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间,倒有几分相似。
同样的倨傲。
梁弋停在了姜南离身侧,“姜小姐,商量个事儿呗。”
姜南离没应他,只是抬眸看向梁弋,梁弋见状,继续说道,“青姐守在帕镇过了大半辈子。她不像你见识那么多,以后,别说那些会让她吓着的话。”
姜南离仍旧没接梁弋的话,她转过身,看向明亮的天际,微微抬着下巴道,“你是替我办事儿的,以后别让我等你。”
梁弋看着姜南离的背影,有些无奈。
他伸手摸了摸鼻尖,像是在回忆昨晚那个不这么锋芒毕露的姜南离。
梁弋很快笑着摇了摇头,他三两步走到了姜南离前面,替姜南离拉开了车门。
“走吧,主人——”
主人两个字尾音微微上翘着,显然满是戏谑。
姜南离却自然而然地应了那声主人,她弯腰坐进了车里。
梁弋正要关门的时候,又听到姜南离有些嫌弃的声音,抬头去看,坐在副驾上的女人正微微皱着鼻子,像是十分不满。
“梁弋,等会儿到了医院,我去处理蒋齐的事儿。”姜南离顿了顿,“你去把车好好洗洗,里头一股味道。”
梁弋微微哽住。
他常年在路上走着,对车子自诩是爱护的。
平日到一个地方就会找个洗车行,把车子从里到外仔细打整一番。
距离上次保养车子,也不过才过去了三四天而已。
只是姜南离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无比认真,嫌弃之意充斥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好像这车子曾经装了满满的垃圾一样——
不,应该是她正坐在垃圾堆里一样。
“行,一定好好洗。”梁弋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转到另一侧上了车,又把烟从口袋里摸了出来,姜南离的视线循着梁弋的动作,触及那包被梁弋压得有些瘪了的烟盒时,眉心蹙得更紧了。
“梁弋,就是这个东西的臭味。”姜南离的目光落在了烟盒上的“吸烟有害健康”字样上,无比认真道,“我看你还是少抽点得好。”
“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说你什么来着——”
“记得。”梁弋笑了一声,他目光看着露面,“你说我看着不像是会有后继香火的样子。”
姜南离点了点头,“我虽说放过了你,但你还是这样的面相,说不准就是抽烟抽得多了,得了治不了的病。”
“你看那个蒋齐——”姜南离收回视线,她靠在车座上,轻声道,“不就是得了治不了的病,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吗?”
姜南离话音落下时,黑猫恰到好处的喵了一声,像是在应和姜南离的话一样。
“姜南离,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有时候说出来的话,真的很欠揍?”
“没有。”
不知为何,梁弋觉得姜南离的声音冷了一瞬,只是出镇的路窄车多,他只能从前视镜瞥一眼姜南离的神色。
只不过姜南离惯常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梁弋看不出她情绪上的变化。
“我多数时候都是自个儿一个人。”姜南离闭上眼睛,一副不想再交谈的模样。
梁弋闻言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昨儿他有打听过有关江上小船的传言,那些传言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艘小船不是人世间的东西。
如果那小船不是人世间的东西,那么常年住在船上的姜南离呢?
除了这只黑猫以外,还有别的人和她说话吗?
车子驶上大路后,速度便提了起来。
不到一个小时,便进了城,到了白森森的医院。
姜南离像是感觉到了一样,在车子停稳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梁弋并没有动,他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姜南离,要我去把那人打发了吗?”
“不用。”姜南离抱着黑猫下了车,关上车门前,还不忘吩咐梁弋道,“记得去洗车。”
梁弋看着姜南离从车头前绕了过去,停在了那个等在不远处的男人面前。
梁弋记得那个男人,正是那天在水井底见到的人。
第12章
姜淮一看着缓步走向自己的姜南离。
思绪无端回到了两人年幼的时候。
在那时,自己命悬一线时,姜南离也是这样走向自己的。
姜南离停在了姜淮一面前,她抬起头,有些烦躁却又有些无奈,“你又有什么事儿?”
姜淮一伸出手,想要替姜南离把有些散乱的鬓发理顺,却被姜南离半侧着身子躲过。
姜淮一动作一顿,而后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他侧开身子,让开了离开的路径,“我来帮你处理蒋齐的事儿。”
“你把蒋齐的魂魄带走后,我总要处理他的尸体。”姜淮一跟上了姜南离的步子,“你每次下船,都是自个儿一个人,怎么这回还带上了个面生的。”
姜淮一意有所指地回头看向还没有驱车离开的梁弋。
梁弋和他的视线隔着玻璃对上,姜淮一收回目光,看向姜南离时,带了一丝不赞同,“先前我说我跟着你不同意,现在带个外人,不好。”
“要是让村里那些老古董知道了,又该想方设法上船找你麻烦了。”姜淮一叹了一口气,他微微侧目,眸光从姜南离的脸颊转到了她的肩膀,“你也知道,你上船后,替姜家做的事儿少之又少……”
姜南离停了步子,她偏过头看向姜淮一,目光像是透过了面前的躯壳看尽了他的灵魂一样。“姜淮一,有什么你直说就是了。”
姜南离顿了顿,她收回视线,重新抬起脚,“不用这样和我拐弯抹角地说话。”
姜淮一无奈地笑了一声,声音里也带了两分无可奈何。“你啊——”
他话音轻转道,“三件事,第一,有个老主顾找上来了,等你处理完蒋齐的事情后,我给他牵线搭桥,让他上船,你替他把事情处理了。”
“第二,别让外人掺和进姜家的事儿里来,他们知道得越多,对他们自己,对姜家,都不好。”
“最后一件事儿……”姜淮一仔细关注着姜南离的神色,只可惜姜南离一直冷着那张脸,也不知这些事,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不同意从姜家挑两个手脚麻利地去照顾你就算了,你在外面行走,身边总要有人跟着,我会安排人跟着……”
“姜淮一。”姜南离停在了电梯前,她抬手按在了电梯上行键上,“你应该知道,没有人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姜淮一的话音猛地止住了,看向姜南离的眼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我可以帮那位老主顾。”
电梯门缓缓打开,姜南离走了进去,她转过身,看向姜淮一道,“至于另外的两件事儿……姜淮一,你管得有点太多了。”
电梯门在姜淮一的面前缓缓阖上。
连带着把姜南离藏在了身后,姜淮一看着银白色电梯外壳里照出来的影子,眼尾微垂。
独自站了一会儿,他扭了扭手腕,然后转过身,朝着另一边走了过去。
蒋齐现在还在抢救,很快就会宣布抢救失败,他的尸体也会被送到停尸房。
而这间医院的停尸房在地下,从另一部电梯走。
姜淮一沿着原路走了回去,朝着电梯而去的路上,撞上了梁弋。
梁弋坐在车里,嘴里还叼着一支烟。
见姜淮一走了回来,他半眯起眼,抬起两根指头,算是同他打过了招呼。
姜淮一的视线从梁弋身上移开,他的心情变得更差了些,就算是隔着车窗,梁弋也能看出迎面而来的男人身上的抵触感。
梁弋低头灭了烟,发动了车子。
而姜淮一正如梁弋所料的那样,停在了梁弋车前,他不避不让,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叩响了车前盖。
梁弋见状没有动,只摇下了车窗,“劳驾,让让。”
姜淮一抬眸,眼底阴鸷一览无余。
梁弋半抬起眉毛,没再开口,只是抬手按在了方向盘上。
那意思,不言而喻。
姜淮一站在车前,僵持片刻后,半侧开了身子。
他刚刚从车前让开,黑色的越野车便冲了出去,很快就在有些昏暗的地下停车场里消失在了姜淮一的视线里。
是个有些脾气的男人。
姜淮一收回视线,在心里对梁弋有了一个大概的定论。
那就更留不得了。
梁弋并不知道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那个不知来历,和姜南离之间关系奇怪的男人心里便对自己产生了杀意。
他现在,忙着去找一间不那么忙的洗车行。
好让姜小姐办完了事儿,能高高兴兴地上车。
梁弋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一样,嘴角微微翘起。
也不知道像姜南离这种,总是臭着一张脸的人,会因为什么事情开怀大笑呢。
梁弋想象不出来。
另一边,姜南离循着蒋齐魂魄的气息已经走到了相应的楼层。
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可姜南离却像恍若未觉一样,她靠墙站着,眸光沉静地看着面前红色的标志牌。
医院里,人匆匆,鬼魂也是。
姜南离缓缓闭上眼,可闭上眼,耳朵里的声音却更加明显了。
她甚至能听到鬼嚎声里的每一次震颤。
人哭声和鬼嚎声穿过门板楼层,一起撞进了姜南离的耳朵里。
她猛地睁开眼,琉璃色的眼珠子中染了一层淡淡的粉。姜南离伸手解下了腰间挂着的铜钱。
那枚铜钱里,装着的是水鬼的魂魄。
她屈指在铜钱上轻轻叩了叩,一枚半透明的鬼影飘了出来,飘在姜南离面前,凝成了半个人形。
在铜钱里养了几日,水鬼的脸,不再像先前似的,像个发胀发白的面皮,反倒隐隐瞧出了几分身前的模样。
是个长相周正的小伙子,看上去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长相不那么可怖了,水鬼的性子也柔和了半分,他看向姜南离,不再像先前那样焦躁不已,反倒是带了两分羞稔。
姜南离看向水鬼,动了动唇,“怎么到了最后一天当鬼的时候,反倒变得矜持起来了。”
水鬼搔了搔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姜南离扯了扯唇,“我们原先作为邻居,我其实不怎么喜欢你。”
水鬼语气真挚。“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极难相处的人,这次……”
姜南离抬手打断了水鬼的话,她的背靠在医院白墙上,“我只是觉得你太过吵闹,才出手帮你罢了。”
水鬼嘿嘿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一人一鬼闲谈间,蒋齐的魂魄已经从紧闭的急救室里飘了出来。
蒋齐新变成鬼,脸上满是茫然。
魂魄上,还带着火烧留下的疤疤癞癞。
他有些茫然地四顾,显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视线同姜南离对上,蒋齐的脸色才逐渐变得煞白。
姜南离站直了腰,只见她伸出手指轻轻一挑。
蒋齐魂魄的手腕上便多出了一条线。线的另一端,系在水鬼的手腕上。
随着绳子落下一个结,水鬼半个身子渐渐趋于完整。
他脸上属于水鬼的特征也渐渐散去,原本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姜南离抬手拍了拍水鬼的背,她本不该触碰魂魄的,可姜南离仍旧是用温热的掌心轻轻盖在了水鬼的肩胛骨处,“去吧。”
水鬼回头看向姜南离。
身后的人嘴唇微微弯起,水鬼想,那是他见过的,姜南离最温和的时候。
“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早在姜南离上船前,水鬼就在江底飘着了。
现在,他身上的诅咒转移到了蒋齐身上,水鬼也变回了最初死时的样子。
是个穿着长衫的俊秀少年。
他对着姜南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顺着那根绳子,和蒋齐的魂魄撞在一起。
蒋齐脸上满是怔愣错愕。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开始变得浮肿泛白,像是在水中泡了许久许久一样。
那一撞下,蒋齐的魂魄跪了下去。
而原本水鬼的魂魄则是渐渐消散了,姜南离看着掌心当中窜起的幽蓝色火苗,没有动作。
直到那悠悠蓝火熄灭。姜南离才牵住了落在地上的绳子一端。
身子穿过铜钱中间的孔洞。
蒋齐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做完这一切,周遭原本变得模糊的情景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人来人往间,姜南离听到有人在说话。
——怎么突然这么阴冷。
——这回南天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你看墙上,有水渍沁出来了呢。
姜南离模模糊糊地记起,阿嬷从前和她闲聊时,提起过水鬼的过往。
水鬼是个书生,一个生不逢时的书生。
正值乱世,国将不国,妖异横行。悠悠大江干涸得只剩最后一层,连年的干旱几乎要了周遭百姓的命。
书生死在江边。
血水与最后的一丝江水相连,江水重新变得丰沛起来。
活过来的江水,拯救了周遭的百姓。
姜南离还记得,她听阿嬷讲起这件事时,曾有些不屑地反问。
——白白丢了一条命。总不能那雨当真是因为他的死而下。
那时候,还是水鬼的书生正飘在船边,听了姜南离的话,他尖着嗓子喊,“是交易,是一场交易。我不是白白送死的。”
姜南离并不相信,姜家可做不到什么呼风唤雨的事情。她继续追问是什么交易,那书生却又说不明白了。
他在这江里待得太久,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姓,也忘了当年究竟是为何死。
没有人知道。
唯有那从墙底渗出来的水渍记得。
第13章
姜南离回到医院楼下时,梁弋已经等在了下面。
车子不光里里外外洗过了,还换了一套新的座椅套。
见姜南离走了过来,梁弋微微挑起眉,像是等着她的夸赞。
只是被梁弋盯着的人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兀自上了车,等了一会儿,见梁弋还站着不动,有两分疑惑道,“还有事儿?”
梁弋耸了耸肩,绕到另一侧上了车。“蒋齐的事儿处理完了?”
姜南离的头靠在椅背上,轻声嗯了一声,她闭上眼,“今天去江边吧,去了江边,这事儿就算真正了结了。”
“梁弋,明天我们就启程去梁州。”
梁弋应了一声好,他的视线从姜南离身上扫过,有些迟疑道,“姜南离,梁州夜里温度低,你要不要带些厚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