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梁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能看见,船上的女人动作极快地半跃起身,在水面上踏了两下,然后停在了自己面前,伸手从自己手中抽走了那张黄色符纸。
梁弋的呼吸止了一瞬,女人已经转过身去,长发从他鼻翼前扫过,有极淡的香味,只是那香味很快就消散在了夜风中。
姜南离将那张黄纸握在了手中,水鬼自然扑了个空,它猩红着眼,死死盯着姜南离,声音沙哑难听,“到时间了!你当年答应过我的!”
姜南离看向那只水鬼,片刻后,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枚铜钱,手指轻动,铜钱飞了出去,悬于半空。
半漂在江面上的水鬼看得呆住了,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姜南离的意思。
姜南离有些不耐地催促道,“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你先进铜钱里避一避,其他的事儿我来解决。”
水鬼身上的戾气消散了半分,它深深看了姜南离一眼,而后一头撞上了那枚铜钱。
铜钱发出了嗡的一声响。
姜南离伸出手,飘在半空的铜钱便又飞回了她的掌心。
她低下头,将那枚铜钱和先前装有老妇人魂魄的铜钱系在了一起,两枚铜钱相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
梁弋看着面前超出常理的事情,不自觉退了半步。
而姜南离这时也想起了身后的人,她转过身,打量了梁弋一眼,而后抬脚朝着篷布小船走了过去。
见梁弋不动,姜南离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快上船。”
梁弋这才回神,见到这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后,他顾不上慌乱,便生出一股喜意。
如果说,刚刚发生的——铜钱不受任何力飘在半空中不是什么魔术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当真着超脱常理的事情存在。
那么,他找到小念,找到杀害父母凶手的可能性就变得更大了。
思及此,梁弋不再迟疑,他跟上了姜南离,踏上了篷布小船。
小船吃重,下沉了半分。
风又大了些。
姜南离停在了船舱口,她回眸看向梁弋,声音凉如夜风,“你为什么会拿着黄纸来这儿?”
梁弋站在船头,“有人说,拿上这个就能上船。”他顿了顿,看着姜南离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缓声继续道,“上船后,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实现一个愿望。”姜南离移开了视线,她轻声重复了一遍梁弋的话,而后轻笑一声,“我啊,没别的本事,只是擅长送生,也擅长送死——”
梁弋瞳孔轻轻颤动着,他看着姜南离没有动。
姜南离又笑了一声,只是那笑落在梁弋耳中,有些刺人。
只听姜南离继续道,“我瞧你不像是会有后继香火的,既然送不来生,那便是送死了。”
梁弋动了动嘴唇,他看见姜南离收回视线,“蠢货,你被人诓来当替死鬼了。”
梁弋心跳停了一瞬。
陈青是绝不会害自己的,那么有问题的人一定是那个冥衣铺子的蒋老板。
只是不知道,蒋老板是要害自己,还是要害陈青骆成两人。
梁弋冷汗刷一下落了下来,他看向姜南离,有些僵硬地开口道,“我……”
斜靠在桅杆上的女人微微掀起眼皮,看着不耐烦极了。
梁弋却突然冷静下来,“我得回去告诉朋友一声,不要着了那人的道。”
姜南离双手抱臂,她看着梁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上下打量着梁弋。
不知过了多久姜南离才再次开口说话,梁弋只知道自己的肩头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船啊,上来了,就轻易下不去了。”姜南离站直了身子,她撩开了船帘,弯腰钻进了船舱当中。“你先说说,你有什么想求的事儿?”
姜南离的声音从船舱里传了出来,显得有些模糊不真切。
还不等梁弋回答,便又是一声轻响,一个矮凳被人从船舱里扔了出来。
“坐着说吧,我不喜欢外人进我的房间。”姜南离的声音悠远极近,一阵淅索声后,停在了船帘背后极近的地方。
梁弋倒是从善如流地扶正了矮凳子。
他曲起两条长腿坐了下去。
梁弋身长脚长的,坐在那张矮凳子上着实有些难为他了,只是他面上没有半点不适,盯着那船帘开口道,“我想找一个人。”
“一个十年前失踪的小女孩。”
姜南离唔了一声,她提起一边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盏白水。
将那白水一饮而尽后,她才抿了抿唇,开口道,“我不做没有报酬的生意,我可以帮你找人,但你得拿些什么和我交换。”
冥衣铺子的蒋老板,倒不是每一句话都是谎话。梁弋心中暗忖。
至少需要付出代价这件事儿,蒋老板并没有诓骗自己。
“你想要什么?我的一只眼睛?”梁弋道。
姜南离手上动作一顿,她抬起头,盯着面前轻轻晃动的帘子,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一样地开口重复道,“什么?眼睛?我要你的眼睛做什么?”
“给我黄纸的蒋老板——”梁弋解释道,“他说,当年你救了他的命,要他付出的代价就是一颗眼睛。”
“他倒是会编故事。”姜南离冷笑一声,拿着黄纸应约的人出了差错时,姜南离便知道是姓蒋的在捣鬼。
那个姓蒋的,的确有替她派分黄纸。
寻觅些姜家需要的人。只是姜家交给姓蒋的黄纸,和他给梁弋的却是两种。
前一种黄纸平平无奇,不过能让在船上的姜南离察觉到有人相求,至于去或不去,帮或不帮,全看姜南离的心情。
而后者,梁弋手上拿着的那张黄纸上,却有一份契约书。
契约书上写明了,姜南离给姓蒋的续上十七年的性命。
十七年后,蒋齐要来接那只水鬼的班,镇在这水里,免得有无辜之人溺死。
“他该给的报酬,我会自己去讨要。”姜南离放下了手中的白瓷小盏,她声音冷淡,“至于你——”
姜南离顿了顿,话音突然一转,“你叫什么?”
“梁弋。”梁弋答。
“至于你梁弋,我可以帮你找人,只是如果我帮你找人,你得替我做十年的事儿。”姜南离道,“要是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只是这船上有船上的规矩,上来了的人总要留下点什么,才能下去。”姜南离顿了顿,伸出根玉雕般的指头,将船帘撩开了一道缝隙,“我看你腕上的手表不错,你如果不愿意和我做交易,那就把手表留下来,人下船去。”
梁弋伸手按在了表面上,他这只表并不贵重,于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比起面前未知的女人,未知的世界,梁弋心里清楚极了,现在将表放下,然后离开这艘迷雾重重的船,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样的思考当中,梁弋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我和你做交易。”
“你帮我找到小念,我帮你做十年的事儿。”
听到梁弋的话,姜南离并不意外。
只是她脸上也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像是多了个帮手于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一样。
姜南离缓缓站起了身,她递出去了一张黄纸。
黄纸上方什么也没有写,梁弋看着那张平平无奇的黄纸,动了动指头,然后接了过来。
姜南离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把它叠成四四方方的样子,我们之间的交易就正式开始了。”
将一张薄薄的黄纸对折后再对折,便能很轻易地叠成四四方方的样子。
梁弋很快就照着姜南离的话做好,并将方方正正的黄纸递还给了姜南离。
姜南离垂眸看着手中的黄纸,圆润的指甲轻轻扣动着黄纸边缘。
“那就准备下船吧。”梁弋听到姜南离开口道,“先陪我去找姓蒋的收个债。”
第5章
民宿开业,鞭炮轰鸣。
许多帕镇的街坊邻居也来凑热闹,陈青抓着一把瓜子儿糖果的,逢人便塞些过去,脸上的笑意难掩。
就连深居简出的蒋齐也出来凑热闹了。
蒋齐戴着黑色的毛线帽,穿着厚重的大衣。看上去和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
见到蒋齐的第一眼,陈青还有些愣怔,帕镇熟悉蒋齐的人都知道,蒋老板大病一场后,就不怎么出门了。寻常的生活用品,都是有人买好了送到家里去。
“蒋老板。”陈青走到了蒋齐身边,脸上神色真挚,“进去坐会儿吧,外面风还有些凉,你可别再吹感冒了。”
蒋齐摆了摆手,露在外面的独眼在人群中逡巡两圈,“骆成的那个小兄弟呢?”
陈青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蒋齐说的小兄弟是梁弋,“小弋他昨儿就去撞撞运气了。”陈青压低了声音,生怕叫旁边的人听到些什么,“提起这个,蒋老板,我得多谢你。小弋能有你相帮,是他命好。”
陈青搓了搓手,领着蒋齐进了院子,又在院子角落找了一处僻静的桌子,亲自沏上了一壶好茶,“等小弋找到妹妹,我一定让他请你吃顿饭,好好谢谢你。”
陈青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可蒋齐的视线却有些呆滞,像是没有在听陈青说话一样。
“蒋老板,你自个儿坐会儿。”陈青将茶杯和装着瓜果果盘往蒋齐面前推了推,“我先去招呼客人,晚上留在这儿,一起吃个饭。”
“哦……哦。”蒋齐点了点头,像是刚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一样,他咂摸咂摸嘴,又揉了揉指头,“今儿,你这店里有人来住吗?”
陈青笑着摆了摆手,“今儿只是院子里的麻将茶桌开业,客房后天才有客人来住呢。”
蒋齐闻言脸上神色像是松了两分,他抬起独眼看向陈青道,“你去忙吧,我自个儿坐会儿。”
“哎。”听蒋齐这样说,陈青也不再客气,应了一声便又去前面招呼客人了。
她给蒋齐安排的桌子在最僻静的地方,高大的垂柳枝繁叶茂,把蒋齐遮了个大半,外面的人看上去,只能隐约看清有个人在里面。至于那人在做什么,长什么样却是看不清楚的。
蒋齐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只见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将陈青刚刚倒给他的茶水一饮而尽。
喝到最后,有茶叶沫子冲进了嘴巴里,蒋齐咂摸两下,一股苦味儿顺着舌尖弥漫开来,他偏过头,呸呸两声,将口中的茶叶沫吐了出去。
蒋齐抬起手,摸了摸嘴角,那只独眼里的迷茫散去,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民宿前台,骆成正忙着给客人安排桌子,陈青赶来帮他。
两个人忙了好一阵,人才渐渐少了些,骆成松了一口气,捏着手中的本子,看向陈青道,“多数是街坊来捧场,不过也有不少游客,刚刚还有个小姑娘夸我们做的点心好吃呢。”
听到骆成的话,陈青脸上带上了发自内心的笑,她靠着柜子站着,眼角的皱纹都随着她的笑舒展开了。
骆成看着陈青,神色也松缓了两分,脸上带上了憨厚的笑,只是嘴角刚弯起,他便有些失落道,“小弋走得那么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陈青闻言对着骆成招了招手,见骆成满脸疑惑地凑了过来,陈青才贴近了他耳朵,“蒋齐帮了小弋一把。”
骆成直起身子,脸上难掩惊讶,他是知道蒋齐的,毕竟帕镇极小,一个生了重病的人以医学无法解释的速度好起来这件事儿,早就传遍了整个帕镇。
至于蒋齐那间铺子,所谓的点上红灯笼,便能去求一张黄符纸去到船上的事儿,骆成也有耳闻。
只是他大大咧咧惯了,加上并不信这些,所以了解得不多。
“你是说……”骆成顿了顿,脸上有一丝不赞同,“小弋竟是信这些的?”
陈青眨了眨眼,脸上有一丝怅然,“你也知道,小弋这些年过得多苦,不管信不信的,总是要试试,万一能成呢。”
骆成张了张嘴,像是仍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只是还没说话,便被外面传来的车声吸引了注意力。
他探过头去看,停在民宿外的,正是梁弋那辆吉普。
陈青同样听到了车的动静,她顺着骆成的视线看过去,正巧看见梁弋从车里跳下来。
“小弋?”陈青脸上染了一丝惊讶,她下意识地看向蒋齐坐着的位置,显然没有想到梁弋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毕竟,蒋齐和她说过,那张黄纸和给旁人的,是不一样的,船上的人多少会给他一点面子,见一见梁弋。
蒋齐还说,上了船后,梁弋应当要过上几天才能下来,怎么这才一个晚上的工夫,人就回来了呢。
陈青压下了满腹疑问,和骆成一起,朝着梁弋走了过去。
“小弋,你没事儿吧?”骆成上下打量着梁弋,“我刚刚还在和阿青说呢,她就不该自作主张……”
“我没事儿。”梁弋摆了摆手,又笑了笑。
陈青却是有些焦急,她凑到梁弋身边,一边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客人,一边小声询问道,“小弋,你怎么就回来了?”
梁弋的目光落在陈青身上,片刻后,才开口道,“我在江边逛了一夜,没遇到什么特别的,想着你们今天开业,还是来看看。”
“嗐。”骆成摆了摆手,推了推陈青的肩膀,视线却是落在梁弋身上,“我就说阿青出的馊主意,回来了就去歇歇,回头客人不多了,咱们就出去庆祝庆祝。”
梁弋笑着应了下来。
见陈青满脸纠结地一步三回头,他开口喊住了陈青,“青姐,也许是我运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好心。”
陈青闻言脸上松了两分,只是神色仍旧有些怔然,她摆了摆手,“我就是奇怪。”
“蒋老板私下和我透露过,你这一趟应该能成的,怎么会没遇上呢?刚刚我还在和他说呢……”
梁弋闻言,眼底的神色淡了两分,他跟在陈青身后进了院子,视线循着坐满了大半的院坝转了一圈,“蒋老板也来了吗?”
陈青收声,她点了点头道,“是,在垂柳那边的桌子坐着呢。”见梁弋抬脚想要走过去的模样,陈青又急忙道,“小弋,你也别怪蒋老板,这事儿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梁弋脚步一顿,他回头看向陈青,轻笑了一声,“我知道,虽然没办成,但还是要谢谢他。”
“青姐,你们去忙吧,我去招呼蒋老板一声。”见陈青忙去了,梁弋才转身朝着垂柳下方的桌子走了过去。
穿过零零散散坐了人的桌子,梁弋隐约看见了蒋齐的身影。
他正蹲在垂柳树下,黑色的棉大衣堆在一起,从后面看上去,像是一头笨重的黑熊。
“蒋老板——”梁弋声音淡淡的,并没有染上被诓成替死鬼的愤怒。
蒋齐正蹲在垂柳前埋着东西,听到有些陌生的声音,手下的动作有些慌乱,也不顾那个被他刨开的坑尚未填平整,腾一下就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