姓胡,没想到会这么巧。
万太太一一介绍了众人,到了尹芝的时候,胡黎筠显然认出来了,目光停在她身上久不移开。
尹芝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便听万太太道:“怎么,你们认识?”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还是胡黎筠先道:“尹小姐看着好面善,也许在哪里见过,上海那么大,谁知道呢。”
“是么,胡小姐也面善得很。” 她暗自庆幸,胡黎筠没多言,不然总要说说是怎么认识的,那段往事便不得不重提了,哪怕避重就轻,也不得不扯几个谎。
“这一屋子都是上海逃难到香港来的人,哪个不面善吆。” 万太太见客都到齐了,便让人下了下午茶来,一直说说笑笑,吃到街上亮了灯的时候,除了几个要留下来打通宵麻将的,其余的人都先后告辞了。
尹芝从万太太家门口出来,胡黎筠已等在电梯门口了。
“这么巧。”
“是呀,没想到还能在香港遇到胡小姐。”
“既难得遇上了,便一起吃个饭吧,刚才那一桌,甜得我牙都倒了。”
两人一起走进电梯里,不约而同笑起来,想起了在火车站的电话亭里换衣裳的那次,也是这样狭小逼仄的所在,还得防着外面望风的人听见不该听的。
一路走着,路过了几间饭店都没进去,只顾着闲谈,很有默契。
“我也真没想到还能遇见尹小姐,看你的样子想必过得不坏,要有什么帮忙的地方,别对我客气……真没想到,盛三竟会出这样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 尹芝停下脚步,声音也崩住了。
胡黎筠不得不回头:“怎么,你竟然不知道么?”
“我离了上海,就再没有联系了。”
胡黎筠与她遥遥站着,过了半晌往自己心口比了比:“偏了半寸而已,现在那个样子,也不知是命太大,还是命不好。”
灯点得久,整条街更亮了,可依旧照不到天边去,夜空乌朦朦的,和暗黑的海连成一条线,夹击着捻碎的海浪声,一阵阵送到耳朵里来,起风的时候,无边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