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痕不欲——芦苇芭蕉【完结+番外】
时间:2023-04-23 14:44:50

  “刘妈,” 尹芝重重放下茶盏:“你去和老吴说,到底是我给他开工钱,以后再像上次一样随便开门放人进来,就不要在我这里做了。”
  尹芝鲜少发这样大的火。
  “啊……” 刘妈吃了一惊,让老吴给盛怀初开门的正是自己,这话明摆着在敲打她呢。
  可那已是小半月前了,当时不说,今天旧事重提,也不知是被什么惹到了。
  经晚颐与盛怀初摊了牌,身上突然十分委顿,回房一看,里衣果真又有一小片血迹。
  有一两个礼拜了,离开上海前保胎的药吃了不少,还是时不时见红,女大夫也说再这样下去不妙,这孩子的去留,建议她早拿主意,也好少吃点苦头。
  她索性在卧室里躺着,等下人都走了,才抚了抚肚子道:“你也别怨我,叫你赖在我身上吃喝这么久,真是想留着你的。”
  说着说着,倒不知不觉流下泪来,索性把脸埋在枕头里,哭累了,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了,盛怀初怎么还没来找她算帐呢?
  下午在书房外面没走远,隐约听见他在里面讲话,语气温和无比,打给什么人的也不用多猜。那天自己和尹芝到底讲了什么,他现在一定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娘姨见她醒了,端了汤水来:“夫人喝点枸杞茶,润润嗓子。”
  经晚颐接过来:“先生呢?”
  “早就出去了。”
  “去干什么了?”
  “先生没说。”
  “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也没有,只叫这几日都不必备他的饭,要我们用心照顾夫人,吃食上要仔细,也让管家去拟了个南京城里的医生单子,给您和亲家夫人过目。”
  “请医生的事,倒不必那么急。我在上海的医生若是愿意,请她过来是顶好的。“娘姨接过经晚颐手上的茶,往她脸上瞧了瞧,轻轻退出去了。
  这样一来,倒让经晚颐有些意外,莫非那个女人什么也没对他说?
第142章 . 圣人不死 ・ 巧遇
  盛怀兰去南京认过了,唐叔覃派飞机送来的确是陈季棠无疑。
  脸虽已烧得没了形,身量却相当,随身的物件也叫她认出来几样,尤其那把金手枪,是老督军的遗物,当年的刺杀案之后,陈季棠从她这里讨去的,没道理出现在旁人的身上。
  讣告发出去的前一日,盛怀初打电话给尹芝,他答应了会亲口告诉她,尤其是这样不好的消息。
  “我二姐来过南京了,从奉天送来的是陈季棠不错,过几天陈季楠会扶灵去上海……”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回音,他不禁忐忑起来。
  “人是怎么没的?” 她一流眼泪声音便有些不稳。
  盛怀初自是听出来了,纵是有些吃味,这会儿也不能显出来半分:“枪炮无眼,你不会想知道的……我明日来上海陪你。”
  尹芝想了想道:“你不用担心……就是不知道灵堂设在了哪里,我想去祭拜一下。”
  她虽然不是要商量,到底是先和他说了。
  盛怀初叹一口气:“人多眼杂,我会和二姐说,给你安排个清净的时间。” 他本想说陪着她一道去的,又像是十分小器的作为,索性罢了。
  “多谢,我等你的消息。”
  一句道谢,立刻生分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多出了这样疏远的时刻,细小得不足为道,却总是盘踞在他心头。
  近来街上不太平,总有学生游行。
  俄国人还未全部撤军,关东军也蠢蠢欲动,生怕错过什么先机,明目张胆地往东北增兵,一时间民怨四起。
  上海离东北远,日本的商船却很多,不出几日日清轮船公司便停运了,几十船的货物积压在码头上,耽误了船期,损失的都是真金白银。
  陈季棠的灵堂设在了老督军府,离着尹芝的住处不近,她本来是坐车去的,遇着封路,好容易绕开来了,又碰上一回,索性让汽车先回去,自己叫了黄包车走小路倒还快些。
  一出了租界,街景便大不同了,街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拖家带口的饥民,个个面有菜色,零星两个大户人家的粥棚都排起了长队。米行的门板才开了一片,堵在门口的人便蜂拥上去,举着空荡荡的布口袋央着买米。
  江淮的水灾久也不退,农时误了,秋天必将颗粒无收,也许再过几日连去年的存粮也买不到半斗,鱼米之乡的人也得挨饿了。
  路过天蟾戏台的时候,又是另一番热闹,木格窗都开着,戏台外面围得水泄不通,里面的戏文,她在街上也听得到,起初是有些嫌恶的,抬头一看横幅又释然了,原来是请了一众名角,来义演赈灾的。
  左右也被堵着走不了,尹芝索性让车夫停了车,走到路边的募款箱,留了来回的路钱在身上,其余的一并投到了箱里。
  这个募款箱放在外场,募的都是路人的零星钱,那两个看箱的黑衣汉子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进项,忙不迭道谢:“小姐请去名簿上留个名,可以进到戏台里头听戏的,这会儿是杜老板讲话,绿牡丹和梅竹都是要登台的。”
  原来捐多了是有别样待遇的,一个黑衣汉子已往人群里去替她开道了。
  “不必了,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小姐留个名,就算不听戏也无妨,别让我们为难,杜老板说了,所有募了大数目的人,他都要录在册里的,等这个难关过了,再还恩情的。”
  杜乐镛到底是黑道出身,便连做善事也透着一股流氓气,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尹芝没再坚持,依着前头那个黑衣汉子开出来的道,走到戏台门口写名簿。
  越过熙攘的人群,戏台上的讲话也越发清楚了,台下坐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物,想必沪上名流都被邀了来。
  “杜某不才,这半月`颜求告,得诸多父老襄助,已共计为江淮水灾募款四十一万三千七百一十二块银元。”
  台下一片掌声,倒比刚才给绿牡丹的掌声更响亮些。
  杜乐镛一边作揖,一边谦恭模样:“这次水灾之凶,百年未遇,受灾的饥民少则百万,多则千万,这四十万银元,分到每个灾民头上,却又少之又少,请各位奔走相告……好了,杜某也不再叨扰,今日还有一位大人物,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各位便是看在他的面上,也请为贫苦百姓再出一份力!”
  他说完,去台下自己的位上坐下。
  “小姐,要不要进去听?” 看门的见她签过了名簿又问道。
  “不了。” 尹芝放下笔,她对戏总是不太懂的,不打算久留。
  有人清了清嗓子,台下的掌声又响了起来。
  她已半转过身去了,在一浪接一浪的掌声中,耐不过好奇,回头一顾。台上的人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一张脸神采奕奕,叫人看不出一点疲态。
  离得虽远,那人一讲话,尹芝便确定是他了。倒是比上回见面时消瘦了许多,声音却十分洪亮,抑扬顿挫也和他平时讲话的声调判若两人。
  她垂下眼,生怕自己看得过于专注,惹人注目,至于他讲了什么,断续听了几句,一时间有些恍惚,在两个人的世界之外相遇,知道不该久留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满足,混沌得想不出因由。
  台上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离得那么远,盛怀初也不是很确定,似是忘词了,明显顿了顿,旋即又转圜过来,三两句把募捐演讲推向高潮,掌声响起来,他也自然做了结,可以心无旁骛地将门口那个人看清楚了。
  看门的人一再提醒:“小姐进去听吧,梅老板的拿手戏就是下一折,贵妃醉酒。” 说完没听清那小姐回了什么,只见她脚步匆匆往外头去了。
  尹芝要到路对面去,她的黄包车还在那里等着,这回没了黑衣汉子,人群再不肯像摩西渡海一样,让出一条道来了。
  半天出不去,又不愿和人群挤在一起,正是着急的时候,有人拉住她的手,把她往戏台后面带,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好像是后台的角落,长枪短刀靠在墙上,一起站在两堆五颜六色的戏服中间。
  “刚才怎么一看见我就跑了呢?”
  近了看才发现他眼中满是血丝。
  “我是碰巧路过,原先不知道你会在这里,而且要赶去其他地方。
  盛怀初这才发现她是穿了一身黑:“是去督军府?”
  “嗯,和你二姐说好了时候,早了晚了,都怕不方便。” 她留心他的神色,仿佛没有不快。
  “今天封路的地方多,让江朴送你,早去早回,我下午忙完了,就去你那里。” 他叹了口气,有点无可奈何,做做样子而已,能这样不期而遇,已是意外之喜了。
  到了督军府,还是比说好的时候晚了些,已经有其他人来吊唁了。盛怀兰请她坐一坐,尹芝提出来想看看陈季棠的遗物。
  她也算与陈季棠有过一段姻缘,盛怀兰是不爱在小处为难她的,便带她到陈季棠的房间,桌上整整齐齐放着的几匣东西,都是唐叔覃叫人送来的。
  “也许该让你见他最后一面的,但是怀初说还是不见为好,那个样子,啧啧……免得你伤心。”
  “他走前有没有吃很多苦。”
  盛怀兰没有答,把匣子一一打开,里面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有灼烧的痕迹:“你自己慢慢看吧,他只怕比这些东西还难以分辩一些。”
  碧荷敲门进来:“经夫人来了。”
  “不是说明天才来么?” 盛怀兰有些意外,将盒子推给尹芝:“上香的事估计还得再等一等。”
第143章 . 圣人不死 ・ 讨还
  经夫人上了香,被人引进了客室,一见到盛怀兰,忙握住她的手:“节哀呐,季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对他也算尽了心力的,哪知道说没了就没了。”
  盛怀兰被她三言两语,带出些伤感来,抬手掖了掖眼角:“诶,人都说后母难为,我心里不好受,这几日要是顺着本心在人前流一滴眼泪,还不知道要被怎样闲话……”
  “管他们做什么,我家老爷今日本要一起来的,可为了水患募款的事,实在走不开,这会儿正和怀初一道去商会那里,恐怕要应酬到晚上,特地让我早点来看看你这里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晚颐倒是一定要陪着过来探望你,只是她这会儿怀着身孕,不方便去灵堂上香。”
  盛怀兰一愣,半晌才道:“怀孕了?啊……不去灵堂那是自然的,冲撞了可不得了。”
  她惊讶的表情还是叫经夫人瞧见了:“怎么……晚颐有身孕的事,怀初没告诉你?”
  “这么大的喜事,他怎么会不告诉我,老早就说了的……” 盛怀兰说着推开门,吩咐人去准备客房:“晚颐这会儿人在哪里呢?我找个地方让她歇着。”
  经夫人见她这么说,只得捺过心中疑问:“还在车上呢。”
  “我让人接她上来。”
  盛怀兰关上客室的门,碧荷跟在一旁等吩咐,直到了走廊尽头才听见她道:“陈季棠屋里的人……你去跟她说,今日有些意外的客人来,让她后天再来祭拜,你送了出去,从后门走,小心不要遇上了人,然后再去大门口,请舅太太上来。”
  碧荷应声去了,到了陈季棠屋里,见尹芝端坐着,桌上的匣子已一只只阖上了,忙转达了盛怀兰的话。
  尹芝也不想和经家人碰上,当下便跟着碧荷从小楼梯下去,穿过花园,快到后门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尹小姐。”
  碧荷先转过头来,大惊失色:“舅太太,太太正要我去大门口接你呢。”
  经晚颐笑得和煦,一双眼睛只盯在尹芝的背影上:“在车里等得闷了,大厅里去不得,索性来花园里转转,你先去吧,我和尹小姐说会儿话就来。”
  “这……” 碧荷为难:“我是要送尹小姐出去的。”
  尹芝听她不依不饶,转过身来道:“盛太太,我今天是专程来给故人上香的,你若是有什么话,我们改天再说。”
  “想见你哪里那么容易,碧荷,你去吧,我和尹小姐说的话,你是听不得的。”
  尹芝想了想,江朴还在外面等着要送她回去。若是经晚颐执意缠着,看见了江朴又是一桩麻烦,倒不如将话在这里说了:“碧荷,去和你们太太说一声,出去的路我大概晓得了。”
  碧荷会了意,福身去了,她在舅太太面前说不上话,得去找说得上话的人来。
  经晚颐等人远了,才移步到尹芝身旁:“我们一起走走。”
  尹芝却立着不动,也不想盛怀兰过来的时候找不到她们:“盛太太,有什么事便在这里说吧。”
  “我们上次见面的事,你居然没和他说,难道是一点也不在意么?” 经晚颐一直等着她和盛怀初闹一场,闹出怨怼来才好,哪怕自己也要吃些苦头。
  “后来他打电话来问了我,多余的话我没讲也没问……那天就说了,这是你们夫妻的事,除了一句恭喜,实在无话可说。”
  尹芝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对盛怀初说,反打乱了经晚颐的计划,可惜她自己是不知道的。
  真是虚伪啊,经晚颐冷笑着,她和别人的丈夫躺在一起,还能摆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恭喜谈不上,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两说,走吧,我送你到前面那颗茶花树,下了台阶就是后门了。”
  也就是几步路,如果盛怀兰找了来,倒不至于看不见。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尹芝突然轻轻道:“对不起……”
  经晚颐回过头来,目光一对上,她便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什么呢?”
  “很多事我左右不了,但有一样总能做主……我和他是永远不会结婚的,本来这些也不必和你讲,如果能让你心里好受些,如果能让你对腹中的孩子多一点信心,便容我多嘴一回。”
  尹芝说完,也觉得自己前言不搭后语,大概是觉出经晚颐不想要腹中的孩子,心立时揪了起来,同样的念头她也有过,如今一想起来,便觉得是对兜兜犯下的罪过,哪怕他永远不会知道。
  经晚颐停下脚步,细目去看茶树,荼白的花儿压了枝,香得恬淡,依旧招蜂引蝶。”可惜晚了……”
  尹芝不解:“什么晚了?”
  “这个孩子,晚了。”
  经晚颐看着眼前的人,余光瞥见盛怀兰正被碧荷带着往这边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起了这样疯狂的念头,冥冥中有一股力量牵动着身体,是怨恨与不甘。
  她终于靠到尹芝面前,展颜一笑:“这是你和他欠我的,我要自己讨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踏空一步,从七八级石阶上滚落下去。
  碧荷见了惊叫一声,守在后门的几个佣人闻声过来,见状不敢上前,还是盛怀兰抢了几步走下台阶,把经晚颐扶起来。
  所幸人还醒着,黑色的旗袍下摆却湿了,拿手一摸,泛着血色。
  盛怀兰是过来人,知道这是羊水破了,忙吩咐下人道:“快把家里的车子开过来,送舅太太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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