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灯续昼——灯似【完结】
时间:2023-04-24 14:33:48

  梁弋跟在铺子老板身后,见他停了下来,梁弋也跟着停了下来。
  “我听陈青说过你的事儿。”铺子老板转过身,用那只独眼上下打量着梁弋,那视线说不上温和。
  “她也和我说了,你这个年轻人,是个常年在路上跑的,并不信这些。”铺子老板收回了视线,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顺手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了没有头发的脑袋。
  只是,虽然他头顶上没有一根头发,却不能说是光滑。
  因为在铺子老板的头皮上,满是狰狞的肉条。
  从梁弋的角度看过去,像是许多肉色的虫子爬在铺子老板的头上,头连着尾。
  “我姓蒋,你可以喊我蒋老板。”男人身子往后靠了靠,藤编的椅子随着他的动作矮了两寸,“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要问吗?”
  梁弋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黄纸,“蒋老板,这张黄纸就是刚刚那对夫妻求的东西?”
  蒋老板的视线落在了那张黄纸上,那张黄纸是他不久前亲自叠好交到陈青手上的,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梁弋没有继续追问什么,而是话音一转道,“青姐是花钱同你买的么?他们现在手里不宽裕,你同我说个数,回头我补给他们。”
  蒋老板脸上的神色有一丝僵硬,他偏过头,可那只独眼却像不受他控制一样,跳了两跳,死死地黏在那张黄纸上。蒋老板只得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僵硬。
  “不,不收钱。”蒋老板摆了摆手,他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梁弋看不明白的神情,“我同陈青有两分交情,她来求我,我自然是要帮一帮你的。”
  紧接着,也不等梁弋再问什么,蒋老板一股脑说了许多。
  “陈青和我说了,如果可以,劝一劝你。”蒋老板放在膝盖上的手一握一松,“你肯定觉得什么带着黄纸,夜里去澜沧江上,能够找到实现愿望的篷布小船是诓小孩子的事儿吧?”蒋老板抬起眼皮,睨向梁弋,“年轻人,我啊,就上过那艘篷布小船……”
  “我当年,病了一场。”蒋老板哼了一声,“去了很多地方,也找了不少专家,都说我这病,治不好的,最多拖几个月的命。”
  “我阿娘那时候还活着,不信这个邪,她想到了帕镇的传言,在澜沧江边,沿着石滩垂首叩拜,整整一个月,就在小老太快要撑不住,比我早一步走的时候,那艘篷布小船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澜沧江上。”
  蒋老板的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恍惚,连带着声音也柔和了两分。
  “阿娘上了船,很快就回来了。那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动不了了,背上长满了褥疮。她寻了个垫子,拖着我,一步一步,从帕镇走到了澜沧江边,而我也当真看到了那艘船。”蒋老板抬起了一只手,掩住了半张脸,留在外面的那只眼睛是空荡荡的眼眶。
  “我用我的一只眼睛,换回了这条命。”蒋老板微微抬起头,那只失了眼珠的眼眶,像是仍旧能看见一样,正对着梁弋的脸,“年轻人,陈青说你在找一个人。”
  “如果你能上到篷布小船上,即便那个人已经死了,船主人都能将那人的魂魄给你寻出来,只是会要你付出些什么。”蒋老板松开手,他眨了眨完好的那只眼睛,“年轻人,去或不去,由你自个儿选。”
  梁弋有些不记得自个儿是怎么从冥衣铺子离开的了。
  蒋老板说的话,他并没有全信,只是那只黑森森的眼眶带给梁弋的冲击,让他一时有些难以冷静地思考。
  帕镇五月份不算太热,偶尔还会有稍凉的风穿过细长的通道扑面而来。
  梁弋被那冷风吹得一个激灵,这才察觉,被他搁在口袋里的手机正在嗡嗡震动着。
  “大姨。”梁弋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先是有些嘈杂,待那头的人察觉到电话被接通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梁弋安静地等着,嘈杂声戛然而止,女人的声音从有些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小弋啊。”女人先是喊了一声梁弋的名字,而后又停了停,“快到日子了,你今年回来吗?”
  她问的是今年回不回,听上去像是期盼着梁弋回到梁州一样。
  可梁弋心里知道,她期盼自己给出否定的答案。
  只是……
  梁弋垂了垂眼,他开口道,“大姨,爸妈他们对我极好,我没有他们忌日也不回去的道理。”
  “是……是……”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些讪讪,梁弋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小声说着什么。
  “小弋,你芳姨回梁州了。”女人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无辜,我们都知道你无辜,可是你要体谅你芳姨的心情,这十年来,年年闹,年年吵,你外婆年纪大了,再受不得刺激了。”
  梁弋没有接话,电话那头的人也不在意,而是继续念叨着,“小弋,要不今年你就别回了,等你芳姨走了,你再回来,别惹得老人家不高兴。”
  “再说了,你回来,还要挨你芳姨的打骂,你就听大姨的话,啊?”
  梁弋仍旧没有开口,只有从他身边穿过的风回应着电话那头的女人。
  等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的人像是耐心有些告罄,声音高了起来,“小弋,你怎么……怎么就这么倔呢!阿芳能在梁州待几天?一年也就这一个多月,你呢?偏偏要选她在的时候回来,怎么,你害了你爸妈,害了小念还不够,还想要害死你外公外婆吗?”
  “妈!你在和哥哥说什么呢?”打断女人话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
  梁弋站在原地没有动,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半点变化,像是刚刚那些话不是在说他一样。
  电话那头传来争执的声音,片刻后,再次响起人说话的声音。
  只是这次,是个年轻的女声,“哥,你别听我妈的。”
  是丛雀,梁弋大姨的女儿。
  丛雀比梁弋小五岁,却是他们这一辈里年纪最近的两个,所以关系要更好些。
  那件事情发生后,因为梁母的小妹妹也牵扯了进来,所以梁弋和梁母这边的亲戚来往渐少,只有丛雀和他的关系没变。
  “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祭拜过小姨和姨夫后,我请你吃饭。”丛雀的声音微微抬高了些,像是想要带动梁弋的情绪一样,“我现在读研究生,可是有国家发低保的人,请你吃顿饭绰绰有余。”
  “你这丫头。”梁弋无奈地笑了一声,他搓了搓指头,又叹了一口气道,“外婆身体还好么?”
  丛雀顿了顿,声音重新低了下去,“外婆今年进了一次医院,不大好。”丛雀的声音里是掩不去的难过,“哥,你别听我妈的,今年我想法子,让外婆晚一天或者早一天去祭拜,这样,你就不用和芳姨对上了。”
  梁弋嗯了一声,“我还有一件事儿要处理,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回去。”
  丛雀嘟囔了两声什么,梁弋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原本安静的电话里传来了有些尖利的女声。
  “丛雀,你是不是再和那个害人精打电话——”
  “哥,先不说了,回头我再联系你。”丛雀慌慌张张地挂断了电话,像是想要把那个人的咒骂拦在掐断的电话这头一样。
  而丛雀刚刚挂断电话,便被刚刚闯进房间的人掐住了手腕,“丛雀,把电话给我。”
  梁芳的头发披散着,双目赤红,一双手死死握住了丛雀的手腕,力道像是要把丛雀的手腕掐断一样,“把电话给我!”
  “梁芳,你对着孩子撒什么气!”丛雀的母亲拉住了梁芳,将丛雀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只是丛雀的手腕上,仍旧叫梁芳拉出了一道红痕,手背上,也被梁芳的指甲挂了长长的一道血印子。
  “芳姨,我哥这些年还不够尽心吗?!”丛雀甩了甩手,胸膛微微起伏着,眼眶通红。“小念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可是哪里怪得到弋哥呢?事情发生后,哥书都不念了,到处打听小念的下落。芳姨,梁弋他不是加害者,他也是受害者!”
  梁芳死死盯着丛雀,眼珠子恨不得从眼眶跳出来,“如果不是他过生日,小念怎么会跟着姐姐姐夫回来!如果不是他要过生日,姐姐姐夫也不会在家里!”
  “别吵了,阿芳。”丛雀的母亲打圆场道,“妈在二楼呢,让她听见了,又该不舒服了。”
  “还有你,也少说两句,回自己房里去,少掺和大人的事儿。”丛雀的母亲转过头,瞪了丛雀一眼。
  丛雀抿了抿唇,又甩了甩手,离开了房间,径直朝着自己房里去了。
  等安抚好自己的妹妹,丛雀的母亲才上楼去找丛雀。
  丛雀仍旧气鼓鼓地坐在桌前,梁红停在了桌边,伸手拍了拍丛雀的肩膀,“我知道你和小弋从小玩儿到大,所有的孩子里,你们俩关系最好,可是小念丢了,你芳姨心里不好过,你别顶撞她。”
  “哥心里就好受了吗?”丛雀头微微垂着,放在桌上的手攥紧了,指甲狠狠嵌入了掌心,“妈,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现场是什么样子,哥难道就不难过吗?”
  梁红叹了一口气,她轻轻顺着丛雀的头发,“丛雀,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
  “你芳姨只有靠恨着小弋,才能强撑着活下来。”
  “我们总要多替活人考虑考虑不是吗?小弋很坚强,又是个男孩子,只能委屈他了。”
  丛雀红着眼抬头看向梁红,她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电话挂断后,梁弋又独自在街尾站了很久,久到身子有些发僵,他才动身朝着“一家民宿”走了过去。
  骆成已经回房里睡去了。陈青正在收拾前台的桌子,眼里难掩喜意,见梁弋回来,手上动作一顿,“小弋回来啦?蒋老板和你说了些什么?”
  梁弋接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后转头看向陈青道,“蒋老板和我说了他的事儿,我决定晚上去澜沧江边看看。”
  陈青闻言连连点头,“是,是去看看,且不论结果怎么说,总要试试。”
  和陈青说过后,梁弋提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独自上了车。
  陈青跟在后面拦他,“明儿开业,你怎么也要在啊。”
  梁弋笑着拒绝,“无论今儿有没有进展,我也该回梁州一趟了。”
  陈青站在原地,心里算了算,的确快到时间了,她也不再阻拦,只满脸担忧地看着梁弋道,“小弋,那你路上小心,万事不要逞强,二楼的房间我一直给你留着啊。”
  梁弋点了点头,同陈青道过别后,将车子驶出了民宿的停车场。
  帕镇不大,开着车很快就出了镇子。
  梁弋将车子停在了一处缺口,沿着缺口处向下,便是浑浊湍急的出水口。
  雨季,水量大,搅得江底的淤泥不宁,江水混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锅被人戳得稀烂的米粥。
  缺口边,除了梁弋的车子,还有四五辆吉普车。
  梁弋没有下车,而是熄了火,一错不错地盯着江边弯腰松骨的几个人。
  江边的男人掷出了手中的石子儿,石子儿顺着翻涌起白浆的江边滑了出去。
  他身边的女伴见状欢呼两声,凑上前,在那男人的脸颊一侧落下一吻。
  又是一阵欢呼笑闹声。
  梁弋收回视线,他将座椅放平了些,闭目养神。
  耳边一直传来激流冲撞石头的声音,唰唰,唰唰,搅得梁弋脑浆发乱。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梁弋再睁开眼时,先前在江边玩闹的人已经不见了,停在旁边的车也都开走了。
  四下静籁,即便是开个车门动静都像是要顺着江水传遍全世界一样。
  天已经有些发黑了,梁弋在车边停了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黄纸。
  几乎是在他摸出黄纸的瞬间,刚刚还有两分亮的天一下暗了下来,连带着一明一灭的星星也逐个消失不见了。
  梁弋捏了捏手中的黄纸,四周的风变得大了起来,黄纸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梁弋抬眸看向身侧的澜沧江。
  这份几乎要将梁弋吹倒的风,没有在江面上掀起半分波澜。
  而在江天相接的地方,一艘篷布小船轻晃着,朝着梁弋站着的方向缓缓摇来。
  那艘篷布小船看着远,可很快,便离梁弋极近了。
  他微微眯起眼,看向站在船头的人。
  船头的女人长发散落,穿着一身鲜红的长裙。
  ——倒是很像故事里,女鬼的装扮。
  但梁弋知道,没有人会把面前的人和女鬼联系起来。因为那女人生得极美,就算夜色浓重,也挡不住她张扬的,如同陡峭崖壁上海棠一般的美。
第4章
  姜南离立在船头,耳边全是船底水鬼碎碎念的声音。
  先前她吓唬了那条水鬼一道,好不容易安静了半天,现在入了夜,也许是知道顶自己班的人很快就到,即便是惧怕姜南离,那只水鬼仍旧凑在船边,口中絮絮叨叨着。
  “姜丫头,你说的那人今儿真的会来吗?”水鬼白色的面皮漂在水面上,随着水纹一荡一荡的,“他当年要不是怕死,也不会上船来和你做交易,现在怎么就能甘心赴死了呢?”
  姜南离并没有理睬有些聒噪的水鬼,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岸边。
  在姜南离的眼里,岸边的那张黄色符纸分外清晰,然而握着符纸的人却显得有些模糊。
  姜南离一只手抱臂,心里却有些疑惑。
  当年她还小,那个求上船来的人面容样貌姜南离早就记不清了,可是怎么看,不远处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和记忆里的人合不到一处。
  脚下传来一阵震动,篷布小船停了下来,姜南离也看清了站在岸边男人的脸。
  只一眼,姜南离的脸色便冷了下来。
  即便她再怎么记不清以前那人的身形样貌,也能一眼就看出来,面前的人,不是该来接水鬼班的人。
  只不过飘在船边的水鬼可不管这些,它已经受够了江水的寒冷孤寂,见到那张黄符,便忙不迭想要从江水中探头而出,将那个立在江边的人撕扯下来。
  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什么,水鬼本就有些骇人的脸,更显得狰狞扭曲。
  梁弋并不能看见从江水中跃起的水鬼。
  他只觉得手中的黄符有些发烫,有水溅上了脸颊。
  “下去!”
  梁弋耳边响起一声轻喝。
  他循着声音抬头看去,说话的是立在船头的女人。
  女人声音清冷,梁弋一时没有将那有些冷淡的声音和那张明艳得过分的脸联系起来。
  姜南离的注意力并不在梁弋身上,而是在一旁的水鬼身上。
  她一声喝止,跃出水面的水鬼身形一顿,回眸看向姜南离,瞳孔猩红。
  这只水鬼经由昨天那一遭,是惧怕姜南离的,可是机会就在眼前,所以他只停了一瞬,便又继续了动作。
  它张开嘴,像是想要把梁弋手中的符纸吞吃下肚一样。
  见那水鬼仍旧不管不顾地冲向梁弋,姜南离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