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人已经一个多月没上工了,初家人透露出来的口风也像是以后不给秦松安排上工的事。
还是王爱芳会来事儿,干脆给秦松划拉到初雪所在的小队。“她们队就在狮子坡那边,给麦子拔草,这活儿不算埋汰,秦松同志也好精神头多感悟感悟,哈哈,说不准回头就能做出文章呢。”王爱芳一双笑眼望着秦松,有意卖好。
这活儿一向都是安排给女同志干,干满一天六个工分。秦松笑着附和了两句,看牛得胜把他的名字加到初雪下面,这才领了背篓去地里。
这年头物资匮乏,前几年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还老大哥家的债,才刚还完没两年又搞起了内部大扫除。没功夫搞经济,大家要吃饭怎么办?只能是往地里扒拉了。
满山的草都薅秃了只剩一层褐绿色地皮,正儿八经从麦地里拔出来的草,自然也要全部背回来或是喂猪喂牛或是沃绿肥。
眼看秦松走远了,牛得胜才松了口气:“我滴个乖,这秦知青还真是有文化。”
王爱芳收回目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当然,难不成还能跟你一样?”说完甩着手扭着腰走了,一边还说要回去把润主席语录再读一读,下次开会的时候她要把这个事拿出来讲一讲。
牛得胜抻着脖子直勾勾盯着他婶娘的屁股看,一边看一边嘀咕:“跟我一样又怎么的?咱好歹也是高中生,前儿还夸呢,现在又嫌弃上了......”
第3章 一起干活
一个生产大队囊括了原本的十几二十个村落,拉开的面积算不得小。
集体干活后,要是每个人都到大队部接受大队长和老支书的领导,离得远的社员光是赶路都得走二、三十分钟。
为了不耽搁上工,登记工分的桌椅是活动的,譬如这几天的劳作田地在他们西然村这附近,负责登记的牛会计就搬了自己的家伙什跟着大队长跑来了大队部晒谷场。
社员们都是种地的老手,对耕作进度心知肚明,每天跟着各自的小队长听着锣鼓声上工,再听着锣鼓声下工。
退回去许多年前,大家一起吃大锅饭的时候,众人为了吃饭,得端着碗拖家带口一天三顿饭地奔波。好在现在已经散了伙,各自分了口粮回家自己折腾了。
说是在本村附近,抵不住村落分布在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壑地带,远远看去仿佛一条断断续续的破腰带,这么一拉长,耕地所在的位置也就有点远了。
秦松先是顺着沿河而上的泥巴马路走了十来分钟,然后下了马路走上水田的田坎。
就见几亩良田上绿油油的秧苗长在苗床上,竹条插在边沿呈拱门状,两边则是刚掀开不久的稻草编成的草甸。
这是用来给秧苗保暖用的,等到秧苗长出来,天气好的时候得及时掀开散热气,等天黑或是阴雨天时则需及时盖好。庄稼人伺候作物,真比伺候孩子还细致周到。
秦松也在高原盆地平原等地与农民一起干过活,不说多精通,一般的知识还是懂的。
看见秧苗粗壮的根,就知道再过不久该是插秧的时候了。
一路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又过了两条田坎,秦松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队人正在水田里干活。为首的是一名二十几岁的黑脸大汉,一手扬鞭一手掌着犁刀,驱赶着黑皮大水牛犁田。
后面的十几个人或拿着锄头把大块大块的泥掘碎,或是提着背篓拾取泥里翻出来的草根。
这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插秧作准备。
再往前一点靠近田坎的苗床前,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庄稼老手正细致地拔出秧苗里的稗草。稗草和秧苗长得极为相似,要不是经验老道的农民,可不敢安排去精细活儿。
一名四十多岁的瘦汉子恰好在此时抬起头看过来,顿时就和秦松的眼神对上了。
双方都是一愣。
秦松唇角动了动,强忍着不自在,露出一个笑朝着对方喊了一声:“爸,理秧苗呢?”
许多年都没喊过这个字了,秦松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可不管怎么说,对方现在确实是他的老丈人,在不自在和失礼之间,秦松还是决定选前者。
初怀友却是被这一声“爸”喊得一懵,在身边其他人的调侃里反应有些迟钝地冲秦松点了点头,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在秦松自觉完成了礼仪,已经背着背篓走了。
村里男人大多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平时不管关系如何,那都是有一起撒尿和泥巴玩儿的交情,这会儿身边同伴就笑话初怀友:“耙耳朵,你还被你女婿喊傻了?”
“哈哈哈,有文化的女婿就是不一样,路过都记得喊老丈人一声。”
“哎怀友,不是我多管闲事,这秦知青怎么一结婚就不干活了?难不成还等着你家闺女挣工分养他?”
“去去去,青狗儿,你瞎说啥呢?人家是要写文章,要上报纸的!回头等文章登上报纸,可得让咱们大队都跟着涨面子!”
初怀友听着这些话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埋头拔稗草去了。
其他人也没当回事,这老伙计从小到大就是这么个性子,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一点不像他家婆娘,人长得高高壮壮,一把子大嗓门吆喝起来能震垮半边天。
这老婆娘可不是好惹的,他们也就敢在初怀友面前说说。
每个尴尬都是一道坎,迈过去了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松深以为然,在之后又遇到几个初家近亲,已经能自然而然地笑着打招呼了。
一路好不容易到了狮子坡脚下,顺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往上爬,直爬到山腰,才在一块麦地看见了初雪所在的小队。
初雪的两个哥哥长得像她母亲,骨架子大,看起来高高壮壮的。
倒是初雪像了她父亲,身型苗条。大家都说这三个孩子聪明,专挑父母好的地方长。
这会儿初雪正埋头认真拔草,秦松也没去打扰她,而是寻了小队长说了一声,自己寻了一拢麦子开始干活。
麦子已经结穗,等到六月时就该收获了,这是这批麦子最后一次打理,既要除草又要追肥拢根,争取多些出产,大家也好在交完公粮后多分几把麦子。
南方人不以面食为主,不过分了麦子拿去磨成面粉烙饼,或是兑换成挂面,都是招待客人走亲访友的好东西。
秦松的到来引起了一阵观望,还有多嘴的妇人一边瞄着秦松一边嘀嘀咕咕说小话,手上的活干得有一下没一下,就这还拔一会儿就站直腰捶捶胳膊腿地转两圈,等小队长用质疑的眼神看过来,这人才唧唧歪歪抱怨两句才埋头继续薅几把。
集体干活就是这样,有人老老实实下力气干活,也有人懒懒散散磨洋工。
哪怕大队长为了尽量避免这种事,把每天的任务按照小队分发下去,哪一队先干完就能先下工回家,干活的过程中还有小队长和其他想要早点回去的社员严格监督,依旧不能避免脸皮厚的人想方设法找机会偷懒。
对此秦松没有给予半点回应,刚开始还手生,等熟悉起来动作就快了不少。
拔草这活儿,看起来轻巧,真干起来才知道其中的劳累。
好在秦松完全没有原身在村民们面前坚持背了三年多的文化人包袱,弯腰拔累了就蹲着,等到蹲累了,干脆就学了其他妇女那样坐在地上继续拔。
西南空气湿润,哪怕不下雨,只清晨傍晚的露水都够地里这些野草疯长了。前一次拔草才刚过去半个月左右,这会儿就跟雨后春笋一般齐刷刷挺直了腰杆往上蹿。
生命力之顽强,确实比正经庄稼强多了。
也正因如此,一年到头吃喝嚼用都指望地里出息的农民们才更要勤快地把它们拔出,要不然庄稼争抢营养根本争不过。
相隔不远处,初雪正弯着腰一手撑在腿上一手重复动作着,忽然身边挤过来一个年轻姑娘。
年轻姑娘一过来就冲初雪挤眉弄眼,惹得初雪莫名其妙。
“哎初雪,你看那边,你家那位怎么来了?”
初雪回头望过去,这才发现秦松居然来了。
她惊讶地站起身,想了想,又低头拔了几把草装满了背篓,这才借着去土坎上倒草的功夫到了秦松那边:“三哥,你怎么来了?”
秦松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仰头对着她一笑:“早就该来了。”总不能真叫一个小姑娘干活养他吧,不过干农活是真的累。
初雪抿唇,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楞地站在那里。
秦松看了眼今天上午他们这个小队要完成的任务麦拢,“你过来和我一起拔一拢吧,我粗心,不少刚长出来的草苗苗都没拔干净,你帮我清清场过一遍,免得一会儿检查不过关还要重新干。”
想起秦松以往干活的模样,初雪确实挺不放心的,也就不回去了,放下背篓就去了麦拢另一侧一边拔一边看秦松手底下干出的活。
可跟着一起干了会儿初雪发现今天秦松拔得格外干净,根本就没她发挥作用的余地。
“三哥,你拔得挺干净的,要不然我还是去旁边吧。”
初雪知道,秦松一向面皮子薄,谈对象的时候还没那么多顾虑,结婚后反而很不喜欢在外面表现得和她太亲近。
初雪提着背篓起身要离开,却被秦松勾住了背篓垂下来的另一条带子。
长得眉清目朗的年轻男人就蹲在地上,仰着脸冲她眉眼温和彬彬一笑:“就这样干活挺无聊的,要不然你陪我说说话,分散注意力我就不感觉累了。”
初雪形容不出来这一刻的感受,只觉得对方笑得太好看,比她曾无数次见过的从山峦尽头冉冉升起的太阳还耀眼。
以至于晃得她心神摇曳,脑子跟奶奶熬来糊鞋底的浆糊一样粘稠,晕晕乎乎间就又蹲了回去。
直到不小心和秦松抓到一簇草,彼此手指触碰,初雪才背脊一绷回过神来,抬眸怯怯地看过去。秦松也是愣了一下。
因为早在情愫萌动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对伴侣不正常的心理期许,又在之后漫长的观察期确定自己不正常的心理期许不会得到满足,此后秦松就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单身的心理准备。
别人只当他是文人毛病,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其实不过是因为秦松在用道德和法律约束自己,让他不去祸害无辜的人。
对上初雪含着几分羞怯看过来的目光,以及对方无法克制的染上霞红的耳廓和面颊,秦松皱了皱眉,而后若无其事地挪开了手,仿佛突发奇想:“不如我们来比赛吧,我们一人半拢,看谁拔到前面去。”
这提议实在是幼稚。
秦松说完,也不管初雪答应没有,干劲十足地埋头加快了速度。
还没酝酿出来的暧昧氛围瞬间因为其中一人的抽身而烟消云散。
初雪也不过才十八,以前也没有过其他感情经历,多的也不懂,只单纯觉得秦松这样的表现有些幼稚可爱。
不过这样的秦松,总比结婚后这段时间有些奇奇怪怪的秦松更让初雪放松些,呼吸进肺里的空气都仿佛更清新自然了。
不再如之前那样紧绷凝滞。
初雪没敢跟任何人说,其实她这一个来月每天都不想回家,不想回那间小屋子里和她的新婚丈夫独处。
她觉得自己居然滋生出这种想法实在很不应该,就跟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在外面有了其他人,于是就不耐烦回家的坏男人。
感受着心底那份因为秦松的幼稚而涌起的愉悦,初雪在原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暂且搬开了。
看,她并不是结了婚得到人以后就不珍惜,对婚姻不忠诚的那种坏人!
第4章 选报写稿
这会儿还没到夏天,中午没有安排避暑午睡的时间,休息时间很短。
初雪的母亲张淑芬舍不得女儿受罪,中午饭一向是自己回家给女儿女婿一并煮了。往常女婿不上工,张淑芬虽然在家免不了嘴上抱怨,却也会安排人给他送去家里,初雪这份则提到山上来。
一个大队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平时没有啥新鲜事,知青们这群“外来人”的一举一动就格外让村里人瞩目了。
秦松虽然已经结婚,算是半个本地人,到底还是因为与村里汉子全然不同的言行举止,很是受人关注。
所以秦松这头还没到山上呢,那头张淑芬就已经知道今儿个她那个懒得烧虱子吃的毛脚女婿破天荒地上工了。
虽说赚的还是小姑娘大媳妇的六公分。
到了地方把饭往土埂上一放,张淑芬张罗着叫女儿女婿过来吃饭,等看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同一条麦拢边儿走过来,更是跟看西洋眼镜似的瞅秦松。
女儿女婿结婚后在外面不怎么亲近,这事儿在十几二十年后觉得奇怪,可放到这会儿反而挺常见的。
不少年轻人处对象的时候走在同一条马路上,那都得一个走左边一个靠右边,生怕被人瞧见挨得太近要遭笑话。
所以之前张淑芬不觉得奇怪,现在女儿女婿突然走得这么近,连干活都要一处干,就觉得挺稀奇的。
不过女儿女婿感情好,那当然是张淑芬乐意见到的,因此等秦松走过来,就得了他丈母娘一个难得的笑脸,“干了一上午,饿了吧?赶紧来吃,吃完了再去边上树下打个盹儿,我把草席都带上来了。”
正所谓春困秋乏,这暖洋洋的太阳天里,中午能晒着太阳打个盹,简直不要太舒服了。
其他人都是随地一坐一趟,知道女婿是个讲究人,张淑芬还特意把家里的草席卷了带上来。
当然,张淑芬心里未尝没打着主意把女婿捧一捧,好叫这忒年轻一小伙子别偷懒,以后天天都来上工。
也不指望他像村里壮劳力那样挣满工分,好歹挣八个吧?
他们大队既有果园又有山货出产,每年的1工分都能值3到4分钱,放眼整个公社的十三个生产大队,这个价钱可是独一份的。
女婿一天多挣两个工分,一年下来可能多挣不老少。张淑芬只要一想到这样轻松的钱没赚进兜里,那真跟平白丢了一张大团结一样心疼。
秦松可不知道丈母娘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干了一上午的活,这会儿也确实又累又饿。
说是上山下乡支持农村建设,到了农村里,知青们看不起村民们的种种习惯,村民们不乐意自己辛辛苦苦劳作一年还要白养这群干活跟绣花,根本就是来吃白饭的城里人。
彼此之间很难融洽相处,几乎都是自然而然各自抱团,彼此之间不说泾渭分明,其实也相差不远。
大队长拿这个问题也没辙,总之偏帮哪一边都不好,最后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一边对老乡们给予一定的补偿和安抚,一边给知青们安排轻巧一点的活,平时再把两拨人分开点。
原身本就不是身强体壮的人,之前下地都是和知青们一处,知青里有挣四分的,五分的,六分的。最高也就老三届来了十来年的男同志,能挣八到九个工分。
那会儿原身混在里面挣六个工分,就很普通,现在因为和初雪结了婚,成了半个“自己人”,再挣六工分就显得格外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