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杜绝这样的现象。”江昭诚好像有些不耐了。
“那两个违纪的人也按规矩办事吧。”
辛启全不是个不明大理的人,只是在他们那个偏僻的山村,大家族的团结就是命根子,这样的思想一时半会也改不了。他有些害怕怎么跟家里那帮远房亲戚交代。
“辛经理,我看过你的设计。”江昭诚突然道:“你不该止步于此。”
“等这个项目完工,你值得更好的职位和薪资――不如来我们集团?”
江昭诚软硬皆施,他的话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这是从乙方直接跳到了甲方啊。
辛启全狠下心来,用力地点点头,“我明白的,江总。”
又说了一些客套话后,会客时间终于结束。
就在辛启全拉开冰凉的门把手那一霎那,千年寒冰般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随着带有凉意的冷风,落地有声,像是结了层霜。
“家暴永远没有借口。让那个男人,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别让我在北城看到他。”
语气狠戾,这是江昭诚第一次在下属面前如此不算顾及。
他家境优渥,父母恩爱,从前从未知晓家暴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大。
他冷心冷肝,向来习惯于睥睨众生。但是他的心底,始终有那么一处柔软着,因那个人的哀伤而哀伤,喜怒而喜怒。
第43章
没过几天, 田沁脸上的红肿终于消了下去,腿上的伤口也渐渐愈合,泛着淡淡的乌青。
田沁不是一个会轻易犯倔的人。对于那天清晨发生的事情, 她慢慢地也琢磨明白了。
她什么都懂,可她还是选择去找了那个女人。
田沁来到女工宿舍的时候,彼时那个女人正弓着腰, 收拾着床上凌乱的衣服。
“王姐。”田沁走了进去。
王姐闻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小田。”
她满脸的疲惫, 年轻的眼睛中竟含了些浑浊。头发略微凌乱地披着肩后,身上蓝色的工服被洗得发白。
田沁走到了她的身边,看着这满床的老旧衣服和日用品, 有些迟疑地问道:“王姐,你这是…要走?”
王姐面对其他人的发问, 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这两天被问得多了,她的脸皮也就厚了起来, 更多的是无奈和被迫接受。
“对啊,”王姐扯了扯嘴角,眼中却全无笑意, “发生了这种事, 我哪还有脸在这待着。我都想好了,回老家去帮我婆家人种种地, 好在他们对我还挺好的……”
田沁沉默着,她被迫呼吸着这间狭窄宿舍潮闷的空气。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T恤, 露出的小臂不小心碰到了上下铺掉了漆的蓝色铁栏杆, 冰冰凉凉的,竟然还很舒服。
这间屋子没有安装空调, 只有两个摆在桌子上会摇头的小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
“王姐,你的头发好顺,也很光滑。”田沁一时半会不知要说些什么。她看到了王姐披在肩膀后的乌发,真心赞叹道。
这几天在食堂吃饭时,她总是能听见关于王姐的八卦。对于那天的事,工人们简直是越传越离谱。田沁终于没忍住,还是过来了。
王姐笑了下,主动提及:“小田,那天我男人不小心打伤了你,我替他向你道歉。”
田沁摇摇头,“不是很严重,你看,我的脸已经好了。”
她说着将脸蛋凑过去要给王姐看。
王姐怔怔地看着她的脸,不知为何,却慢慢地抚平了笑容。
过了一会,她脸上流露出一丝艳羡,语气似是在回忆:“年轻,真好。”
田沁愣了愣。
眼前的王姐不过三十出头,面上却满是被生活压抑后的麻木和认命。思索再三,田沁终于下定决心般地说出口。
“王姐,”她语气认真严肃,“你男人,不是不小心的。”
“什么?”
“我无意对你们…你们三人的感情纠纷做过多评价和干预。但是他打人的时候,我也算是半个参与者,所以,我应该也是有资格说出我的看法的。”
田沁的声音很轻,“我敢肯定,那天你男人向我挥来拳头过的时候,是故意的。”
她见过太多次田广文想要动手之前那阴狠的表情。
他极其虚伪,总会在事后为自己找一个完美的借口,譬如从不打小孩,让田沁识趣的话,就赶紧滚远点。
但在田沁忍不住紧紧抱着李友梅,保护她少挨点打的时候,田广文的巴掌又若有若无,不经意般地重重落在田沁身上。
王姐叠着衣服的手僵了僵。
手中的衣服从指尖滑落,她一下子瘫坐在床上。“他那个人就是这样,脾气暴躁,有时候就是容易冲动。”
说着说着,王姐突然捂住了脸,有些哽咽:“对不起,小田。真的对不起……”
田沁叹了口气,坐在了她的身边,轻轻拍着王姐颤抖的背。
“王姐,你不用替他道歉的。而且我真的没有很严重。”
田沁不擅长跟别人交流,因此面对着这个可怜女人有些压抑的哭声,她感到十分无措慌乱。
过了一会,王姐终于止住了痛哭。
她擦着眼泪,眼中是放纵过后的平静,“小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跟我非亲非故,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至于其他的…我不如你们大学生有文化,没那么多讲究。况且我才没有那么好欺负呢,不然能给他戴绿帽子?”
田沁微张着口,十分吃惊。
王姐笑中含泪,“你长得漂亮,有文化,又年轻,以后可得擦亮眼睛找男人,别跟我似的。”
沉默片刻,田沁还是没有多言。
她不善言辞,也绝不会傻傻地自诩为别人的救世主。
田沁环视着四周煞白的墙和灰色的地砖,眼中不知是什么情绪,缓缓道:“嗯,我知道的。”
这时王姐的手机响了起来。喜庆的合家欢音乐,在一片寂静中来的有些突然。
她擦了擦眼泪,脸上已经看不出哭过后的痕迹:“谁啊?”
……
“啊?我马上到,警官,您等等啊。”
王姐边说着边站了起来,焦急地收拾着有些沾着灰色水泥的布包。
“王姐,怎么了?”田沁也站了起来。
“小田,你先回去吧。我家那个不争气的,被送到警察局去了,我得赶紧去看看。”
“好。”田沁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觉得无比畅快。
但看到这个不停装着水杯、饼干,一心为他忙碌的女人的身影,心中突然又闷闷的。
她不明白。
“王姐,那我先走了?”
“好。再见啊,小田 。”
就在田沁即将跨过门栏的时候,突然又被人喊住:“小田!”
田沁闻声立刻回头。
王姐笑着,脸上喜庆的肉堆在一起,眉眼弯弯的,身上还是那件泛白的工作服,肥肥松松的,向她用力地挥着手。
“小田,好好学习!”
这是句无比平常的话。但田沁眼眶突然泛酸,她强行压了下去。
“我会的。”
……
周末的时候,田沁又请假去了仁鸣寺。
路意致也跟了过来,开车载着她。
今天寺庙里的人不是很多,毕竟不是过年过节。远处的独秀峰巍峨耸立,走在石子路上,怪石嶙峋的山泉淙淙作响,清脆嘹亮。周边的老树都摇摆着叶子,伟岸峻拔,轻轻地笼罩着他们的身影。
田沁和路意致都是一身素衣,长裤长袖,一个牌子的运动鞋。站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侣,到这里来求姻缘了。
他们二人也有些无奈。
衣服是同色系是碰巧,鞋子是一个品牌的更是凑巧。
田沁和路意致从禅堂的侧门进入,此时几圈穿便袍和便鞋的和尚正在跑香,最外面的禅僧手里举着竹棒,边跑边敲打地面。
住持见他们二人站在侧门旁,便走了过来。
他向二人行了礼:“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好久不见。”
田沁和路意致也都合掌回礼。
众僧围着中央佛坛疾走,竹棒敲打地面的清脆声回响在大堂内,绕着头顶的木梁,在这处罕见的阴凉地中回荡着声响。
“阿弥陀佛。”田沁双手合十,鞠了一躬。
“田沁近来深感自己更加亲近佛法,福慧增长,因此想和大众广结善缘,不知这次,是否有这个机缘?”
住持没有看她,只是摇了摇头。
“女施主,机缘时时有,只是这次,你还是没有准备好。”
田沁困惑地抬看了一眼身边比自己高了一头的路意致,解释道:“是因为他吗?您知道的,我们更像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路意致依旧淡笑着,没什么反应。
住持笑笑,又摇了摇头,“‘知因果’即知进退。知佛法,即得开心果。”
此时众弟子已然落座,脊背挺拔,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前方的砖,噤着呼吸,大堂内满是肃静。
前方香炉内的香高高地燃起,悠悠地升起一缕淡青色的烟。
供游客参观的木桌上泛着黄色的边角,桌上有一张不知何时被摹写过的纸张,笔锋飘逸洒脱地写着:未成佛果,先结善缘罢。
田沁看着这张淡黄色的纸,突然笑了笑。
她同住持打过招呼后,去偏堂拜了拜,又供了香。路意致一直陪在她的身旁,就同几年前那般,始终默不作声。
跪在斜坡式的拜垫上之时,路意致的手放在深黄色的垫上,额头触碰拜垫。再拜时,他的掌心朝上,意味着“接福”。就这样拜了三拜,二人起身,双手折叠放于腹部,弯着腰作揖。
这是他在田沁那里学到的。
这个小姑娘,不知为何,总是想着皈依佛门,似乎这样,她就能在尘网中脱身离去。
田沁还在世俗中这件事,连路意致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田沁始终都执着顽固,每年都要来一次仁鸣寺。
殿堂的木门大大地敞开着,吹进一股热浪和自然的清爽。黄色的经幡突然被吹了起来,偌大的殿堂颇有一股祥和之意。
田沁怔怔地看着门前扬起的经幡,心中卷起石子过湖面后的微微波澜。经幡很是自由,无声无息着,没有爱憎般的坦然。
这时住持走了进来,他换上了袈裟,整个人庄严又平和。
住持微微地鞠了一躬,“两位施主,斋堂已备好斋饭,二位用过午饭后再走也不迟。”
田沁和路意致看着对方,脸上都有些诧异。
他们来过仁鸣寺很多次,但这是第一次,住持主动邀请他们去食用斋饭。
路意致看着田沁,见她没有要拒绝的样子,便向住持点了点头,作了揖。
“如此也好,那就多谢住持了。”
他们跟随住持,来到了一间供游客进入的斋堂外。
斋堂分为好几个隔间,装横都是褐色的木制和亮黄色交织,大气敞亮,房间内时不时传来游客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抑或是吃饭的声响。
住持将他们带入其中一间斋堂门外,慢慢道:“两位施主,请进。”
田沁抬眼看了看这见斋堂,与其他斋堂无异。
路意致轻手轻脚地推开了这扇木门,唯恐惊扰了里面的人用餐。
门被渐渐打开,里面有着零零散散的四五位游客。路意致大体环视了四周,刚想抬脚进去,身子却蓦然僵住。
田沁有些奇怪。她推了推路意致停止不动的身子,小声道:“快点,住持等着呢。”
路意致却像没听到一般,嘴角突然淡淡地扯了一下,笑得有些不明。
田沁没忍住,她灵活地在路意致的手臂下钻了进去,狡黠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向厅内走去。
斋堂不算大,三排褐色的木桌排列着,头顶的巨大的灯明晃晃地闪烁,中央还贴了一副亮黄色的佛语对联。
可是下一秒,她就跌入了一双幽邃的黑眸中。
江昭诚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木椅上,穿着极其简单的布衣,淡淡地看着门口的来人。他的身旁有一位年迈的老者,慈祥地目光扫向田沁,冲她心慈面善地笑。
身后响起住持沉稳淡然的声音:“种如是因,收如是果。”
第44章
路意致听到住持的声音后, 不知为何,脸上突然有一瞬间的痛楚。
何是因,何是果。
总归是与他无关的。
他定了定神, 长腿迈进了门槛,与田沁站在了一起。
女人扎着清爽的马尾,未施粉黛的脸纯粹天然。男人修长挺拔, 五官温和立体。两人今天都穿了没有花纹的白色卫衣,下装是深色牛仔裤, 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江昭诚见到来人后眼先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微乎其微地勾了勾唇, 眼中却像结了层冰霜。
身旁的黄老依旧笑眯眯的,没有什么架子。他虽年过七十, 但依旧身板硬朗,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还未等屋内的其他三人说些什么,黄老却率先开口, 声音平和浑厚:“小路医生啊,真巧。”
路意致将视线从江昭诚身上移开,向黄老微微点头示意。
“在医院外也能碰到您, 当真是巧。”
他看向黄老今日的穿着打扮。长褂长裤, 不算单薄,因此很是满意:“您还是要注意风热, 切记劳累。”
黄老哈哈大笑,转头面向江昭诚:“昭诚, 你评评理。老头子我好不容易在手术之前请假出来散散心, 碰上自己的主治医师,还是摆脱不了被唠叨的命。”
江昭诚侧过头来, 眼中有些无奈。他罕见地轻缓语气:“黄老,佛祖面前,什么命不命的。”
黄老向来最注重这些,他赶紧像小孩子一样拍拍嘴,呸了两声。
住持走上前来,“二位施主,请入座。”
他指了指斋堂第一排的位置。
江昭诚和黄老也坐在第一排,与之隔了一个窄窄的走廊。后面两排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黑衣男子。他们穿戴工整,安静地目视前方。
田沁在其中,看到了经常跟在江昭诚身边的那个助理――好像姓林。
她走到江昭诚身边的时候,笑了笑,“江总。”
然后又冲他身边的陌生老者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江昭诚淡淡回应。
大家都入座完毕,住持站着面向他们,合掌:“诸位稍后,斋饭即刻就到。”
黄老站起身,严谨地理了理衣摆,微微鞠躬,“有劳师傅。”
木门被轻轻地拉上,斋堂内的氛围瞬间变得有些诡异。
窗户还微微的敞开着,伴着淙淙溪泉的透凉和山间清风,就已经十分清爽,更无需开空调电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