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面不改色,从容翻过这一篇,看着雷损道:“可以商谈正事了。”
雷损有些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既醉,他倒没觉得熟悉,年轻时的关昭弟虽然美貌,但她的美貌和既醉的容貌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他惊疑的是苏梦枕身边竟然会有这样的美人,他自己便是离不得女人的,自然有许多龌龊猜测,然而猜测再龌龊,也还是指向让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点。
苏梦枕有了女人,很快就会有孩子,金风细雨楼也会有血脉相承的少主,倘若金风细雨楼落败,那自然没什么好说,但苏梦枕若是活着,金风细雨楼的凝聚力只会越来越强,君上有储而国不疑,江湖势力同样如此。
此时的雷损便不再是个慈父了,准女婿带着美人赴会,他却连多问一句苏梦枕的话都没有,心里思量了半晌,仍旧是扯出笑容来,客客气气地和苏梦枕商谈起对付关七和迷天盟的细节来。
商谈了半个时辰左右,对于江湖势力,这场谈话时间已经够长了,就在苏梦枕起身将走的时候,雷损忽然开口道:“纯儿今日也来了,在二楼雅间小阁,公子与纯儿也有些时日没见,不妨去看看她吧。”
雷纯和温柔是差不多前后脚进的汴京,她们在路上相识,同行的还有一位叫做白愁飞的年轻人,温柔对白愁飞有些别样情愫,白愁飞却爱慕雷纯,三人到了汴京之后,温柔和白愁飞争吵之下去了金风细雨楼,白愁飞则是入了六分半堂,如今在三堂主雷媚手下做事。
温柔偏偏又舍不得白愁飞,常带着几个江湖朋友找借口去找白愁飞玩,苏梦枕每日忙得很也不管她,倒是杨无邪特别交代了风雨楼子弟,不许有人向温柔透露任何楼中情报。
杨无邪也很头疼,岭南温家千娇百宠的大小姐,打不得骂不得赶不得,也不知道公子的师父是怎么想的,要把这位小祖宗送来“帮衬”公子,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整日里去找雷纯和白愁飞,她何不直接入了六分半堂呢?
雷纯今日其实没有出门的打算,是商谈刚开始时,雷损暗示雷媚回了一趟六分半堂总部,将雷纯打扮一番带出来的。
小阁里布置简单,窗边摆放了一把琴,雷纯妆容淡淡,云裳玉佩,一身装束柔美而矜贵,听见推门的动静,款款回过身来,含笑看着苏梦枕,不似江湖势力的大小姐,更像一个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
苏梦枕微微点头,他的语气变得像雷损那样客气了,道:“纯儿今日很美。”
雷纯便含蓄地笑了笑,仿佛是为他精心打扮过的,苏梦枕找了个椅子坐下,和雷纯相处时他一贯是不带别人的,连茶花都不带,他对待其他女人从不多看一眼,对雷纯时却可以随意打量。
他一眼就看清了雷纯发鬓上的钗环,那是宫里流传出的手艺,项链上的珠子是他经手过的买卖,一颗海珍珠就要上百两银子,首饰搭配得精心,让人看不出累赘,还有种清丽脱俗的美。
苏梦枕忽然便想起了既醉,她脸上从来没有脂粉,也没见过她佩戴首饰,也许是没有,但他在见到她的时候不会注意到那些,光是从她脸上移开视线便要花去很大力气。
雷纯不知又说了什么,她一贯轻声细语,苏梦枕没有听清,于是也没有回应,接着耳边就响起了歌声和琴声。
与雷纯相处本是难得的放松时刻,苏梦枕却第一次叫停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纯儿,我今日没有心情听歌。”
雷纯面上露出些惊愕,苏梦枕发觉自己应当确实是不爱这个女人的,因为他还在思量这惊愕有几分真假,完全没有像刚才三合楼上,明知是做戏,心头却还是一跳,几乎想不顾一切去哄她的悸动。
“公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雷纯的心沉下来,柔柔地看着苏梦枕。
她在白愁飞面前是矜持的,在狄飞惊面前是疏离的,在苏梦枕面前却温柔如解语花,这是她天生对男人的智慧,永远知道什么样的态度应对什么样的男人。
苏梦枕看了一眼窗外渐升的明月,只道:“太晚了,回去吧。”
雷纯忍住了没再问下去,轻柔一礼,款款离去,苏梦枕走到窗边,静立许久,才压下心头的反胃之意,对门口的茶花道:“倒一杯清水来。”
他应该再也不会和雷纯见面了,一见到她,便想起那日哭着回眸的既醉,无法再带着欣赏的目光去看待雷纯的矜贵姿态,甚至厌烦到反胃的地步。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心已怜鹊,如何见鸠。
第69章 金风细雨(11)
迎战关七的时间定在明日傍晚, 既醉对关七的好奇心比对雷损的还大――她一直以为自家娘亲的哥哥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残了,怎么还好端端地做着什么迷天圣主, 让雷损如临大敌?
她想不透这些, 也没处去问,金风细雨楼的情报组织是这几年建立的,对于许多江湖过往了解得还没她清楚, 至少她娘当年的地位实在不算低,只是难免又得拉下脸面去找苏梦枕, 求他明日仍然带着她一起去。
她想见见关七,这会儿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亲手弄死温小白的事了, 只有一股火在心里冒出来。
她和招娣在外面几经生死,招娣一直觉得哥哥已经死了, 不然不会不来找她,为了这个,她每天要多骂温小白和雷损二十次,关七怎么有脸好好地待在汴京,现在还要觊觎上了温小白生的女儿?
苏梦枕回来得倒不算晚, 金风细雨楼两支部队都在等他从小阁出来, 既醉算算时间, 和小贱人喝一杯茶的时间还是有的, 难免有些酸酸的, 一见苏梦枕下楼,就狐里狐气地娇嗔起来, “公子见了未婚妻,连时辰都忘记了,难为别人站得腿疼。”
她说着, 像模像样地揉了揉腿,她确实是不忿的,苏梦枕在楼上会情人,几千个手下站在楼下等,最令人生气的是她也是这几千人里的一员。
苏梦枕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既然腿疼,不如雇个马车回去。”
他这话听上去很像是一句讥嘲,既醉本想瞪他,又想起还有事还求他,瘪了瘪嘴,准备骑上她那匹漂亮白马,这是金风细雨楼配发的,连苏梦枕来时都是骑马。
此时却听刀南神闷声说道:“楼子里在汴京还有些房产,不如送关娘子两套,让她下次来汴京也有处落脚。”
既醉人已经在马上,听了这话愣了愣,汴京的房价和外头的房价可是天差地别,金风细雨楼对手下这么大方的吗?一送就送两套?
苏梦枕语气仍旧是冷淡疏离的,只道:“供职不到两月,没这个先例。罢了,城东还有几处空宅子,明日事了,让她挑一处去官府过户。”
既醉听明白了,两套变一套了,她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满,觉得刀南神都说了两套,苏梦枕还要扣下一套来,实在不是个大方人。
她却不知道,刀南神说的是金风细雨楼统一置的房产,地处城南,大多是独门独院。所谓东富西贵,北穷南贱,城南不算是个好地方,金风细雨楼都是成片成片买地,大量安置楼中子弟的家眷,送一套难免显得抠门,所以刀南神说送两套,他也是精细惯了的人。
而苏梦枕说的则是老楼主在时替心腹爱将置办家业的城东大宅,老楼主仁义,一向把爱将当兄弟,替兄弟置产自然不会差了,刀南神自己在那儿也就一套房产,那里最少都是二进的宅院,价值极高。
房子再好,也是明天才能到手,今日既醉还是得跟着大部队回去,她骑在马上晃晃悠悠的,没走出一截路,就见杨无邪站在路口,身后跟着一辆四页开窗的大马车,对着苏梦枕笑道:“天晚了,都雇不到像样的马车,公子和关姑娘一起坐吧,秋日天凉,别着了风。”
苏梦枕愣了愣,他说让既醉雇马车,那时并没有想过自己的事,见她不当回事,只让杨无邪去办,可一向和他万分默契的无邪这次像是失了灵,几千人的部队骑马行走,让他坐着马车?又不是娇气佳人,像什么样子?
他在马上犹豫,既醉可不犹豫,一见那马车就毫不留恋地下了马,几步窜了上去,整只狐狸仰面躺在马车厢里,四周居然还空出好大的位置来,实在宽敞漂亮又十分舒适。
刀南神眼睛一亮,跟着劝道:“公子快上马车吧,外头都起风了,一会儿又咳上了怎么办?”
茶花嘴笨,他直接拉住了苏梦枕的马缰绳不让他走了。
既醉原本不想和苏梦枕一辆车走,但又一琢磨,她还要求他办事,在马车上说不是正好?
她等得急了,见外面没什么动静,自己撩开马车帘,探头出来,招招手,笑眼弯弯地道:“公子,来呀!里面宽敞得很呢。”
其他人劝,苏梦枕一个字都不听,可既醉这么笑着和他招手,莫说是苏梦枕,就是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生起了一股哪怕刀山火海,黄泉十道,也要跟着走的念头。
苏梦枕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马车,他正襟危坐,身侧佳人却没有丝毫不自在,一会儿在车厢里坐坐,一会儿站起来摸摸窗户,探出头回头看看那骑着马的大部队,还隔着马车和杨无邪说话,笑着道:“杨总管,你也上来坐啊。”
杨无邪骑着马,眼神透露着坚毅,“不,我喜欢骑马。”
既醉半靠在窗边,即便只能看到她半张脸,苏梦枕也能想象得到她看杨无邪的表情,所以杨无邪骑在马上,眼里只能看得到他的马,仿佛那匹平平无奇的黑马极为吸引人。
杨无邪不肯上来,既醉又到了另一边的窗户靠着,对刀南神招手,“您老也上来坐坐吧!”
刀南神仿佛年纪大了耳背,视线一直斜着看向另一侧,绝不去看既醉一眼。
既醉折腾了好长一段路,才算是安静了,出了汴京城门,路开始有些颠簸,她坐在苏梦枕边上,托着下巴看他,忽然开口说道:“公子,这么看你倒也不算难看。”
苏梦枕本是闭着双眼的,听了这话睁开了眼睛看着既醉,他似乎有些怔住了,“我难看么?”
这年头,大多女人不怎么敢去看男人的眼睛,更别提两个人对上视线,既醉却不闪不避的,盯着苏梦枕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你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点可怕,闭着眼睛会好看一些,脸白得像纸人,鼻子高高的,嘴巴颜色淡了一点,而且瘦得见骨头了。”
她作出了这样一番品评,苏梦枕倒也没有生气,只是说道:“很久没人说过我的长相了。”
苏梦枕本就不是靠长相吃饭的人,幼年时许多人夸他眸正神清,不想今日却被说眼睛可怕,大约是这些年的江湖阅历带来的吧,他笑了一笑。
既醉忽然说道:“笑起来就不可怕了,你为什么总是冷着脸对人呢?”
苏梦枕淡淡地道:“因为很多时候,笑不出来。”
不知是他这个回答哪里不对,苏梦枕就见小姑娘笑得眼泪都飞出来了,他不知这有什么好笑,掏出一张干净的熏过香的帕子递给她。
既醉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又随手放在一边,察觉到苏梦枕此时的心情明显要比刚从合楼出来的那会儿要好得多了,既醉眨了眨眼睛,拉了拉苏梦枕的衣袖,摇了摇,眼里蒙上一层漂亮星光,“公子,明天带我去看看关七,好不好?”
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这会儿骨头都软得可以下面条,苏梦枕却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今日看雷损,明日看关七,你有多少人想看?”
既醉摇摇头,眼巴巴地道:“就关七一个,再没有别的了,他是我舅舅,我娘和我被逼远走,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他还这么威风地待在汴京,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有什么苦衷的话,那以雷损表现出来的忌惮,关七实在是个可以收拢起来的报仇力量,苏梦枕也想了想,说道:“明日你待在合楼上,如有不妥,自行逃脱。”
既醉刚露出一点笑脸来,就听苏梦枕冷声说道:“倘若关七可以合作,风雨楼就联合迷天盟给六分半堂一击重创,如若不能,按原计划进行,关七会死。”
既醉哦了一声,不觉得苏梦枕有错,关七如果可以做她的好舅舅,那什么事都没有,如果不能,那死就死了吧。
此后一路无话,既醉一向是得了好处就不再使力,苏梦枕虽然见她的次数不多,却也莫名了解这一点,只觉得好笑,也没有再说什么。
隔日合楼上,既醉穿了一身红衣,挑了一把还算漂亮的剑,一头乌发别无赘饰,简单扎在脑后,只有一点碎发无法收拢,垂在一侧脸边,本是男儿气的打扮,却因为这碎发多了一抹诱人的妩媚。
温柔和白愁飞也在合楼,见了既醉这打扮,低头看看自己同样一身红衣,只觉得自己狼狈异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白愁飞没有去安慰她,望着既醉好半晌,才慢慢地说道:“红衣如火,灿若云霞。”
温柔擦了擦眼泪,哭着说道:“她一定是故意的,她昨天看到我这么穿了,她……她怎么能穿得这么好看?”
既醉瞥了不远处的温柔一眼,她当然是故意的,昨日这刁蛮丫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勾引苏梦枕,她难道是什么好脾气的狐狸吗?她不光要穿红衣,还要连穿一个月。
第70章 金风细雨(12)
既醉见到了雷纯, 她一看就知道那是雷纯,长得和温小白有八成相似,打扮得和温小白十分相似, 遥遥立在路口中间,背影单薄, 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看上去是惹人怜爱的,脊背却十分挺直, 显露出楚楚动人又百折不挠的风姿。既醉很讨厌她,手里拿着个苹果在啃,准备一会儿啃完拿果核砸雷纯的头。
此时是傍晚, 夕阳斜照, 寂静的长街忽然传来铁链轻响,既醉从楼上向下看去,正见一行两个蒙面人推着一个黑色囚车缓缓从长街尽头走来。
囚车里坐着个人,手脚上扣着铁锁链,他坐在囚车上, 双眼茫然, 形如白痴,被推着走到路的正中, 一个蒙面人见到了路口站着的雷纯,便轻声说道:“七爷,雷姑娘就在那儿。”
既醉震惊地看着关七, 他长得和招娣一点都不像,分明应该是个中年男人,却长了一张孩子般的脸庞,没有经历半点沧桑,仿佛是只长到少年便停止了发育, 偏偏缩在囚车里的个头一点都不矮小,他茫然着坐在那里,顺着蒙面人的手指见到了雷纯。
雷纯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裙子,温小白穿衣服有个习惯,便是只穿单色的,雷纯便像温小白那样穿了一身单色的水绿色长裙,关七看到她,眼里的茫然渐渐消退,露出些温柔的神情来。
关七的眼睛仿佛只能看到雷纯,满是爱意,“你来,跟我回去。”
雷纯没有回答他,她镇定地站在原地,身前护着四名持剑婢女,目光清冷如水,此时白愁飞已经飞身出去,连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雷媚一起杀向关七。
白愁飞用的是他的成名绝技“三指弹天”,指力发出犹如火器弹丸般威力惊人,雷媚使剑,她的剑比既醉要高明太多,约等于三分之一个西门吹雪,两人合力杀向一个手脚都被锁链紧紧禁锢着的人,并且如临大敌。
白愁飞的指力落在关七身上,如泥牛入海,雷媚的剑气凌空杀至,被关七一指弹落,雷媚急忙飞掠而去,逃得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