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她仅仅来过一次,却熟悉无比的街道。
这里夏日街边淡雅的花,蓬松的绿荫,停靠在红色石砖旁奇特昂贵的敞篷跑车,都曾在她的梦中反复出现。
还有那一摊黑红色,不断涌出的铁锈气息的鲜血。
豪门的府邸,连门匾都是这样奇特。
“向诚公馆”几个大字,曾经一度是田沁的梦魇和心魔。
“田小姐,太太先生今天都不在家。”开门的是个慈祥温柔的中年女人。
田沁笑了笑,平静地说:“没关系,我就在外面等等,您去忙。”
孙姨启了启嘴唇,最后却什么也没说,还是关了门。
临近中午,阳光便有些刺眼。
田沁安静地站在大门外,偶尔有豪车缓缓经过,里面的人似有似无的将视线瞥向她。
她知道,这都是居住在著名富人区的有钱有势的资本家的阔太太们。
“这不就是昨晚那个白眼狼……”
“啧啧啧,长得还挺漂亮的,池曼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别说了,江家的事不是我们能议论的。”
……
车刻意开得缓慢,车窗又敞着,她们谈话时,丝毫不顾及田沁的存在。估计是看她孤身一人被江家拒之门外,才这样肆无忌惮。
田沁皱了皱眉,她刚想上前去,江家的大门突然开了。
“田小姐,夫人请您进去。”孙姨还是一脸笑呵呵的。
“谢谢。”田沁礼貌地点点头。
今天是周末,田沁知道池曼会在家休息。
经过偌大碧绿的庭院,孙姨向她介绍着:“这棵老树,是昭诚十三岁时,为了讨江老爷子开心,花了七位数的美金,在北美移植过来的。”
她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大厅里这副不起眼的拼图壁画,是昭诚八岁时,在赵家小公子那里赢来的,现在市值上千万。”
“还有这个。”孙姨走到客厅最中央的玻璃罩前,轻轻地擦了擦,“这颗明珠,是昭诚十八岁那年,亲自在大西洋找到的,现在的水质,很难再找到这样一颗海洋珍珠了。”
孙姨转身,认真地看着她。
“昭诚自记事开始,就深知自己身为江家独子的责任,他花的所有钱,都是自己挣来的。”
田沁看着眼前淡蓝色的晶莹,没有一丝瑕疵的偌大明珠,心中有些吃痛。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永远从容平静的淡淡模样。
“田小姐,夫人在二楼等你。”
孙姨打断她的想法,抬手示意。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田沁向她鞠躬,随后独身上了楼。
池曼此刻在书房,屋内弥漫着能够使人平静的禅香。
房门没关,田沁还能看到她纤瘦的背影,没有往日的雷厉风行,更像是一个经过风霜的母亲。
“阿姨。”田沁鼻头突然泛酸,她甚至有些无颜面对。
池曼回了头,脸上是罕见的疲惫。
“坐。”
田沁依言坐下。
“昨天的事情,我先替昭诚向你道个歉。”池曼笑了笑,“我们已经知道了,你跟昭诚大学时期的事情。你不必担心外人会说闲话,这个世界上,江家不许的事情,没人敢置喙……”
“我错了。”田沁突然打断她,声音颤抖,“是我错了,阿姨。”
池曼有些吃惊,她疑惑地抬头。
在听到池曼低头道歉的那一霎那,田沁所有的爱恨都瞬间崩塌。
“是我错了。”田沁笑得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她肯定地重复。
“您和叔叔帮了我许多,你们不让我做的事情,我是万万不会做的,您在相信我一次。”
池曼愣了愣,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你再让我想想吧。”她挥了挥手。
就在田沁即将走出房间的那一刻,池曼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田沁。”
田沁停下脚步,没有脸面回头。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昭诚是怎样说的吗?”池曼的声音有些模糊,似乎在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了吧。”田沁的语气很轻。
池曼似是叹了一口气,无声地按断了手中的电话。
……
向科集团总部的顶层。
“江昭诚,这就是你爱了五年的女人。”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江茂闻已经有些嗤笑。
“您不必这样做,这根本就刺激不到我。”
江昭诚的语气很是平静,他坐在董事长办公室的沙发上,脸上没什么情绪。
“随你。”江茂闻将背靠在真皮座椅上,声音威严:“多说无益,尽快想好这件事的解决方案。”
江昭诚站起身来,他走到办公桌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想好了。”
江茂闻这才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昨晚的宴会上,您只说是江家多了一位千金,并没有直接说认田沁为干女儿。”
他神色未变,像是在说着今日晴朗的天气。
“所以我认为,这件事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对外宣称,我要跟她结婚,这样……”
“嘭!”
江茂闻突然掀翻了檀木桌,他怒不可遏地走到江昭诚面前,扬起拳向他的脸上挥去。
江昭诚没有躲,他依旧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任由自己的父亲发泄着情绪。
不一会,他的俩上便多了明显的红印。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江茂闻抓着他规整的衬衫衣领,“你是江昭诚,是我江茂闻唯一的儿子!”
“我是江昭诚。”江昭诚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重复。
江茂闻僵了片刻,他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渐渐松开,瘫坐在椅子上。
“那次的发布会,你也是故意的吧。”他的声音暗哑。
江昭诚没有否认,笔挺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棵固执的树。
“为什么?”江茂闻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更加的沉稳,从不喜形于色的儿子。
他突然扬头笑了笑,“你也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吧,何苦这样逼自己。”
“我不是在逼您,更不是在逼自己,我是在逼她。”
江昭诚语气淡淡:“她不爱我。”
江茂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他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儿子。
他心思深沉,擅于蛰伏,连心爱的人都不计一切地算计进去。
“其实,我本来也不会反对这些,甚至我也有想过,我的儿子,能找到一生挚爱,该有多好。”
江茂闻阖了双眼,薄唇凉薄:“可是你现在说的这些话,让我很不安。”
江昭诚猛地看向他,目光狂热。许久后,他慢慢蹲下身来,大手握住江茂闻微微泛皱的手背。
“爸,她迟早会爱我的。她就是我的一生挚爱。”
江茂闻睁眼,缓缓地移开自己的手,目光中是饱经风霜的冷漠。
“你是真的疯了。”
第72章
回到学校后, 刚开始的田沁还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人群,恨不得整日泡在实验室里。
她本就敏感,害怕别异样的议论声和眼光。
后来她才发现, 身边根本没有人关注到她,像是消息封锁般,外界媒体对那日的晚宴毫无报道。
她突然想起江昭诚将衣服盖到她头上后的狠话, 心中的忐忑消失了几分,随之而来的, 又是止不住的痛苦和内疚。
可是她普通平凡的日子依旧逃避不了。
身边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忙碌之中度过,实验室里到处响荡着匆匆的步伐。田沁没过多久,又逐渐又适应了这样的快节奏生活。
自从那晚之后, 她再也没见过江昭诚,就连池曼也像是消失在她生命中一般杳无音讯。
一切都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沙滩最后的平静。
夜半, 每当田沁睡醒, 缓缓坐起身后,她总要慢半拍地再回忆一遍, 那晚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她杜撰出的噩梦。
直到睡眼惺忪消失,她才慢吞吞地闷声嗯着。
――这不是梦啊。
王希微曾经还装模作样地总结过这样一个道理:越是不愿意相信的事情, 才会反复不断地去印证, 其实这根本就是场无谓的心理安慰和逃避。
田沁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了两日。
白天的时候,她才刚刚坐到工位上, 就听到同组的师兄师姐在讨论着什么。
田沁看到他们在实验室的门口扎成一堆,脑袋挤在一起, 神神秘秘的, 心中的弦又提了起来。
她的呼吸声都变快了些。
“田沁,徐主任要回来了。”朗颜师姐见她一脸懵懂的表情, 在远处向她招招手。
田沁听到这才放松下来。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走了过去。
“是吗。”她是打心眼里的高兴。
徐修伟是本科系主任,也是田沁名义上第一位导师,当初多亏了他,田沁才会拜在李明山的门下。
在田沁大二那年,听闻他接手了国外的保密项目,这一走,就是五年。
“你没看群消息吗?”张斌时走了进来,笑呵呵地顺手带上了实验室的门。
田沁没太在意,“我手机拿去修了,现在还没打电话让我去拿,我现在这个是老年机。”
她给同门都留了新手机号。
毕竟她的论文和手头的所有项目都已完成,上网需求很少,李明山估计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她。
“怪不得。”张斌时走到她跟前。
他同田沁说话时,耳根子习惯性地染上了一抹红。
“李导说你跟徐主任挺熟,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聊两句呢。”
田沁诧异地看着他。
半晌后,她迟缓地点点头,“知道了。”
田沁来到徐修伟的办公室门前,眼睛却无法控制地看向走廊的尽头。
这里是新校区,连走廊的瓷砖都是锃亮闪光的。
周围的一切都是崭新而陌生的,没有掉漆的白墙,没有红褐色的门。
没有那个高大笔挺,在尽头昏暗的阴影处走来,有着漂亮黑眸的清冷少年。
田沁想,她对江昭诚,应该算是一见钟情的。
“请进。”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田沁闻声走了进去。
徐修伟正背对着她。此刻他站在办公室的饮水机前,冲泡着两杯茶水,听到推门声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回了头。
“田、沁。”徐修伟老友重逢般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展颜笑了笑。
五年不见,他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他老了,也瘦了。
脸颊的黄褐斑若隐若现,从前还算是小麦色的肌肤,现在不知为何,却像是晒伤一般,散发着黝黑的红。
“徐主任,好久不见。”田沁的眼睛弯成了小月牙。
徐修伟抬颌示意,随意道:“好久不见,坐。”
田沁依言,坐在了他办公桌的对面。
“这还是我第一次到新校区呢。”徐修伟似是叹了一口气,“这里还算可以,你们都还适应吧?”
田沁温顺地点点头。
徐修伟看着她,颇有感慨,“你这几年,成熟了不少。”
田沁愣了片刻,她笑笑。
“是外观上吗?这几年我经常跟着李教授出外场任务,可能……”
“不是。”
徐修伟打断她,认真道:“你沉淀了不少。我第一次见你,还是赵舟灿领你过来的,那个时候,你的眼睛里满眼都是对科研学术的追求。”
那时候田沁刚从小地方来到大都市,对这里的生活向往又惧怕。
听到徐修伟的话,田沁突然想到了那日在水利楼里相遇的三个人。
青春中的少男少女,感情明净纯粹,他们曾经那么要好,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还是要谢谢您,当初会收本科一年级的我进实验室。”
“我收你,不是因为赵舟灿的缘故,也不是什么实验室恰好急需用人,而是因为,你是我见过最聪明坚韧的学生。”徐修伟解释道。
田沁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她现在有些无颜面对过去,因为她早已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别整日苦大仇深的样子。”看到她这样,徐修伟拿出一沓文件,推到她的面前,笑着。
李明山也曾经这样说过她。
田沁有些不好意思,她疑惑地拿起桌面的文件,“这是什么?”
徐修伟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她翻页看看。
田沁敏锐地感觉到,徐修伟此刻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看向她时,眼神中充满复杂。
“竣工验收资料。”田沁缓缓地读出声来。
那一瞬间,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手中轻飘飘的纸张变得沉重如铁,像是潘多拉魔盒,打开后便会释放无尽的灾难。
田沁定了定神,她不知这是第多少次,本能地产生逃避的情绪。
但在徐修伟的注视下,她还是被迫翻了页。
洁白的纸张薄脆响亮,起初她只是在研究工程,后来,看着看着,她的眼眶中泛起了白雾。
田沁猛地合上文件,低头不语。
徐修伟安静地等待着她。
田沁的肩头逐渐变得颤抖起来,她的指尖泛青,修长单薄的脊背线条突起,整个人显得无助可怜。
她再次抬起头来时,眼中还是孩子般的迷茫。
“这是假的,对吧?”
徐修伟无言。
“乙方?乙方署名,为什么是江昭诚?”她不气馁,睁着大大的眼睛,不依不饶地问着。
“他这么一个习惯了娇生惯养的人,怎么可能会去这种地方呢?”
徐修伟站起身来。
“田沁。”他慢慢地说:“临行前,我忘记教导你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不要习惯逃避。”
“这是真的,江昭诚这五年,一直都在那个鬼地方。”
“你应该是知道的,因为我跟你们提过这个项目。苏丹这个非洲小国,一年四季都在毒太阳的照耀下,那里通讯困难,甚至连通电通水都很费劲。我们到的第一天,就是在炎热的黑夜,有工人好心给我们拿过来蜡烛,我跟他都不适应,便守着蜡烛微弱的光,在茅草屋外坐了一整夜。”
“被虫子咬的厉害的时候,我就看看江昭诚,他永远都是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从容不迫,让我这个做长辈的无地自容。可是那天中午,我看到他吃了饭后,又跑到外面止不住地吐出来,我很好奇,就偷偷观察了他几天。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严重的洁癖,刚去的几个月,他没有一天睡着过,没有一顿吃下过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