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衣服,梁弋才想起来,姜南离不管去哪儿都是空着手的,可每天都有新的裙子换上。
那些裙子多是红色,唯有裙摆绣着的花不同。
姜南离睁开了眼,她没有看梁弋,只是琉璃色的眼眸里有一丝嫌恶。
“不用。”姜南离道,“我只能穿这些。”
“什么?”梁弋没明白姜南离的意思,下意识地发出疑问。
只是姜南离并没有回应梁弋的疑问,她像是累极了,头偏在一侧,胸膛缓缓起伏着。
那只黑猫,则是从后排爬到了前排,趴在了姜南离的腿上。
一人一猫,呼吸趋于一致。
梁弋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当起司机来。
车子停在江边的小平台上,姜南离仍旧睡着。
梁弋下了车,从后备厢里找出来一条并没有拆过封的毯子,盖住了姜南离的整个身子。
明艳的裙子被灰白色的毛毯遮住,只剩那张脸还露在外面。
姜南离很白,近乎无瑕的玉瓷,将衬出她血色的红裙挡住后,光看那张脸,满是破碎之感。
梁弋手底下的动作下意识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打碎了姜南离。
等他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才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
梁弋不由失笑,觉得自己这样的情绪实在太过奇怪,为什么会害怕将一个人打碎呢。
又不是什么瓷器。
江边风有些大,梁弋把后备箱扎营的东西搬了出来,背着风点燃了炉子。
水在铜锅中沸腾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梁弋又拆开了一包泡面,最寻常的牌子,倒进了锅里,筷子随意搅和两下,香味很快就溢了出来。
笃笃两声。
梁弋耳边响起敲响车窗的声音,回头去看,姜南离已经醒了过来,正贴在车窗上看向自己。
梁弋一只手握着锅柄,将铜锅提离了火苗。
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细长的棕色长筷,筷子在锅里搅了搅,味道透过车窗挤进了车里。
姜南离从没吃过这种东西。
咸香气顺着她的鼻子扑向胃部,难得勾起了一丝馋虫。
“尝尝吗?”梁弋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姜南离下车来。
姜南离矜傲地垂眸看向梁弋,过了一会儿,才扮作给他面子的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
梁弋已经又搬出了一个小椅子,放在了自己的身侧。
等姜南离抱着肩在小凳子上做好,他才翻出一个一次性的纸碗,从铜锅里捞了几大筷子面条。
“再给你煎个鸡蛋?还是想要点午餐肉?”正说着,梁弋已经弯腰在身旁的小箱子里寻摸起来。
常年在路上走,巷子里总有些方便的食物,这鸡蛋买了没有几天,正新鲜着。
姜南离摇了摇头,她接过纸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不像是在吃泡面,反倒像是在吃什么极为高级的料理。
梁弋看着姜南离,突然笑了出来。
“你倒是不挑。”梁弋道,“这牛肉味儿的泡面,吃得多了,感觉是在干嚼调料,反胃得很。”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到了以前从未吃过的食物。姜南离难得话变得多了一些,她抬起头,将口腔里的面条咽了下去,轻声道,“我从没吃过这些。”
“十来岁时,我上了船,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些普通的食物了。”姜南离放下了手中已经空了的纸碗,她侧过头,看向一旁江水滔滔的江面,像是有一些怅然,“也许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吃过,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
梁弋手中的动作放得慢了些,他垂眸看向已经空了的铜锅,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做饭还不错。”梁弋转过头来,看向姜南离的侧脸,“那些大菜做不来,一些家常小炒总不会出错。”
“左右我要替你办事儿,以后,我就顺带包揽了你的食物。”梁弋的桃花眼微微翘起,“怎么样,姜小姐,这笔生意,你是不是赚大了?”
姜南离偏过头来,她看了一眼梁弋,并没有接他的话。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梁弋眨了眨眼,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姜南离站起身,她往江边走去,声音被风吹到了梁弋的耳朵里。
“太阳要下山了,你可以跟过来瞧瞧热闹,也可以回车上等着。”
梁弋弯腰将面前的篝火拨弄得更旺了些,火焰的温度洒在他的脸上,哄得他整个人有些热。
等他在抬头时,天边那轮红得快要滴血的太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下方。
最后一抹橙红色的光从梁弋的眼里划过,四周归于黑暗。
只剩面前的篝火,发出光与热。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晚上。
梁弋看向江边,姜南离已经快要走进江水当中了,而梁弋还坐在篝火旁没有动。
夜风吹过,火星在梁弋耳边噼里啪啦地爆开。
梁弋的视力不错,即便周围很黑,也能隐约看见姜南离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
姜南离很快就转了过去,她已经脱掉了穿着的鞋,鞋子被姜南离提在手里,脚底踩在河床边的石头上,有些刺挠。
江水偶尔扑上岸,拍在姜南离的脚背上,一股凉意从姜南离的脚底传了上来。
姜南离解下了腰间的那枚铜钱。
铜钱的嗡鸣声被江水滔滔声盖过了,只有握在掌心时,才能感受到那枚铜钱正在剧烈地震动着。
“姜南离。”梁弋稍显慵懒的声音在姜南离背后响起。
姜南离的眉眼间有诧异一闪而过。
她偏过头看向梁弋,姜南离本以为梁弋是不会跟过来的,他应该躲回车里才是。
毕竟自己等会儿要做的事,远超脱他们想象的可怖邪恶。毕竟从前阿嬷总是躲进船舱最深处,从不敢看姜南离的动作。
梁弋的视线并不在姜南离身上,他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江水,伸出一只手道,“我帮你拿着吧。”
见姜南离不动,梁弋又补充道,“鞋子,我帮你拿着。”
姜南离将左手提着的鞋子递给了梁弋,她转过头,专心看向握紧的右手。
右手中紧握的铜钱仍旧在剧烈震动着,连带着江水也变得激荡起来,扑上岸来的水,一次高过一次。
就像是江底有什么,和姜南离手中的铜钱——准确得说,是和铜钱里蒋齐的魂魄相互吸引,产生了共鸣。
姜南离右手张开,左手食指中指并在一起从铜钱上方挥过。
有红色的液体从姜南离的指腹间飞出,滴入江面,刚刚还激荡不安的江水渐渐沉静下来。
唯有那枚铜钱仍旧嗡嗡作响。
姜南离右手手腕一抬,铜钱便从她手中飞了出去,远远落入了江水当中。
梁弋微微眯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看上去,还有几分闲适。
然而下一刻,梁弋斜着的腰缓缓挺直了。
他看到面前的江水,缓缓向两侧分开,空出的地方深不见底,不知通向何方。
姜南离转头看了一眼梁弋,琥珀色的瞳孔里带了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狡黠。
四周的黑变得更浓重了。
梁弋挺直了背,他能感受到脚底踩着的大地在轻轻地震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深处,飞速往上。
被梁弋踩在脚下的小石头轻轻跳动着,砸在他的鞋面上有些疼。
疼痛让梁弋的精神更为紧绷,他闻到,空气中有淡淡的腥臭味儿。
抬头去看,姜南离离他更远了,几乎已经走进了江水当中。
她双腿陷在了淤泥当中,动作也越来越慢。
梁弋下意识地往前跟了两步,他张了张嘴,想要喊姜南离的名字,可直到这时,梁弋才发觉,自己并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动了动身子,察觉到周身被一股气流包裹着,他在其中,动不得,也说不出话。
梁弋心里倒不怎么慌乱,刚刚心底一闪而过的冲动也很快消散了。
冲击感扑面而来,梁弋瞪大了眼睛,几乎忘记了呼吸。
在江水分开的地方,有什么冲了上来,直直朝着姜南离而去。
江水被那巨大的生物拍得在空中乱飞。
梁弋下意识地闭眼,闭上眼时,他不过将那巨物看了个大概。
那是一个巨大的骨架。
梁弋不知道那是什么生物的骨架,但他知道,即便是海里的鲸鱼也不及那骨架的一半大。
等梁弋再睁开眼时,面前的巨大骨架已经消失了。
姜南离已经提着裙摆回到了岸上。
“怎么了?”姜南离伸手从梁弋手中接过了鞋子,随着她的动作,梁弋周身的包裹感渐渐散去,“看傻了?”
“刚刚……”梁弋张了张嘴巴,耳朵里传来嗡嗡声,“那是什么?”
姜南离身上并没有沾上淤泥,只有零散的水珠挂在腿上,听到另一的话,她直起腰,回头看向已经变得正常的江面。
“那个啊。”
“那是姜家的神祇。”
第14章
也许是解决了水鬼和蒋齐的事儿,姜南离的心情肉眼可见得不错。
他们身后的江面上,篷布小船一晃一晃地从天水相接处飘来,梁弋看着江面上的小船,伸手指了指。“要回船上吗?”
“不回。”姜南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径直朝着仍旧燃着的篝火走了过去。
而篷布小船静静地停在江面上,无声无息。
梁弋收回了落在小船上的视线,跟着姜南离朝着车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温热的篝火让姜南离有些僵硬的小腿变得松软,她怀里抱着先前在车上盖着的毯子,长发披散着,视线虚虚落在火光上方。
梁弋坐在她身侧,手里握着一根树枝,时不时拨弄着面前的篝火堆。
“你……”姜南离突然开口道,“你不怕?不觉得奇怪?”
“什么?”姜南离的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梁弋被她问得有些发懵。
姜南离动了动脑袋,“刚刚那个,还有我说的姜家的神祇,你不觉得奇怪害怕吗?”
梁弋沉默地摇了摇头,他看着面前跳跃的火苗,轻声道,“我不怕那些。”
“那你怕什么?”姜南离问道。
梁弋以为自己不会说的。
关于他自己,关于尘封在时间洪流里的过去。
但是出乎自己的意料,梁弋开口说了起来,他并没有看向姜南离,视线一直落在篝火上。
“十年前……”梁弋动了动手腕,他声音有些低,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我生日那天。”
“我怕那天所有的一切。”梁弋道。
姜南离看向梁弋,棱角分明的人,此刻在火光的映衬下,变得有了两分柔和脆弱。
“姜南离。”梁弋突然抬起头,那双好看的,总是闪着光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姜南离,“你能看见鬼魂。”
“那十年前的鬼魂,你能见到吗?”
“梁弋,并不是所有人死后都会成为鬼魂。”姜南离移开的目光,她将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些,“大多数人,都是人死如灯灭,咽气的那一刻起,这世上就再也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了。”
“是吗?”梁弋笑了笑,他移开了视线,只是眼尾隐约有些红。
他不再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来,“你今晚在哪里休息?船上,还是车里?”
梁弋的话题转得生硬,姜南离并没有戳破他,而是跟着梁弋站起身,停在了车边,“我睡在车里。”
梁弋应了一声,“我守夜。”
车窗关上后,外面的风声也好,虫鸣也罢,都变得遥远,变得不真实。
座位被姜南离放平,平躺在上面时,虽不如船上的床那么舒服,却也不难挨。
只是姜南离一直没有睡着,不知是不是不困的缘故,姜南离一直睁着眼,看着窗外背对着自己的男人。
梁弋在姜南离上车后,换了个位置,从姜南离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梁弋的背影。
梁弋接二连三地抽了许多根烟。
有细微的烟味钻进了车里,钻进了姜南离的鼻腔。
姜南离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转过身,不再看梁弋。
天色亮起时。
姜南离睁开了眼,梁弋睡在外面的躺椅上,身上裹着厚重的冲锋衣。
在他脚边,散落了许多的烟头。
饶是姜南离的动作很轻,梁弋仍旧是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挑眉看向姜南离。
姜南离停在了几步外,梁弋清醒了过来,眼底的情绪敛去,变回了先前姜南离熟悉的模样。
和蔼的,好相处的,对什么都十分包容的模样。
但姜南离仍旧将那个没有完全清醒时的梁弋收入眼底。
那个梁弋,眼底冷漠,淡然,和现在这个,恍若两人。
“你醒了。”梁弋坐直了身子,他动了动胳膊,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胳膊。
不知是不是昨晚抽了太多烟的缘故,梁弋的喉咙有些哑,“今天怎么安排,回梁州吗?”
“嗯,回梁州。”姜南离从梁弋身边走过,她朝着江边走去,那艘篷布小船仍旧漂在江面上,阳光照得江面波光粼粼,平静的江面看上去,有两分不真实。
姜南离停在了江边,她拍了拍怀里的黑猫。
黑猫动作矫捷,蹿上了船板。
很快,黑猫嘴里叼着什么回到了姜南离身边,姜南离从黑猫口中把东西接过,而后拍了拍手。
刚刚还漂在江面上的篷布小船腾一下消失了。
用腾一下也不是那么确切。
在梁弋眼里,像是一层布被猛地掀开了,随着那块布被掀开,篷布小船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与此同时,梁弋身后传来车鸣声,他回头看过去,一直没有车辆来往的路上,有零散的车子经过。
梁弋收回视线,收拾了留下来的残局。
篝火熄灭,又将垃圾用袋子装好,等他忙完,姜南离已经在车上坐着等他了。
车子启动。
两人朝着梁州的方向驶去。
梁弋每年都会回梁州一次。
在他自己的生日那天,当然,这十年来,次次回到梁州都没有什么好的经历。
“等到了梁州……”姜南离的视线看向窗外,两侧的树木飞速往后退着,“我去处理自己的事,你去取我和你说的血。”
“好。”梁弋应了下来,他想了想,给丛雀去了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便接通了。
女孩子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连姜南离都被其中的朝气吸引。
“表哥!”丛雀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你怎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是已经回梁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