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谁先起身离席的,总归满屋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最后只剩下坐着的姜南离和站着的姜淮一。
“阿离,鬼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等人都走光了,姜淮一才开口询问道,“你带回来的那些昏迷不醒的孩子,我昨晚去看过……”
“你去看过?”姜南离打断了姜淮一的话,她缓缓站起身,琉璃色的眼睛轻轻抬起,姜淮一不自觉噤声,看着姜南离的脸,没有说话。
“姜淮一,姜家的人,似乎听你的话多过听我的话,认你这个人多过认我这个人。”姜南离声音淡淡的,这样姜淮一有些分辨不出她的真正意图,只能听她继续说下去。
“之前,我的确疏于去管姜家的事儿了,只是现在,姜淮一,我觉得这个家主也不是不能当。”姜南离看向姜淮一,声音很轻,可姜淮一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在和自己商量,甚至不是通知,而是威胁。“我不希望,在姜家,有一个人的地位高过我去。姜淮一,你明白的吧?”
姜淮一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盯着姜南离的那双眼睛,久久没有动作。
姜南离并不急,她就那样抬头看着姜淮一,给足了耐心。
“当然——”姜淮一动了动唇,他嘴角翘起,像是在笑,可一双眼睛确实没什么波澜,“你愿意来管姜家的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我会帮你,把姜家管理得井井有条。”
姜南离收回了在姜淮一身上的视线,她转过身,重新坐回了凳子上。“你和姜修竹之间,关系如何?”
姜淮一的思绪还留在刚刚的事情上,猛地听到姜南离提起姜修竹,脸上的诧异流露出来半分,“姜修竹平时深居简出,不过也不奇怪,他年纪已经大了,和老爷子是同年生人,身上多多少少有些问题,这次他这般大的反应,我也是没有想到。”
姜淮一的视线一直落在姜南离身上,他观察着姜南离的神情,在他说道老爷子的时候。
姜南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姜淮一压下心底的疑虑,继续道,“他这次控制蛟蛇伤你,错得太离谱了,你将他送进鬼窟没什么不对的,姜家不会有人有异议……”
“姜修竹控制蛟蛇伤我。”姜南离重复了一遍姜淮一的话,她看向姜淮一,看上去,脸上有一丝疑惑。
“淮一……”姜南离难得没有像往常那样连名带姓地喊姜淮一,而是像小时候那样,十分亲昵地喊着淮一,姜淮一听着有些发愣,他看向姜南离,怔怔地。
“你怎么知道是姜修竹控制的蛟蛇?那天事情发生得急,我不记得我有同你说过这样的话。”
姜淮一一愣,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开河道这么多次,从没有过妖异作祟,那天姜修竹的行为怪异,我自然会觉得是他。难道我猜错了?”
姜南离没说姜淮一对,也没说姜淮一错。
她收回视线,半真半假道,“是他也不全是他,姜家有别的势力在,姜修竹不过是条走狗罢了。”
从祠堂离开后,姜南离回到了自己的吊脚楼。
姜宴照正蹲在吊脚楼的平台上,同坐在木盆里的鲛人咿咿呀呀地交流着。
“阿照?你怎么还在村子里。”姜南离停下了步子,脸上有意思诧异。
姜宴照回头看向姜南离,“阿离,你回来了——我担心你的安危,所以一直没有离开。你从鬼窟回来后,又一直在忙,我想见了你之后再离开。”
姜宴照仍旧是孩子心性,她转过身,伸手指向窝在木盆里的鲛人,“这是你从鬼窟里带回来的?鬼窟里怎么还有美人鱼呢?”
姜宴照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问得姜南离有些发懵。
不等姜南离回答,姜宴照又转头看向那只鲛人。
鲛人张口,意味不明却格外动听的声音传了出来,姜宴照微微侧头,突然又开口说起话来。
只是这次,姜宴照只是吐出了一些单独的音符,声音没有鲛人的那般婉转抓耳,音调却有些相似。
“阿离,他说他叫咎。”
姜南离看向姜宴照的瞳孔轻轻颤动着,“阿照,你能和他交流?”
听了姜南离的话,姜宴照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能和他交流?”片刻后,姜宴照轻轻啊了一声,脸上带了一丝小心翼翼,“阿离,你说我会不会原本就不是人啊——”
姜南离失笑,安慰了有些紧张的姜宴照两句,才殷切地看向她,“阿照,你能帮我问问他,鬼窟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姜宴照点了点头,她拉着姜南离走进了屋子。
姜宴照和姜南离盘腿坐了下来,她们坐在地板上,靠着木盆,鲛人雾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们,湿漉漉的,看上去像一条大狗。
姜宴照又一次和鲛人咎沟通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们沟通的时间格外长,也不知过去多久,吟唱声才停了下来。
姜宴照转头看向姜南离,眼神里有一丝疑惑。
“阿离,咎想请求你救救他的族人。”
“他说,日晷转到黑暗处,触须布满大地,旧人醒来,鲛人灭族。”
这话前后不着,听得费解。
姜南离转头看向鲛人咎,鲛人咎则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就好像,姜南离是唯一的救世主一样。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鬼窟里?”姜南离继续问道。
“他一直在鬼窟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姜宴照代替鲛人咎回答。
鲛人咎又发出了一串声音,姜宴照回头看向他,视线里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说,所有的秘密都在龙骨上。只要找到龙骨,姜家的秘密也好,你的秘密也好,都会知道答案。”
姜南离转头看向鲛人咎。
鲛人咎抬起手来,鲛人的手和人类的手相似,只是他的每个指头中间,有一层薄薄的,纱一样的东西连接着。
鲛人咎的手伸在来姜南离额头前方,水珠从他之间滑落,溅在了地上。
姜南离没动,她额头上方有一点点凉。鲛人咎晃了晃指头,目光真挚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指头,轻轻戳了戳姜南离的脑袋。
“阿离,他说你找到龙骨就会知道记忆的缺失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姜宴照道,她旋即有些疑惑,“阿离,你发生什么事了啊?为什么他会说你的记忆缺失了?”
姜南离转了转眼珠子,落在了姜宴照身上,她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什么,阿照,这些你不用操心,我都会解决的。”
姜宴照眼底仍旧满是茫然,她点了点头,朝着姜南离靠得近了些,“阿离……”她语气有些怅然,只是刚刚开口说了个名字,姜宴照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她的脑袋靠在姜南离的肩膀上,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阿离。”
可是姜南离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小姑娘了。
姜宴照从吊脚楼离开时,神色有些恹恹,她垂着头,往姜淮一的住所走了过去。
姜南离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忙,自己不能总是缠着她。
只是那些事,光是听着便是既辛苦又危险,而自己却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姜淮一的屋子大门紧闭,门外放着好几双鞋。
有人在。
姜宴照停在了门外,有些疑惑地看向紧闭的房门。
姜淮一平时是不待在村子里的,这间屋子也就留给姜宴照住,可是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呢。
姜宴照并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转到屋后,小心翼翼地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去——
从后院的窗户可以透过一扇磨砂的玻璃门看到客厅的情景。
客厅里,坐着好几个人。
姜宴照的眼睛贴到了玻璃上,视线落在了姜淮一背上。
姜淮一背对着窗户而坐,背脊挺得笔直。
他没有说话,而是坐在他侧边的人弯腰小声说着话。
姜宴照身为鬼魂,如果想要听清附近的声音算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姜宴照微微闭眼,所有的精力都朝着耳朵涌去。
屋内的声音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淮一,他们传了信,姜南离不能留。”
姜淮一没动,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视线落在被搅动起来的茶水上方。
“当年您同姜南离那丫头一起进到鬼窟,龙骨选择了姜南离,而您则是被先祖选中。只有您才配领着姜家完成先祖的伟业。姜南离反倒是认同龙骨那个邪物……”
姜淮一抬眸看向了说话的人。
说这话的人原本一脸的义愤填膺,可对上姜淮一有些凉的目光,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上的神色也有些闪烁。
“你这意思,姜家的每一任家主,都该挖出来鞭尸才是,毕竟他们每一个都是被龙骨选中的人。”
“我……”那人讷讷,抬手摸了摸脑袋,自嘲似的笑了两声,“从前那些家主都是叫龙骨蒙蔽了!不光他们,我们先前不曾和先祖取得联系时,不也误以为那龙骨才是姜家祖上传下来的宝物吗?可姜南离不一样,她同先祖对上过,先祖说她不能留,那……”
“够了。”姜淮一开口喝止了那人,“现在只有姜南离能找到龙骨,我们需要龙骨,所以不能动她。”
“不光不能动她,还要让她好好当这个家主,让她彻头彻尾地信任我们。”
姜宴照听清姜淮一的话后,抬脚退了两步。
她太过震惊,以至于脑子一时无法思考。里面说话的人是姜淮一,可是分明十分熟悉的姜淮一,为什么看上去那么陌生呢。
姜宴照打了个寒战,她反应了过来,转身往外跑去。
得告诉阿离。姜宴照想,得把刚刚听到的事情全部告诉阿离,不能相信姜淮一,也不能相信刚刚屋子里的那些人。
姜宴照跑得很快,身为鬼魂,本不需要呼吸,可她的胸膛却是剧烈起伏着,好像只有这样,这具被捏出来的身体才能跑得快一点,更快一点。
“阿照。”姜淮一的声音响起,他出现在了姜宴照身前,总是躲闪着姜宴照视线的姜淮一,在他们重逢后,第一次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姜宴照眼前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透过朦胧的水光,看向了姜淮一。
“阿照,有什么,我们回去再说吧。”姜淮一朝着姜宴照走来,姜宴照下意识后退,想要换个方向跑走,可仍旧是晚了。
她手腕上,姜南离给她的红绳被姜淮一抬手击碎,姜宴照的身形开始模糊扭曲。
她跑不掉了,姜宴照回眸看向姜淮一,姜淮一没有笑,眼底是她看不懂的怜悯和歉疚。
黄色的符纸兜头而来,姜宴照身上一痛,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清醒时,周围的环境很陌生,像是监牢——用来囚禁鬼魂的监牢,四四方方的,墙壁上用血画了很多符咒,挪动半步,身上都会传来剧烈的疼痛。
姜淮一站在监牢外,穿着一身黑衣,看上去有些陌生。
“阿照,你刚刚,是要去哪里?”姜淮一看向跪坐在监牢中间的姜宴照,声音温和。
姜宴照抬眸看向姜淮一,她突然笑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她道。
姜淮一脸上装出来的温和渐渐淡了,他看向面前的那一尊鬼魂,许久没有说话。
“姜淮一,我想起来了。”姜宴照重复道,“我受伤的腿,快要好了。”
姜淮一瞳孔微颤,他的视线有些闪躲,像是不想同姜宴照对视。
可姜宴照却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姜淮一,那时候,我被求助我们的人捅伤了大腿。”
“我,你,还有阿离,不得不离开了一开始生活的营地,在鬼窟中艰难求生。”姜宴照轻声道,她的目光有些虚浮,像是陷入了回忆当中,“鬼窟里没有药,环境也一直很潮湿,我的伤口虽然止了血,但渐渐开始溃烂发炎,我也发起了低烧。”
“我只记得这个。”姜宴照笑了一声,她的视线在姜淮一身上聚焦,“在重新遇到阿离后,我只记得这个了,我以为我是因为伤口发炎受到感染才死的。但其实不是,阿离在鬼窟,像是有指引一样,她在鬼窟里找到了草药。”
“伤口敷上了草药,我很快就不发烧了,那时候,我快好了。”姜宴照眸子里有亮光在轻轻闪动着,她看着姜淮一,开口说出了那个真相,“在我快好之前,你找到了我。”
“你说,阿照,我找到了藏有龙骨的地下湖。”
“你说,阿照,对不起,想要下到湖底,得有祭品开路。”
姜宴照看着姜淮一,一字一顿,“是你,将匕首捅进了我的心口。”
姜淮一没有开口,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姜宴照,并没有否认她的话,算是默认。
姜宴照笑了起来,她笑得有些坐不住,仰起头,“难怪这次再见,你一点都不高兴,甚至不愿意和我多待,因为你知道,真正杀了我的人,是你自己,所以你不敢见到我,你害怕我想起当年的真相。”
“阿照。”姜淮一开口,他摇了摇头,“我不是害怕你想起当年的真相,你的鬼魂能够遇上阿离,阿离愿意替你重新捏一具身体,我很高兴。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去过本没有机会过的生活。”
“我不想你继续在姜家这个村子里沉沦,我甚至给你安排好了,我已经派人找到了你的父母,同他们说过了有关你的事,只要你离开,找到他们,就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可是阿照,你为什么不走呢,我不想……”
姜淮一顿了顿,他看向姜宴照,看着十分真心诚意,“我不想再杀你一次了。”
姜宴照没再说话,不知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