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而脆弱。
而与之完全相反的,是她一双沉着的瞳孔。那眸色深不见底,无论是天上月亦或手中刀,都无法在其中留下半点痕迹。
深邃又坚毅。
三个杀手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被此情此景震慑在原地,竟任她优雅而缓慢地观赏完整把刀。
回过神,络腮胡不由恼怒:“你这娘们,临死前还要顽抗不成?”
另一个杀手也道:“奚才人,刀剑无眼,你还是把刀放下。我兄弟的剑很快,不会让你受多大苦楚,你若是顽抗……我们可无法保证留你一个全尸。”
奚新雨被这番话提醒,终于抬头看他们一眼。
“我不擅使刀。”她道。
络腮胡用剑指着她:“那,那还不快放下。”
他声音明显底气不足,某种从潜意识中升起的恐惧正慢慢浮出水面。
奚新雨勾唇,提刀朝三人逼近:“我不擅使刀。
“所以,若是待会下手不利索,你们可随意去找阎王告状。”
转眼间,她来到络腮胡身前。
奚新雨举刀,动作不疾不徐,那手却极稳。络腮胡也是练家子,见她攻来,第一时间就向后避让,但令他不敢置信的是,明明他已经避得足够快,胸前还是蓦地感觉到一阵疼痛。
一息后,弯刀落下,带出一连串血迹。
铁腥味弥漫开,昭示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正式拉开序幕。
奚新雨说她不擅用刀,并不是谦虚。至少在混战中,一个她以为已经死去的杀手,其实还存有一口气。
那杀手身材并不高大,他趴伏在草丛中,准备伺机溜走。
还没爬出两步,他察觉有人踩住他的衣摆。
杀手回头看去,只见年仅七岁的十三皇子正站在他身侧。两人目光恰巧撞到一起,杀手吓了一跳。
但很快,他发现,不是两人目光巧合相触,是这位十三皇子,从头到尾,一直只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有心想趁奚新雨分身乏术时解决小孩,但小孩却先一步,抬起右臂。
小孩右臂中藏着一个奇怪的玩意,杀手并未见过,但出生入死的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很危险。
他转身就想逃。
但已经来不及。
齐念瞄准,射击的动作一气呵成。竹箭射出,杀手立时捂住脸,发出一声惨烈至极的哀嚎。
“啊——”
奚新雨刚收拾完另外两人,闻声朝那处看去,正捕获到小孩同时朝她投来的,邀功的目光。她拍拍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回到齐念身边,看着那倒地翻滚的杀手。
下一刻,她握上齐念的手,再次抬起。
补上一箭,彻底送人归西。奚新雨改握为牵,对齐念道:“走吧。”
齐念脸色通红,即使在夜色中也份外明显。他问:“回马车吗?”
奚新雨摇头:“不去鹿鸣寺了,杀个人还要先甩开侍卫,麻烦。
“我们重新找个去处。”
齐念开心得蹦蹦跳跳:“好呀。”
奚新雨不由看向他,提醒道:“走了的话,你就不是十三皇子了……至少暂时不是。”
齐念放缓脚步:“唔……那我还是母妃的孩子吗?”
奚新雨想了想:“是娘亲的孩子,得改口叫‘娘亲’。”
齐念一愣,随即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颜:“娘亲吗?”
奚新雨点头:“嗯。”
齐念放轻呼吸,喊了句:“娘亲?”
奚新雨回应道:“嗯。”
齐念稍稍提高音量:“娘亲。”
奚新雨开口:“我在。”
齐念好像喊上瘾了:“娘亲!”
奚新雨:“……嗯。”
“娘亲娘亲娘亲娘亲!”
“别喊了。”
“唔……为什么呀?”
“喊那么多,不烦吗?”
“不烦呀,娘亲。”
“……”
“娘亲?”
“……”
“娘亲?!”
“……嗯。”
茂密山林掩盖住死路尽头三具男尸,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声声呼唤之下,踏着血光走进温柔月色。
不久后,负伤的侍卫队长带着残余部众折返,将事情上报。皇宫很快给出反应,对外称奚贵人与十三皇子逝于一场意外,尸骨无存,立衣冠冢悼念。
巍峨皇城中,自此少了一位不受宠的才人,和一位没有存在感的皇子。而远在东南面,鄞江边上一座繁华都城内,出现一个独自带着母亲的小孩。
那为人母的女子不知是有什么毛病,活像个撒手掌柜,翘个二郎腿躺在牛车稻草间,脸上盖一顶斗笠,享受秋日凉风。而拿着小鞭驱赶牛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特别懂事能干,除了一开始,两人这一路从西往东,取水买食找客栈,都是他一人包办。
鄞州城中,卖烧饼的刘大爷目光频频投向那牛车,终于忍不住问:“孩子呐,你娘亲是不是生了病?”
小男孩可爱的面容带上薄怒:“大伯莫要胡说,我娘亲好得紧。”
说着,他抬头看一眼太阳:“就是快午时了,初秋日头还是有些大,娘亲需要休息。”
刘大爷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离谱的母亲:“这,这这,你娘亲就任由你一个孩童来操办一切?”
小孩点头:“唉,可惜我还太小。不然,合该可以更好伺候娘亲。”
他付过铜板,收好烧饼,询问道:“对了大伯,你知道鄞州城奚家的府邸在何处吗?”
“奚家?”刘大爷挠挠脑袋,“你说那个以漕运起家的奚家吗?”
小孩点头:“对。”
刘大爷一拍手:“唉,倘若无事,你可离那奚家远点。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奚家啊,要遭大难咯!”
牛车上,遮阳的斗笠轻微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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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牛车晃晃悠悠,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奚家府邸。
奚新雨掀起斗笠,就看到奚府牌匾上悬挂白缎,俨然是一副正在办丧事的模样。可奇怪的是,此时正门左右敞开,门口杂物凌乱,却没有看守的仆役。
齐念回头,小声说道:“娘亲……我们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奚新雨一用力,轻巧从车上翻身而起。她往下压了压斗笠,让宽大的帽檐可以遮住自己大半张脸,带着齐念往里走。
“我们回来不需要挑日子,就好像时运重返,不会提前公告。”
母子俩一路穿过前院,刚踏上抄手走廊,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堵在灵堂外。他们高声叫嚣,显然不是正经过来奔丧。等到走近,众人的对话便清晰传入奚新雨和齐念耳中。
“奚老贼!你当日卖女求荣,可有想过今时今日?呵,如今你女儿被你害死,你倒知道为她办丧事……”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男子站在灵堂中央,义愤填膺,“这几年,鄞江上下被你害死的弟兄,你可有想过为他们烧一片纸钱?”
由于大启之前两任皇帝昏庸,一度使鄞江重要水域的控制权从地方政府旁落到漕匪手中。位于鄞州城的奚家,就是漕匪中最大的势力。当今天子还未登基时,为壮大实力,曾刻意拉拢奚家,并于登基后接了奚家唯一的女儿入宫。
奚新雨入宫后,其他漕匪彻底默认奚家投靠官府。在地方政府和奚家联手打击之下,这些人很快溃不成军。少数存活下来的,也乖乖当起漕运商人。
可就在人人都以为奚家要平步青云时,天子终于露出真面目。他手下亲信步步紧逼,要奚家交出所有船舶并退出漕运。奚家自是不肯,两方撕破脸面,也因此连累到当时差点就要凭借子嗣封嫔的奚新雨。奚新雨降为才人,废入冷宫,而此时的奚家早斗不过官府势力,开始被步步蚕食,日益衰落。
奚家家主奚青鲨年事已高,被他们大闹灵堂的举动气得心口发闷。他捂着胸口,斥责道:“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滚!马上给我滚!”
中年男子轻蔑笑道:“让我滚?”
他大喇喇双手叉腰:“奚家现在日薄西山,是道上兄弟和官府那边都得罪完了。让我滚,呵呵,你的话现在不管用咯!”
奚家大少爷奚新泽将父亲护在身后,质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中年男子一跺脚:“我老沙就想趁这个机会,给当初枉死的兄弟讨个公道!”
这伙人来势汹汹,阵势比奚家那边大了不少,眼见就要持强凌弱,大闹灵堂。
奚新雨透过人群缝隙看到灵位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晃个神的功夫,灵堂内突然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沙前辈,落井下石不是君子所为,今日乃奚家特殊时期,还请您不要妄为。”
老沙停顿一下,音量不自觉减小:“沈小弟,当初奚家搭上官府后,也没给你们沈家好脸色吧?你一个被退婚的,居然要向着他们奚家?”
沈桐毫无情绪波动道:“新雨当初也是被各位叔叔伯伯看着长大的。如今……众位给她留个体面吧。”
得。
奚新雨暗暗翻个白眼——
这丧事果然是为她办的。
她知道皇宫那边已经干脆利落将她们母子俩定性为死亡,但没想到消息已经传回鄞江,奚家竟直接给她安排上一场丧事。
瞧这事儿办的。
灵堂内,老沙与沈桐又对峙几句,见沈桐寸步不让,老沙狠狠往地面啐了一口:“罢了,老子明日再来。沈桐,有种你就住在奚家。奚新雨活着的时候你占不到便宜,她现在死了,你说不定可以捡个上门女婿当当!”
这话可就太侮辱人了。
奚新雨抬手环胸,开始期待起沈桐的反应。
从老沙忌惮沈桐存在,不敢大闹灵堂的举动来看,这个沈桐应该是有几分本事。但从一开始,他就一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奚新雨不信老沙这么骂他,他都能无动于衷。
但结果就是,除了奚家的人怒极爆出几句呵斥之外,见老沙愿意离开,沈桐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了。
奚新雨好戏没看成,兴致缺缺放下手。
恰巧,老沙带着人出来,正面就与他们母子撞上。
从衣着打扮来看,奚新雨很显然不是同他们一伙,而奚新雨又实在没有眼力见,半步不挪杵在原地,拦住了老沙一行的去路。
老沙一腔怒气终于找到发泄对象,对着奚新雨喊道:“哪来的妇人?滚开,别挡爷爷的道!”
奚新雨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抬头,看了一眼灵堂:“奚家正在办丧事?”
老沙恼怒:“你自己看不到吗?他家女儿死了,正要哭丧呢。”
奚新雨的目光移回他身上:“你既然清楚,来都来了,不给奚新雨磕个头再走吗?”
老沙一愣,随即暴怒:“好你个贱妇人,真以为老子是来奔丧的?”
话音未落,他便抬起手,要给奚新雨一个教训。
“砰——”
奚新雨收回脚。
老沙被她重新踹回灵堂,此时正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周围众人哗然,场面愈发混乱。
奚新雨不疾不徐上前:“我说——”
她抬起一只脚踩住老沙的胸膛,重复道:“来都来了,给奚新雨磕个头,再走。”
周围有小弟见老大吃瘪,欲要上前帮忙,但这时候,原本一直按兵不动的沈桐却出手,将人通通拦下。
奚新雨见状,挑眉朝他看了一眼。
怪人。
刚才老沙那么骂他都能忍住不发作,非要等她出头才肯动手?
多少是有点毛病。
另一头,老沙试图反抗,但挣扎许久,甚至都无法从她脚下脱身。随着奚新雨逐渐施加力道,他开始胸口发闷,无法呼吸。
几息之后,老沙终于知道厉害,脸色发白对着奚新雨求饶道:“女,女侠饶命,我,我不识好歹,冒犯了您,求您饶我一命。”
奚新雨终于移开腿。
她抬抬下巴:“磕头。”
刚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老沙哪里还能分辨她说的磕头具体要对着谁。但他又不敢耽搁,条件反射对着奚新雨本人便磕起头:“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奚新雨不废话,俯身扯过他的领口,将他往门口一甩:“滚。”
老沙大喜过望,甚至来不及招呼自己小弟,连滚带爬离开。看到他仓惶的背影,众位小弟才反应过来,一股脑随着他冲出去。
外人终于离开,奚新雨看向灵堂上那个碍眼的牌位,嫌弃地直皱鼻子。
奚青鲨在大儿子的搀扶下朝她走开:“多,多谢女侠帮我奚家解围。请,请问女侠名讳,从何而来啊……”
奚新雨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解开斗笠。
她道:“唔,我也不是帮你们,毕竟他们闹的是我的灵堂,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斗笠被摘下,随着她容貌显露,奚家父子眼眶迅速瞪大。
奚青鲨喘着粗气,不敢置信唤道:“新,新雨?!”
众人哗然。
奚新雨淡淡“嗯”一声。
她正想回头招呼齐念过来认认人,那个帮她拦住人的沈桐走到她身边。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白手帕:“你的手脏了。”
奚新雨抬起手。她刚才揪了老沙的领子,掌间有些泥渍,但并不要紧。
“没事。”她冷漠回应。
沈桐垂眸:“我帮你。”
奚新雨想不清楚他要怎么帮自己,下一刻,就见他牵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用白手帕细细擦拭起来。
奚新雨心里想,沈桐这个人……
果然是有点大病。
第11章
一阵骚乱后,这丧事也办不下去,奚青鲨带着众人回到后院一处相对隐秘的书房。
奚新雨简单解释过自己和齐念的遭遇,便把齐念带到众人面前:“……就这样,我带着孩子跑了出来。”
奚青鲨是江湖人出身,当即恨恨道:“淑贵妃这毒妇也太过心狠,唉,好在你们母子俩平安无事。”他看着齐念,一方面是长者对外孙那种天然的喜爱,另一方面,又有些顾忌:“可你就这样把十三皇子带回来,会不会误了孩子前程?”
奚新雨应道:“不带出来,不一定有命活到博前程的时候。”
奚青鲨愧疚低下头:“唉……都怪爹不好,当初,当初我们就不该和官府扯上关系。”
作为奚家长子,奚新泽连忙安慰道:“爹,不是你的错。天子是铁了心要夺回鄞江控制权,不做官府棋子,我们奚家只会死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