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离开疗养院的大门前,梁弋坐在车里,摇下了车窗,正是傍晚的时候,日光熏黄,落在疗养院大门口烫金的大字上有些刺眼。
但梁弋并没有躲避,他直勾勾地看着那有些刺眼的几个大字,点燃了一根烟。
直到烟燃尽,他才将烟头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中,转过头,驱车离开了疗养院。
梁弋大抵能猜到李虎正遭遇着什么。
让他日日夜夜重复着当年自己父母的痛苦与惊慌,才是最好的惩罚。
梁弋眼眸微黯,就让他轻而易举地死去,反倒是太便宜他了。
只是想起李虎,梁弋难免失神想到姜南离。
那个女人猛地冲出马路时,梁弋险些没有反应过来,还好重重踩下了刹车,才没有撞上去。
女人也被吓得不轻,她转过身,双手合十,在脸前连连摆动着,“抱歉,抱歉,我忙着有事儿,没注意到——”
“唐晔?”梁弋揉着被撞得有些疼的脑袋,看向面前的女人,当他看清女人的脸时,有些惊讶地打断了唐晔的话。
听到车里的人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唐晔这才抬头仔细看过来,片刻后,她眼中染上了惊喜,“梁弋!真的是你吗?”
梁弋开了车锁,他微微偏头,“上车说。”
唐晔也没有推辞,她上了车,脸上的惊喜仍旧没有散去,“我刚刚还以为认错了你,居然真的是你!太好了,我们一起去同学聚餐吧。”
唐晔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她转头看向梁弋,“我们这些高中同学,有一大部分都是在梁州工作,隔三差五地聚聚。”
“刚刚就是段景山催我呢,我才冲出马路来的,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吧?”
“刚刚那样,太危险了。”梁弋轻声道,他转头看向前面的路,“地点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唐晔报出了一家火锅店的名字。
“这家火锅店这些年在梁州火着呢,排起队来动辄就是两个小时起。”唐晔道,“梁弋,这些年都没有你的消息,你过得还好吧?”
“当年……”唐晔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去看梁弋,“当年的事儿发生了之后,我们都很担心你,可连和你关系最好的段景山都联系不上你,我都在担心……”
“担心我想不开?”梁弋轻笑了一声,他打断了唐晔的话,“我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只是在外面很少回梁州,你们呢?好不好?”
“我们能有什么好不好的,就那样呗,朝九晚五的,普通人的日子。”唐晔笑了一声,她小心翼翼地撇向梁弋,几次三番后,才小声道,“梁弋,你怎么一个人回梁州了啊?没带家里人一起回来吗?”
“没。”梁弋道。
唐晔抿了抿唇,她一时不明白梁弋这个没字,是说自己尚未成家,还是说这次出行没有带着家人回来。
只是,两人许久未见,现在让她这样刨根问底,唐晔有些说不出口。
车内安静下来。
好在唐晔口中的那家火锅店不算太远。很快,车子就停在了火锅店对面的临停线里。
“到了。”梁弋停下了车。
唐晔看向梁弋,“一起来吧,梁弋。”她甚至带了两分祈求,“大家都很担心你,一起吃个饭呗。”
梁弋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人,沉默片刻,道了声好。
唐晔闻言整个人变得十分高兴,她对着梁弋重重点了点头,“大家知道之后,肯定高兴极了。”
说着,唐晔推门下了车,她对着站在火锅店门口的男人摆了摆手,又高声道,“段景山,你猜我在路上遇见谁了。”
段景山正低头玩儿着声音,听到唐晔的声音抬头向她看了过来,“咋咋呼呼的,遇到谁——”
段景山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他看向唐晔身后身高手长,肩如刀裁的男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唐晔三两步跑到了段景山面前,她抬手推了推有些僵硬的段景山,“高兴傻了不成?还是脑子傻了,认不出来了?”
段景山吸了吸鼻子,突然有了动作。
他大跨步走到了梁弋面前,“你小子……”
梁弋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撞了撞段景山的肩膀,“怎么?认不出我来了?”
段景山回撞回去,只是他的力道大了不少,梁弋被他撞得往一侧歪了过去,“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这些年……”
段景山抬头看了看梁弋的脑袋,他哽了哽,咬着牙道,“这些年,都去哪儿了,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我当你……”
“当你被人拐走了呢。”
“对不住。”梁弋看向段景山道,“这些年在外面东奔西跑的,没想起同你们说一声。”
“说这些。”段景山快三十岁的人了,眼眶竟是通红,他抬手捏了捏梁弋的肩膀,“进去坐下说,你小子,今天得把这单买了。”
“好。”梁弋笑了一声。
段景山勾着梁弋的肩往里走。
包间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多数都是梁弋高中时的同学。
大家很多年不见,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段景山先开了一瓶啤酒,他拿着啤酒瓶站了起来,他看向众人道,“说句大家可能不高兴的话,今天这次聚餐,是这十年来我最高兴的一天——”
段景山转身看向梁弋,“我最好的兄弟,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我一点儿没能帮上,还和他失去了联系,今天,能再遇到他,我真的太开心了。”
段景山还没开始喝酒,反倒有些醉了起来。
他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最后还是唐晔抬手拍了拍他,“行了,坐下慢慢吃,慢慢聊,大家都在这儿听着你说话了,不吃饭了吗?”
“瞧我。”段景山拍了拍脑袋,“把那些难煮的,都先丢进去煮了。”
火锅的红油轻轻沸腾着,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
当大家开始动起筷子,推杯换盏起来时,先前的意思尴尬也消失不见了,段景山的话也更加多了起来。
“小弋,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结婚没有?怎么就自己一个人来了?”
“这些年,东奔西跑的,没个定性。”梁弋看向自己面前杯子里的啤酒,“还是自己一个人呢。”
有人听到这话开始起哄。
“诶,咱们小晔也还单着呢,我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好像有些人对某些人有意思哈?”坐在唐晔身侧的女人对着唐晔挤眉弄眼道。
旁人也跟着起哄。
唐晔脸腾一下红了。她连连摆手,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梁弋见状举起酒杯,替唐晔解围道,“我现在这样子,可不敢玷污了年少有为的唐晔。人小姑娘脸皮薄,大家别开她玩笑。”
饭桌上,话题转瞬而逝。
唐晔脸上的温度也渐渐淡了下来。
梁弋同桌上的老同学你来我往地喝了不少,可脸上却没有什么醉意,反倒是一旁的段景山,已经醉得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酒席散去,沾了酒的,只剩梁弋还清醒着。没沾酒的也只有唐晔一个人。
唐晔看起来,对这样的情况早就了然如心。
她站起来,给大家各自喊了车,吩咐了司机送到什么地方后,又提前替他们把车费付了,另外又额外给了司机一笔钱,拖他们把人送到家门口。
最后,只剩下段景山一个人。
“老段他和我在一个小区,离得很近,就不多花一份儿钱了。”唐晔手里捧着自己的外套,她看向梁弋,“梁弋,你帮我一起把他送回去吧。”
“好。”梁弋拉着段景山的胳膊,将人拽了起来,外面夜风稍稍有些凉。
唐晔站在梁弋身侧,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刚刚……”梁弋打破了沉默,他知道,自从餐桌上过往的老同学开过他和唐晔的玩笑后,唐晔的话少了不少。“他们那些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女孩子又不是非要嫁人,刚刚听他们说,你事业有成,多好。”
唐晔突然停下了步子。
梁弋又走出去两步才反应过来,唐晔并没有跟上来,他转身看向唐晔,有些不解。
“我不是不想嫁人。”唐晔突然开口道,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梁弋,“我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见过最惊艳的人,所以后来,认识的每个男孩子,我都忍不住要和他去对比,到最后我发现,当年的那个人永远是最好的,我……”
梁弋缓缓站直了身子,他垂眸看向唐晔,双瞳浓重如墨。
唐晔抬头看向梁弋,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荒唐。
一个十年前认识的人,怎么能被她心心念念记到现在呢。
可是,偏偏就记到了现在,甚至于,在她今晚第一眼再见到梁弋时,那些被她埋藏的,渐渐淡忘的情感一瞬间被勾了出来,在她心里,用一顿饭的时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当年,唐晔一直很后悔,自己没有勇敢一点跨出那一步,才和梁弋失之交臂。
所以,现在,快要三十岁,对于唐晔而言,正是自己最美好年纪的时候,她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敢。
“梁弋,其实我……”唐晔开口道。
可梁弋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唐晔的话,“前两天,我和我女朋友吵了一架。”
唐晔脸上的神色微微愣住。
梁弋已经转过身,重新拉着段景山往不远处的小区走了过去。
梁弋又哪里不知道唐晔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呢。
刚刚在火锅店里,唐晔偶尔离开去厕所,或是替大家点菜的时候,段景山一次又一次地靠着梁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这次,在梁州安安稳稳地待着吧。
段景山满脸痛心,“小晔多好的姑娘啊,乖巧又长情。”
梁弋收回了思绪,他看向前方,“我很爱她。”
梁弋的四个字,将唐晔要说的话堵得死死的,她跟在梁弋身后,垂着头,一步一步踩在梁弋的身影里。
“那你该去哄她,去道歉。”唐晔小声道,“别等到以后后悔呀。”
说话间,两人到了小区门口。
小区的保安显然是认识唐晔和段景山的,“哟,小段又喝成这样啊?小唐,我帮你把他抬回去。”
“谢谢叔。”唐晔帮着保安从梁弋手里接过了醉成一团的段景山,唐晔理了理头发,她抬头看向梁弋,“梁弋,大家都还是朋友。”
“以后要常出来一起吃饭呀。”
“好。”梁弋应了下来。目送着唐晔和段景山消失在视野中后,梁弋才转过身朝着自己停车的地方走了过去。
他眉眼微垂,思绪飞得极远,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到街对面,传来嘈杂声。
“这只死猫,挠老子——”是个有些粗壮的男声。
梁弋下意识朝着声音传来处望去,一只黑色的小猫站在那个脖粗脸圆的男人面前,尾巴高高翘起,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下一刻,那个男人抬起脚,重重朝着那只小猫踹了过去。
梁弋的动作比他的反应更快。
等他反应过来时,那只小黑猫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男人看向突然出现的梁弋,看上去颇有些不满。
“喂,这是你家的猫吗?挠了人别想就这么算啊——”男人骂骂咧咧地,抬手指着梁弋怀里的黑猫。
黑猫见状龇牙咧嘴,发出威胁的声音。
梁弋低头去看,怀里的那只黑猫,正是姜南离的那只。
“你要多少钱。”梁弋心里怀揣着心事,不想同男人过多纠缠,直截了当道。
男人闻言咳了咳,他抬手搔了搔脑袋,恶狠狠道,“五千。”
梁弋没多说什么,把钱给男人转了过去,然后抱着小黑猫拐进了一条昏暗没什么人的巷子。
小黑猫还在对着那个男人的方向龇牙咧嘴着,梁弋抬手敲了敲它的脑袋,它才没再龇牙,转而乖巧地叫了一声。
梁弋眉心微蹙,他看着面前看上去有些脏的小黑猫,“你怎么会在这里,阿离呢?”
小黑猫听梁弋提起姜南离,忙挣扎着从梁弋怀里跳了下来,脏兮兮的小猫脑袋顶着梁弋的小腿。
见梁弋不动,它又转为咬住梁弋的裤脚,将人往外拼命拽去。
梁弋见状,心下微沉,“阿离出事儿了吗?”
小黑猫听梁弋这样说,突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它绕着梁弋的腿直打转,叫声凄厉,似是婴儿啼哭。
梁弋几乎屏住了呼吸,他顾不上小黑猫舒不舒服,弯腰将小黑猫提了起来,“你们离开梁州没有多久,你快带我去找阿离。”
小黑猫又叫了一声,梁弋听懂了它的意思,抱紧了它。
被梁弋抱紧的小黑猫渐渐变成一团黑雾,那黑雾在梁弋怀里由稍稍的一团渐渐膨胀,直到将梁弋一整个包裹住。
巷子外,刚刚那个和梁弋起了冲突的胖男人见梁弋钱多话少,起了歪心思,他将手上被小黑猫挠出来的一条印子用粗糙的纸擦得更加吓人了些,粗着嗓子往巷子里走了过来。
男人知道,这条巷子是死路,他刚刚一直注意着梁弋,没见他从巷子里出来。
男人打算再敲梁弋一笔。
这样想着,他粗着嗓子走到了巷子口,“喂——你的破猫……”
男人的声音哑在了喉咙里。
面前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他站在巷口,有些狐疑地往里张望,一阵凉风吹来,男人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