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严重,经常会遇到政党斗争,我们经常会被牵连。接连几天,我都看到他浑身是血,被手下背回来。有一次,他甚至中了枪伤,好在江董心疼儿子,把家庭医生高薪派了过来,不然他早就死在异国,江家人连尸首都来不及给他收拾。”
“我刚开始不明白,他一个集团的大少爷,又是独子,好好地待在北城等着继承家业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签这份协议书,瞒着所有人,放下养尊处优的生活,跑去非洲受这罪。”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自己独坐在尼罗河边出神,不一会落日在山的那头露出了角,那天的太阳真红啊,他像是整个人突然有了精气神,站起身来,拍了好多张照片。”
“我凑过去,问他在拍什么。他说,他想给一个人看看这里,看着水位得到控制,看着混凝土大坝凭地升起,看着这里瘦成皮包骨的儿童,会对通电通水的那日而感到欣喜。我很早就知道,他的同理心很弱,资本家,或多或少都会是这样,对待别人的苦难向来习惯于冷脸旁观。只有那天,说起你的时候,他竟然在笑。”
守着烛光的每一晚,江昭诚想的是,甜心现在有没有睡觉。
被蚊虫叮咬的睡不着的时候,江昭诚在想,甜心小时候也在山里住过,蝶江附近会不会也是这样。
中枪的那一瞬间,江昭诚还在担心,甜心知道手帕不见后,会不会真的生气。
有时候,江昭诚看着手中布满灰尘的盘子,却把它们幻想成北山大学小胡同里那家常与田沁去的米粉店。
一样的不干净,但是总算吃了些。
江昭诚处在周围脏臭的环境里,连眉都未曾皱一下。
因为他每日都有要坚持做的事情,就是守着那个感叹号的小红点和永远发不出去的消息,猜测着甜心现在在忙些什么。
……
“田沁,那个人,是你吗?”徐修伟看着她,语气很慢。
[“江昭诚,世界上不会有企业家平白无故搭钱,资助一个贫困无用的非洲小国,所以麦洛蒙大坝永远不会存在,这是我们老师今天刚刚讲到的哎。”
“可是我们县,曾经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女孩扎着高马尾,说起话来发尾随风飞扬,她侧过头,对身旁的少年。
“总有一天,我要设计出最完美的图纸去援非,让那里的人们都不再受水电的灾害!”
“是吗。”少年语调懒洋洋的,显然没放在心上。]
往日的对话像是放电影般在田沁的眼前展开。
昏黄的落日画面,两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少年少女,无聊地压着马路。
田沁终于想了起来。
她当年随口说的一句话,江昭诚却记得一清二楚,视之为信条般奉若神明。
那个夏日,冷漠的少年一声不吭就去了热的发燥的非洲,守望着爱人心中的麦特劳克岛。
曾经满怀希望的懵懂少女,在一夜之中变得成熟清冷。
她死寂地在心中锁上了所有的爱,余生怀抱着曾经禁忌的爱度日,认为自己不再留恋拉尔夫。
他们最终,都变成了荆棘鸟。
徐修伟的简单的疑问,却使田沁一败涂地。她指尖颤抖,最后一眼看了那份单薄的竣工文件。
“是我。”
田沁仰起头来,眼神清澈,没有逃避。
……
五年前的春日。
分手后,江昭诚浑浑噩噩地躲在club度日。终于有一天,他狠下心来,开车去北山大学门口,想要把田沁绑回家。
那一天,已经被他熬到了夏日。
阳光刺眼,绿树成荫。田沁走出来,脸上挂着他许久未见的笑,身边是结伴的好友。她们手里拿着厚厚的书,看起来像是刚刚下课。
这才是她正常的大学生活。
那一刻,江昭诚死死地握着方向盘,额间青筋暴起,他在拼了命地制止住自己的即将到来的暴行。
会吓到她的。
回去后,他径直开车来到向科集团总部。
顶层里,他向江茂闻推过去一份计划书。
“你不是不赞成这个项目吗?”江茂闻震惊地望着他。
江昭诚眉眼没有什么情绪,语气淡淡:“董事会上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没有魄力的人,总有下台的那一天。”
江茂闻赞成地点头。
后来。
站在海浪口的某一天,他淡淡地垂眸,单腿弯着,碾着脚下渐渐湿润的泥土。
片刻后,他突然抬头,对白帽子的经理说:“五年之内,必须完工,超出预算的资金我出。”
“别告诉我爸。”
海风吹起了他不再规整洁净的白衬衫,少年人的脸上渐渐变得坚毅。
……
前一天,在董事长办公室出来的那一霎那,江昭诚满是无谓,浑身轻松,目光中依旧还是睥睨众生的冷漠。
“打电话给徐修伟,叫他回来。”他面无表情。
第73章
田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徐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的。
她坐在已经待过两年多的工位上, 无声地看着脚边的柜子,里面是罗列整齐的工具书。
田沁突然把它们安静地推开。
在许久未打扫过的角落,还藏了一本暗红色的书, 时间久远的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书的封面仿佛用血书写的。
“荆棘鸟。”
这本书,是她毕业收拾东西时,在宿舍柜子里无意之中发现的。田沁只是看了看封面, 随后便没什么表情地将它扔进纸箱子,连同不常用的材料书。
当时, 江昭诚已经离开有两年多了。借书时用的是江昭诚的校园卡,所幸学校没有深究,只是在那张六位数卡的余额里扣除了相应的价格。
田沁没有顾及书封上的细网和几层灰尘, 她翻页后擦了擦手,又小心翼翼地在其中拿出一张被对折成两半的笔记本纸张。
少年当时的笔锋也是遒劲有力, 墨水痕迹渗透至背面。纸张泛黄, 在五年后的今天,它仍保留着那天午后随意的折痕。
它连同主人, 被田沁刻意地尘封在回忆之中。
[织一个美妙的梦,也未尝不可。]
田沁不知道,当时的江昭诚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它的。
梦境虽美, 终将是场梦。离开麦特劳克岛, 最后还是会失去。
理智如他,不可能不知道。
田沁紧紧地拿着那张早已软得立不起来的笔记本夹页, 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之间。
半晌后, 她直起身来, 垂眸安静地擦着书封。
随后,她又在钱包里拿出一张微微褪色的卡, 将它夹进了扉页。
书被摆放至桌面离她最近的位置,和煦的风,窗外是金黄色的骄阳。
这是场如见天光般的澄澈透明。
……
田沁随后便请假去了医院。
正值中午,住院楼里到处是家属外出买饭。
田沁逆着人流,拎着给路意致带的午饭,终于挤上了电梯。
今天他没有会诊,一直都在办公室。
电梯缓缓停在十二层。
田沁出了电梯。她走到护士站,跟熟识的几位打过招呼后,径直走向医生办公室。
就在她快要到达的时候,走廊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什么时候启程?”冷冽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田沁的脚步顿住。
“直升飞机停在郊区,到不了美国,需要在中途转机,好麻烦的。”
是一声稍显稚嫩,温软的女孩声音。
田沁抬头,迟缓地看过去。
果不其然,走廊的尽头,是一群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为首的那个身材高大,肩宽腰窄,迈着修长的腿向她的方向走来。
江昭诚习惯性的皱着眉,低头向身边的女孩说着什么。
女孩看起来年龄不算大。她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身白色香奈儿职业套装,看着与稚嫩的脸蛋不甚相符。
“你现在还是应该以学业为主,其他的交给你哥。”
江昭诚在面对比自己的年纪小了都快一轮的向宝意时,总是止不住说教。
向宝意摸了摸鼻子,闷声道:“他才懒得管我。”
田沁回过神后,继续向前走着。
对面的人依旧没有发现她。
田沁看到,不知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江昭诚似是轻笑一声,突然抬手拍了拍身边女孩的后脑勺,眼神中满是宠溺。
江昭诚放下手后,不经意地瞥向前方,身子突然僵住。
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看着对面纤瘦的人影。
明明才几天不见,江昭诚却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才刚刚入秋,天气凉爽宜人,田沁却裹了层厚重的衣服,将半张脸锁在脖子里,看着冷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向宝意拽了拽他。
江昭诚看到田沁手中拎着的饭盒,目光渐深。
“没事。”他语气淡淡的,周身突然变得冰冷起来。
田沁将嘴唇抿成一道直线,思索着一会要如何跟江昭诚开口打招呼。
这是那晚两人“坦诚相见”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气氛难免尴尬焦灼。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田沁也越来越紧张。
三步、两步、一步。
他们错身,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回头。
他们相遇的那片空气,清冽的薄荷味道取代了消毒水味。
江昭诚依旧高高在上,他身姿笔挺,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目光中毫无情绪。
他身边的女孩像只活泼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向他絮叨个不停。
再次缓过神后,田沁的手已经摸到了路意致办公室冰冷的门把手上。
她站在原处,脑海中满是他向看陌生人般的眼神。
――不对。
田沁猛地转身,向楼梯口跑去。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
VIP病房与普通病房同在一层,即使是江昭诚,也要乘坐客梯下楼。
田沁跑到了电梯间,这里早已没了他们的身影。
她手足无措地按下电梯按钮。
可是所有的电梯都早已路过十二层。
片刻后,田沁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快步地下着楼梯。
萧瑟的楼梯间无人经过,她气喘吁吁地跑了十二层。当田沁微微俯下身,大口地喘着粗气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昭诚早已经走远了。
田沁随意地擦下额间的细汗,朝门外笑了笑。
没关系。
江昭诚,你再等我几天。等我处理完最后这件事,就可以昂首挺胸地去见你。
……
“借钱?”路意致扬了扬眉,感到好笑,“这几年你把身边的人借了个遍,现在终于想起我来了不是?”
田沁好脾气地把饭盒朝他那里推了推。
“我已经麻烦你够多了,之前我哪好意思借你的钱。”
“现在呢?”路意致对这个理由有些好奇。
田沁低着头,嘴里含糊。
“最近有些事,就把家教的工作给辞了。”她叹了口气,“我爸他,这不是……这几年拆了东墙补西墙,连他的棺材本都没剩下。”
路意致点了点头,“所以,看好墓地了吗?”
“选了个犄角旮旯。”
田沁突然抬起头来,“你放心,路大哥,等我明年毕业,挣得第一笔工资,肯定连本带利的给你还回来!”
路意致笑了。
这个条件,听起来很不错。
“没问题。”他爽快回答,“你知道的,我存钱也没用,不用着急。”
路意致知道田沁脸皮薄,心思又敏感,不到迫不得已,是不可能跟他借钱的。
田沁轻吐一口气,她不知道如何报答这几年路意致对她的好。
沉默许久,也只能憋出一句:“谢谢。”
饭后,两人又闲聊了一会。
“去看你爸了吗?”路意致站在窗边,随意道。
田沁将背全部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不去。”
路意致闻声侧过了身,他靠在窗沿边上,曲着修长的腿。
“我一直很好奇,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都快五年了,田沁还是这副对待仇人的模样。
田沁微眯着眼,她双手撑着,趴在路意致的办公桌上,感受着窗外照射进来的午后阳光。
半晌,她突然开口。
“从我出生开始,仿佛就有个不祥的预兆,它一直伴随着我,直到现在。”
“我身边的人,总会无故受我的牵连,最终离我而去。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是这样,我的母亲也是这样,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爸。”
“后来我上中学、读大学,远离了他很久,过了几年正常日子,差一点就以为我可以摆脱他了。我跟江昭诚谈恋爱的那几天,我曾经也想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他好一阵子,等他腻了,就干脆利落地分手,不拖累任何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他长长久久,也从来没有奢求过,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会真的爱我。”
“某一天,我爸真的找上他了,于是我便提了分开,他也没什么情绪地同意……我以为我心里会很轻松,但是我错了,爱怎么会让人轻松呢。”
田沁歪着头,声音温软,却又无比坚定。
“我爱江昭诚。”
路意致双手扶着窗沿,手背青筋暴起。
钱包夹层中的那张校园卡,卡上的少年薄唇紧闭,眉眼淡漠,白色衬衫,衬着褪了色蓝色卡身。
“我知道。”路意致突然笑了笑,“其实我在你的钱包里,见过他的照片。”
田沁直起身来,来了精神。
“是吗。”她笑得时候,眼睛弯成月牙,眼底由碎光溢出。
她双手撑住下巴,像是在诉说一个久远古老的故事。
“逃避了那么多年,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想要争取他。”
路意致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今天来的意义。
他坐在她的对面,淡笑着,语气一如从前的温柔。
“田沁,这样就很好。”
这样就很好。
他的女孩,今后不会再孤身一人,坐在ICU的等候室怔怔地出神。
她不会再浑身是血,却还是强作镇定,笑得像个大人。
她不会再蹲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走廊,手里死死地抓着一张照片和缴费清单哭。
她不会再跟他在北山大学老校区的小吃街里,在挤不出的人影中,怅然若失地看着那家米粉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