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从姜淮一掷出的符纸里走了一遭,许多事情她都想了起来。
譬如自己当年是怎么死的。
又譬如自己为什么能听懂那只鲛人的话,后来魂魄为什么会出现在十方界。
当年,姜淮一杀了自己后,又将他们身上的血迹收拾干净了。
那时候,姜南离小,并不能分辨姜宴照死于什么,她信任姜淮一,姜淮一告诉她,姜宴照腿上的伤口一直没好,感染下高烧丧命,姜南离信了。
他们一起把姜宴照埋在了鬼窟当中。——这是姜南离视角里,当年的真相。
但实际上,那天夜里,姜淮一趁着姜南离睡着,重新把姜宴照的尸体挖了出来,不光挖了出来,姜淮一还将尸体搬到了地下湖湖边,扔了下去。
那时候,姜宴照的魂魄还没有完全从身体里脱离,她看着自己的尸体沉入湖底,看着石窟的大门打开,也看见了被铁链锁住的巨龙骨架,还有被吊起的,许许多多的鲛人骨架。
那些鲛人骨架活了过来,将自己的尸体分食。
在那个过程中,姜宴照的魂魄曾在那些鲛人骨架中来回,所以她能听懂那只鲛人咎说的话。
再后来,姜宴照的魂魄在湖底睡睡醒醒。
直到有一天,十方界的入口在鬼窟中打开,她的魂魄才浑浑噩噩间,离开了鬼窟,进到了十方界。
姜宴照一个激灵,她想了起来,那时候,她的魂魄往里走,里面,也有东西在往外走。
要想办法告诉阿离才行。
姜宴照不自觉攥紧了手,可姜淮一却像是看透了姜宴照的想法一样。
他轻笑了一声,“阿照,我说的不想再杀你一次,不是假的。”
“细算下来,那时候在鬼窟和你还有阿离过的那段紧巴巴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对你动手,是我逼不得已,我从出生起就知道了,我该做什么。”姜淮一眼底闪过姜宴照看不懂的狂热情绪,“先祖选中了我,他们告诉了我姜家真正的秘密。”
“阿照,我那时对你动手,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完成先祖们想要做到的事情,我们就能重逢——”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姜淮一话音一转,“阿照,只要你乖乖在这里待着,不会出事的,等事情了结了,我会放你出来的。好吗?”
“事情了结了……”姜宴照看向姜淮一,终于挑明了刚刚她在屋外将事情都听清楚了这件事儿,“你是指,等阿离找到龙骨之后,你的人杀了她这件事吗?”
姜淮一看上去有些烦躁,他看向姜宴照,眸色深沉,看不出心底的情绪。
“阿离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从小和我们就是不一样的!”姜淮一的声音有些急躁,“阿照,你也知道,那时候,阿离在鬼窟是多么游刃有余啊,她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就可以看到鬼窟中的鬼魂。阿离她从出生就被龙骨选中了,可龙骨是邪物,龙骨的存在让姜家这些年停滞不前,消声于众家族之间。阿照,你姓姜,我也姓姜,我们生来就该为了先祖们当年的宏伟目标牺牲奉献。”
“姜淮一。”姜宴照喊了一声姜淮一,姜淮一停了下来,他抬眸看向姜宴照,姜宴照突然弯唇笑了起来,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可我当年亲近阿离,不是因为她和我们不一样。而是因为她和我一样,那天在岸边,她和我一样,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再后来,我和她亲近,是因为我们相依为命,我把她当作家人。”
“姜淮一,阿离是我的家人,无论龙骨是姜家的神物还是什么邪物,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件事。”
“是吗。”姜淮一的声音陡然变冷,“没关系,阿照,你已经被我关在这里了,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我设想地走下去。”
“你不要妄图逃出去通知阿离,不然这次再动手杀你,你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第43章
那些从鬼窟里带出来的孩子,按照姜南离的要求,被分开关押了起来。
说是关押,其实是各自在一间小房间里睡着,他们一直没有醒,生命体征却是十分平稳,看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姜南离试过好几种符咒,也试过自己的血液,都没有办法将那些孩子唤醒。
同样的,她也没有从那些孩子身体里找到半点根须的痕迹。
“阿离。”这几天,姜淮一每天都会来找姜南离,今天同往常一样,他早早地就到了姜南离的吊脚楼外,等姜南离满脸疲惫地出来后,将手里提着的食物递了过去。
“已经在修建留给鲛人居住的地方了。只是阿离,你说你要去青山一趟,如果让赵家人知道了鲛人的存在,他们也许不会同意鲛人留在我们姜家的地盘。”
“鲛人身上有龙骨的线索。”姜南离接过了姜淮一手上的保温盒,两人在小径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得去试试。”
这两天,姜南离和姜淮一的关系好了不少,隐隐有几分从前的感觉了。
姜淮一坐在姜南离身侧,他试探性地开口,“不然这次去青山,我和你一起吧。你向来不喜欢这种来往的,有我在,你乐得轻松。”
姜南离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她将口腔里的食物嚼碎后咽了下去,抬头看向姜淮一,“不用了,你留在村子里吧,等梁弋回来,我让他陪我去。”
姜淮一听到梁弋的名字,神色黯了黯。
姜南离并没有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继续道,“阿照的事儿,我不放心别人。她如果回来了,你在才安全些。”
听姜南离突然提起姜宴照,姜淮一手指头微微有些发僵。
他半垂着头,看向自己修长的指节,“阿照消失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把她当做朋友?你以前从不提她,我以为……”
姜南离手上动作微顿,“你以为我不记得阿照了?”
姜淮一没有说话,但意思明显。
姜南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双手撑在两边,有风从田野上吹过来,落在面庞上,带来丝丝沁人的凉意。
“我是忘了。”姜南离转头看向姜淮一,“就好像,我只记得当年我们大吵一架,却不记得我们是为了什么吵架的。”
姜淮一面上出现了裂痕,他震惊地看向姜南离,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
姜南离目光坦诚,她看着姜淮一,将自己记忆上出现的问题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姜淮一。
姜淮一怔怔看着姜南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淮一——”姜南离收回视线,她看向前方被风吹起的麦浪,轻声道,“我需要人帮我,你,我,阿照,从前是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帮我。”
姜淮一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姜南离。
姜南离没有动,她抬头坦坦荡荡地回望过去,像是在等姜淮一的一个答案。
“阿离,如果有一天你记起了当年我们吵架的原因,你不会想和我当朋友的。”姜淮一没有正面回答姜南离的话,而是垂着眼道。
“我想过这件事了。”姜南离吐出一口气,“可是姜淮一,朋友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既然那时候我没有杀了你,说明我们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既然这样,那过去便过去了吧。眼下的事儿最重要。”
“毕竟除了你和阿照,我在姜家,一时也找不到信任的人。”
风从他们两个人之间吹过,姜淮一不知想了些什么,就在姜南离准备起身离开时,他轻声应道,“好,我答应你。”
姜南离回头看向姜淮一,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是吗?那阿照回来了你记得告诉她,我们和好了,阿照一定很高兴。”
姜淮一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抱着怎样的情绪回到住所的,他有些恍惚。所以见到人慌慌张张地从关着姜宴照的地下室跑上来时,也难得没有发脾气,“跑什么?”姜宴照问道,“生怕不会惹起旁人的注意吗?”
“淮一……”从楼下跑上来的人,是那天在客厅和姜淮一谈话中的一个,他看向姜淮一,面色有些慌张,“楼底下那只鬼魂,不见了。”
“什么?”姜淮一脸色突变,他伸手推开了人,几乎是小跑着往地下室冲了过去。
四四方方的监牢里没有姜宴照的影子。甚至连气息都没有留下半点。
姜淮一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猛地推开了监牢的门,的确是空的。
“她人呢!?”姜淮一回头看向唯唯诺诺跟在身后的男人,压低了嗓音,只是怒气并没有减少半分,“我分明叮嘱过你,守好她!”
“我知道,我守好了!”那人也有些委屈,他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有些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真的哪儿都没去,就一直守着她。”
“这只鬼也奇怪,一动不动的,今天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儿,我保证,当真只有一会儿会儿的功夫,等我回来,她就已经消失了。”
“淮一,我倒是知道有一种情况会是这样,你说会不会是那鬼自个儿散魂了,散魂就会这样突然消失。”
“散魂?”姜淮一重重闭上眼睛,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面如土色的人如释重负一般低头哈腰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地下监牢,只剩姜淮一一个人。
“阿照,你是对我太过寒心,所以才会散魂吗?”姜淮一伸出手,掌心里什么都没能抓到,他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地下监牢。
姜家村的夜里很安静。
只有乡野间的虫鸣蛙叫声存在,所以车声响起时,坐在吊脚楼边看着天空发呆的姜南离第一时间便听到了。
但她没动,而是垂头看向左侧的空地。
黑色的越野车停在了吊脚楼旁,车鸣声止住,车门被人从里推开。
梁弋穿着一件牛仔外套走了出来,他靠在车门上,对着姜南离挥了挥手,“姜小姐,我回来了。”
听上去有两分揶揄。
姜南离的胸口突然起伏得有些明显,只是她仍旧没有动。
梁弋讨了个没趣,抬手抹了抹鼻尖,朝着吊脚楼小跑过来,走过上楼的楼梯时,有吱呀吱呀的声音传了过来。姜南离的眼睛顺着那声音轻轻转动着,直到声音停在了自己的身边。
而梁弋的声音也变得清晰,他靠着姜南离坐了下来,“看来我回来,有些人也不觉得高兴。姜南离,这可不是做交易该有的样子,我替你办事儿,你该催着我赶紧回来才是……”
姜南离转头看向梁弋,梁弋的声音猛地制住了。
他垂眸看向身侧的人,声音有些犹豫,身旁的手也不知该不该伸出去,“你……怎么了?我是不是回来得太晚了?对不起,我在家留了一天……我……”
“梁弋。”姜南离开口打断了梁弋的话,她头微微低着,一只手半抬起,摊开,掌心当中有一根断掉的红绳,“阿照死了。”
梁弋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姜南离口中的阿照死了是什么意思。
照理说,姜宴照已经是鬼了,只要姜南离不想将她渡走,那她便是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可现在,姜南离却说阿照死了,那意味着,这个人的的确确再也不存在了,就连最后一点魂魄都没有了。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端端的……”
姜南离的头低得更深了些,她有些纤细的肩膀轻轻颤抖着,梁弋想要凑近去看,却被姜南离半抬着的手挡住了。
“阿照死了,我却要去和害死她的人虚与委蛇。”姜南离深吸一口气,她的手腕轻轻颤动着,几乎要托不住那条细细的红绳,“我恨不得把姜淮一的心剖出来看看,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心肠,为什么连已经是鬼魂的阿照都不放过。”
“可我不能。”姜南离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还需要姜淮一帮我稳住姜家的局面,之后也要从他口中套取信息。”
“如果姜淮一就这样死了,我就辜负了阿照宁愿散魂,也要把从姜淮一那儿知道的事情告知我的心意。”
梁弋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
姜南离第一次在他面前,清醒地展露出脆弱。
但梁弋知道,姜南离并非想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安慰,她只是需要一个信任的人说说这些话,不然,会疯的。
姜南离的掌心当中微微一暖,她抬起头,梁弋伸手盖在了姜南离的手心上方。“姜宴照救过我的命呢。”
红绳被他们两个人的手压在当中,轻轻滚动着,梁弋的声音很轻,却又坚定,“我会和你一起,替她报仇的。”
姜南离抽出手,指腹从梁弋的掌心而过,有些发痒。
她转了过去,重新看向星辰闪烁的天际,“小念怎么样了?”
“小念住在了外婆家。”梁弋道,“他们准备等小念熟悉一阵环境,再给她选个好点的学校。”
“只不过芳姨……也就是小念的母亲,她像是有些不能接受小念这些年是和姜卫喆在一起的。也许还要闹上一阵子,不过有外婆在,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小念很快就会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姜卫喆……”姜南离听到梁弋的话,这才想起了一个被她遗忘的边缘人物,姜卫喆。
她转头看向梁弋,“明天我见过姜卫喆后,我们就出发去青山,要想办法从鲛人那儿知道龙骨的下落。”
“好。”梁弋应了下来,他看向姜南离,姜南离已经变回了平日那样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刚刚的脆弱都只是梁弋自己的幻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