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愿意这样突然,没什么因由就离婚了?” 何况还有孩子了。
“因由自然是有的,以后你就知道了,而且都讲好了,我对她亦有补偿,长痛不如短痛,对我和她来讲这是最好的结果。”
盛怀初不及作更多的解释,便听见石阶那边传来脚步声。
若不是要紧事,江朴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看了看尹芝,欲言又止:“先生。”
尹芝站起身朝远处走了几步,江朴这才上前来,他们讲了什么听不真切,最后只听盛怀初深深叹了一口气:“你现在下山,打电话请我二姐后天过来,只说是要紧事,具体的等来了再告诉她,我即刻回城。”
江朴应声去了,先前的话头断了,这会儿也无从再提。
盛怀初回了城,被陈季棠的事羁住了。
唐叔覃的派出去人找到一具焦尸,尚未焚尽的肩章一端缀着两颗星,也不能笃定就是陈季棠,只好派了一架飞机,把尸身并着随身物件一并送到南京来,请他家里人认一认,若确定了便不必再偷偷派人到敌占区找了。
与俄国的这场仗,是南北统一后头回对外用兵,万不能输。
可内战打得久了,就像分过家的兄弟,心里总是多些算计,看着原先要到自己手里的粮饷和军械一车车运到北方去,面上不说,心里早不满了。
山西的燕督军资历最老,第一个不高兴,指责南京政府过河拆桥,借着打俄国人的名号,实则对非嫡系的人马裁军,下野二字都发在通电上了,不打算留一丝情面。
说者有心,听者亦有意,手握重兵的,人人自危。要是陈季棠真的死在了东北,更无人愿意带兵北上支援了,仿佛只有讲和这一条路了。
盛怀初满腹心思,带着一身寒气夜归,洗热了才躺在她身旁,动作虽轻,还是惊动了枕边人。
“吵醒你了?”
“没有,睡不着。”
“认床?”
“不是。”
“那就是在等我了……等我做什么?”
“没有的事。”
“还是你今天刚来,我都怎么没陪你,生气了。” 他晓得她从不为这种事生气,才会这样半戏谑半赔罪地讲出来。
“原来你平时这样忙……”
盛怀初笑着侧过身,撑起一只手看她:“今天终于良心发现了……以后我到了上海,不要把我关在门外就行了。”
指尖在圆润的颈窝滑过,肩带滑下来,礼盒上的缎带一样,屋里没灯,到底未看清是不是白天那件睡裙。
“是很重要的事吧。”
她是从来不问过他公事的,盛怀初不由得警觉起来。
“确是有点棘手……好奇我下午做什么去了,还是有什么想问的事?”
在陈季棠的事上,尹芝早摸出了他的脾气,不再指名道姓地问,只漫不经心:“没有,你想说自然会说,不说我便睡了。” 说完果真背过身图清净去了。
一张双人床,比火车上的单人铺还要紧窄,有人总要把她慢慢挤到边沿,再一把捞到怀里来:“陈季棠的事,真真假假的,不说也罢,总之有了准消息,定不会瞒着。”
尹芝往他胸口靠了靠,没说什么。
这名字终于也变得平常了,盛怀初这一刻才觉得他们中间再没有别人了,仿佛往后的岁月,也都会像今夜一样亲密无隙,难舍难分。
第140章 .投木报琼 ・ 快活
尹芝刚回到上海,佟少俊打了电话来,软磨硬泡要登门。
“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广州佬,过几天要来和我相亲,陪我一道去看热闹吧。”
刘妈正端茶上来,见她一身男人打扮,心中稀奇,不免多看了两眼,又听她把相亲的事挂在嘴上,半点害臊也无,一边退出去,一边啧啧称奇。
尹芝毫无兴趣,立时要推辞了,佟少俊却抢着道:“我这次打算先答应了。”
她这么一讲倒让人好奇起来:“可你不是还没见过人,就这么定下了?”
“照片还是看过的……当然是没有真打算嫁给他,一来我恶名在外,他不一定看得上我,我偏和爹娘说非他不嫁,两相僵持着,将来家里也不能再拿注销支票簿子作威胁。二来陈季棠失踪了么,这个胡东南恐怕要去东北顶替,所以他就算眼瞎要娶我,也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真是好算计。
尹芝吃了一惊,难以想象佟少俊穿嫁衣的样子,可听到东北二字,不由得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心中也在犹豫,只道:“这种事不是该让你母亲,或者家里的姐妹陪你去么?”
“不要她们,她们定要我打扮成闺秀模样,搞不巧被他瞧上了,我偏要这样子去,这么一点小忙也不肯帮我?”
“你们约在什么地方了?” 尹芝也有私心,终于松了口,这位胡将军是要去东北的,或者将来能早点有陈季棠的消息。
佟少俊约的地方是茶楼,一楼的大堂里有个年轻女人唱着评弹,台下一班老少听得如痴如醉。
尹芝一到,伙计便将她引到二楼雅间了,推开门,里面还没有人,她脚步顿了顿:“我在楼下坐一会儿,等人到齐了再入座。”
“佟小姐打了电话来,说会晚个几分钟,小姐先坐吧,楼下的人总是杂乱些,冒犯了小姐我们不好交代,先开着门,您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就在外面。”
那伙计陪着笑,又叫了茶壶来,往桌上的一只盖碗里沏了水,见尹芝没再坚持暗自松了口气,片刻后有人敲门进来,却不是佟少俊。
经晚颐挺着肚子,帽子上垂下黑面纱,上面嵌着粒墨绿的珍珠坠子,压不住风的时候,便成了颗浓妆里沁出来的眼泪。
“尹小姐,你别怪少俊,若是不请她帮忙,我怕是轻易见不了你的面。”
她原先答应盛怀初澄清,要等回了南京,由他陪着在电话里和尹芝讲,如今改了主意单独来见,其中费了不少周折。
先以胎象不稳为由,滞在上海,又托请了佟少俊,保证不会伤尹芝一根汗毛。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签下来,看管她的人手也日渐松了,一个去医院的由头便能勉强打发了。
“盛太太,要见我是有什么事?” 尹芝不敢看她,耳朵里嗡嗡地响,不是琵琶声刺耳,是自己心虚罢了。
经晚颐听着她的称呼,自嘲似地笑了,跨进门来:“也就是有一件事要与你讲,想必怀初已经知会过你了,不会叫你太意外吧。”
茶壶又来沏了茶,出去的时候将门关严,知道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经晚颐见她不说话,坐在她对面,退下帽子,粉黛未施,脸色蜡黄,眼睛肿得厉害。
“这幅模样,让你见笑了……我到底年纪大些,生儿育女要比你这样的年轻姑娘辛苦,样子自然也难看。”
“盛太太……” 尹芝也想不出能说什么,声如蚊呐地又称呼了一声,仿佛要撇清什么。
“这句盛太太,将来该我叫你了吧,他要和我离婚,没告诉过你么?”
“这是你们夫妻间的事,我是外人,怎么会知道。” 尹芝张口,声音已哑了,如果这会儿真成了哑巴也好。
“你不是外人……” 经晚颐的平静得叫人害怕,偏偏讲的都是实情:“他和我离婚,就是为了要娶你呀。”
尹芝猝然站起身:“我得走了。” 她实在没有其他选择,再多坐一秒也不行。
“别走,听我说完,不然我怕和怀初不好交代。” 在电话里讲,自己血淋淋的痛苦怎能让她感同身受:“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怀初的,你不要误会了他。”
尹芝一手扶住门:“他要你和我说这些……”
经晚颐见她停下脚步,微微笑了,眼睛也失了焦,一字一顿:“是呀,你这会儿知道他有多在意你了么,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可以翻脸不认的,就为了逼着我离婚。”
这句话她演练了很多次,几乎要疯魔了,如今说出来竟也觉得是真的。
“不可能的……你又为什么要答应他?”
“不答应他?谁知道我和我的孩子将来会遇着什么样的事呢,你知道的,女人往产房里一躺,命就在老天和丈夫的手上。”
尹芝不信他会像她讲的这样冷血。
“他不会这样害你的,你娘家的人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等经家对他没有用途的那一天,还不是一脚踢开了,我和孩子到那时候又能有什么好下场。看看陈季棠,如今生死未卜,还有你从前那个……算了,不提你的伤心事了。”
“这是你们夫妻的事,与我无关,我没要求过他什么。” 经晚颐的话尹芝不全信,良心却无可避免地不安起来。
“我知道,他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又能怎么样?就像他要离开我,我也无能为力。今天不过是来替他向你作解释,但同为女人,我不想骗你,总要告诉你实情……至于你信不信,我既有胆子告诉你,便做了和他鱼死网破的打算,你就原话告诉他,等我出事的那天,总该信了吧。”
盛怀初对不起自己在先,凭什么事事还要依着他来?经晚颐不觉得自己先做了恶人,如果不是尹芝回来了,她又怎么会和他闹到一定要离婚的地步?
她听她下楼的声音,步子踉踉跄跄的,认真地笑了,结婚这么久了,头一次觉得这样快活。
第141章 . 圣人不死 ・ 见红
经晚颐回到南京,见管家在门口等着,听说盛怀初在家,有些意外 。
“稀奇了。” 往餐厅里一看,娘姨正布饭,满满一桌,不像一个人的份量,随口问道:“先生说了要在家里吃饭?”
“先生没说,不过嘱咐了厨房,按着夫人平日的口味准备的。”
“哦,” 经晚颐在桌边坐下,她的口味偏甜些,两人本也吃不到一处去:“你去问问他。”
片刻后娘姨回来,道是先生请夫人先用饭,用完了饭,再去书房说话。
经晚颐喝了碗红枣鸭汤便觉得饱了,刚坐车回来,没什么胃口,又摸不透他在家里等着,到底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匆匆拿香茶漱了口,决定先给母亲打电话报平安。
女儿从日本回来,在上海下的船,却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回了夫家。经夫人刚要责备,经晚颐便开口解释道:“妈,我有喜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回来,回了家又有那么多亲戚看着,这件事总要让怀初先晓得才行。”
经夫人一喜,想到女儿这两个月和女婿相隔两地,怕惹出什么误会,却不好问得太直接:“几个月了?”
“去年底吧,到了日本才后知后觉,船也坐怕了,等害喜好些了才回来的。”
“这就好,这就好……” 经夫人算算日子,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事要做,嘱咐了这个,又想起那个,语无伦次地絮叨半晌,挂了电话,命人把经老爷叫回来,又忙着收拾东西,恨不得立马要到南京去陪女儿养胎。
经老爷心里是高兴的,嘴上却淡定许多:“我看你不要急着过去,他们小两口也一阵子没见了,好好相处几日,到时候去将晚颐接回上海来养胎,这一阵时局不好,东北那边正在和谈,江淮一带又有涝灾,怀初正是为难的时候,恐怕分不出心来。”
“再忙也是他的妻儿,你这做岳丈的怎么只晓得体谅女婿。” 经夫人看不得男人们惺惺相惜。
“妇人之见,那是大事。” 经老爷嘟囔一句,“我也是为了晚颐好么,她年纪大了些,又是头胎,要格外小心,你不要逢人便说,沉住点气,先等胎坐稳了。”
经夫人想想,丈夫讲的最后两句也有几分道理,不与他再吵,闭上嘴只顾在心里欢天喜地。
江朴替经晚颐开了门,盛怀初把手上的烟掐了,转身开了窗,回到案前:“坐吧。”
“我刚才和娘家打过电话了,他们如今晓得我怀孕了。”
“当初是你自己要躲去日本的,我没不许你和父母讲,而且答应过你的事,都会办到。不像你,你答应我的事,却迟迟拖着不办。”
经晚颐冷笑一声:“你又怎么晓得我迟迟拖着不办了?在上海的时候,已经见过你的那位尹小姐了。”
“我们可不是这样讲的。” 盛怀初猛然抬起头,“你和她说什么了?”
经晚颐撞上他的视线,不禁打了个寒颤:“还能说什么,不就是你让我说的话么,一字不差。” 只是另外多讲了几句。
“我说过让你当着我的面打电话的。” 愠怒让他的声音越发暗沉。
“你信不过我,就自己去问她啊……我不过是看你实在太忙,这次大水一淹,离着南京又近,也不知道要募捐多少才够?”
经老爷是上海商会的会长,经晚颐笃定盛怀初就算在这节骨眼上对她发难,也不敢闹得众人皆知,不然她是不会单独去找尹芝的。
“你是什么时候见的她?” 盛怀初耐住火气,总要先弄清楚了才行。
“就是前两天,难不成她都没知会你一声?亏我舍了脸面约她出来。”
“先出去吧。” 盛怀初一手按在听筒上,右边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等电话的一时半刻,长得难熬。
“是我,你前两天和经晚颐见面了?”
“是呀。”
他那头问得焦急:“为什么不告诉我?”
尹芝这边却沉默了许久:“不是你让她来找我的?”
盛怀初听她只是语气平常,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原来并不是这样安排的……她具体和你说什么了?”
尹芝心里一揪,含糊道:“没什么,关于她孩子,拢共三五分钟……又是旁人的私事,听过就该忘了的,要是让我把原话复述出来,那就太为难人了,我和她见面总是不太自在的。”
听她这样讲,经晚颐倒像是按着自己的约定作了澄清,但她为什么要单独去找尹芝呢?
盛怀初不好再逼问,觉着得和她见一面,才能真的放心:“我晚上过来,让老吴替我留着门,恐怕会很晚,你先休息……”
尹芝忙道:“别了,近来出了那么多事,你这么忙,来来去去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了。”
她的反应说不出是体贴还是疏远,盛怀初只好又道:“那我明天让人接你过来,还是上次我们住的地方,带着兜兜和刘妈一起来,你也不必担心了,多住几日?”
尹芝蹙起眉头:“这几日准备送兜兜去托幼班的,已经和托幼所的先生讲好了,不能说不去就不去,而且要接要送,我也走不开的。”
盛怀初没再坚持,心里的不安没有因由,空落落的,恍惚像回到了四年前:“小芝,我讲的话,关于我们的将来,你要记得。”
刘妈端了茶,远远地等尹芝挂了电话,才凑到她身旁,笑着道:“可是盛先生要来了,哪一日呀?小姐你别像上回一样又忘了。”
“没有的事,没人来……给兜兜做的新衣裳,裁缝送来了?”
她岔开话题,不想多讲。
“送来了。” 刘妈却不依不饶,又说到了盛怀初的身上:“盛先生可是有几日不见了,我倚老卖老乱说,小姐不要放在心上,他来上海看你和小少爷这么多回了,你才去了南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