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忽然道:“无邪,其实女人并不需要很聪慧,也不需要很善良,对不对?”
杨无邪笑了出声。他的公子啊,以前和他说起他喜欢的女人,又要美丽,又要聪慧,还要善良,仿佛眼高于顶,如今凡心一动,他自己就从高处走了下来。
第72章 金风细雨(14)
既醉挑了一个带池塘的大宅院, 刚住了两天,就听说六分半堂全面收拢势力,几乎将大半地盘奉送金风细雨楼,同时传出了雷损的死讯, 接任总堂主的并不是被她骂了无数遍的狄飞惊, 而是雷纯。
苏梦枕却是对杨无邪叹道:“雷损传出了死讯, 那他一定没有死,他真死了,接任的人该是狄飞惊。”
杨无邪没有那样的眼界,他的能力不在于此,只是思索片刻, 道:“六分半堂那边的地盘,公子接还是不接?”
苏梦枕笑了,“接, 为什么不接?管他阴谋诡计,自有利益到手, 不光要接,还要接得大张旗鼓。”
这几年金风细雨楼的势力本就在极速扩张,雷损是老一辈人, 见苏梦枕急功近利, 自然认为他迟早有乐极生悲的那一天,正如雷损自己当年在势力最巅峰的时候触怒朝廷, 不得不避难出家,连女儿都得送走, 直到金风细雨楼崛起,才又被请回了总堂主的位置。
但他的眼界是江湖人的眼界,却不知这世间的反王崛起, 从来都是这么快,烈火燎原,转瞬而已。
六分半堂的蛰伏必然是出自雷损的指令,但他没有想过金风细雨楼打出了强压六分半堂的势头,会令更多的江湖人见势而来,顺势而为,最终形成苏梦枕所要的大势所趋。
重文轻武的大宋,国祚有多久,就压了多久的军心,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囚徒充军,刺配涅面,却不知一切都只是换了个形势存在,习武之人不入朝堂,不做兵将,融入这鱼龙混杂的江湖之中。
群龙无首,自然做不成事,但苏梦枕想要收拢这股力量,做一做真正的群龙之首。
历朝历代,最早的反王都是举起锄头的农夫,而到了开国之时,除汉高祖刘邦是个真正的泥腿子,坐在龙椅上的几乎个个是贵人,便是因为农民起义往往不能长久,起义军从崛起到衰落大多要不了几年,因为领导者缺少长远的眼界。
打下了几块地盘便志得意满,谓之占山为王,领导起义军的将领从此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而后内部分崩离析,有志向的人离去,图享受的人留下,最后不堪一击。
而真正能够造反的,往往是在初期就拥有一块稳定大后方,有一定名望能够吸引流民兵丁,本身具有足够眼界能够领导一方势力的人,有的反王兼具三者,有的反王拥其一而成二三,绝非一拍脑袋竖个旗就能成事。
苏梦枕全盘接下,反倒让雷损安心了。
雷损没死,像他这样谨慎的老人,偷袭关七时自然留了几成力来护体,可他一没想到关七忽然失控,二没想到关七的武功到了那样妖孽的层次,猝不及防之下实在伤得太重,昏迷到了天明才醒过来,成了个双腿残废,内力俱失的废人。
雷损一下子老了十岁,但他很快想到了对策,让狄飞惊放出他已经重伤离世的消息,全面收拢势力,不在此时与金风细雨楼争锋。
“苏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魄力。”雷损的声音也苍老不少,他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能动弹的只有上半身,看着天边的明月,身后是雷纯和狄飞惊。
狄飞惊没有说话,雷纯开口道:“他总是很急很急。”
雷损叹道:“我们已经无法和他正面交手,滁州那边的人怎么样了?”
狄飞惊低着头,好看的面容上平静无波,“花无错杀了我们派去的人,他不愿意在此时对苏梦枕下手。”
花无错是六分半堂早年派去金风细雨楼的卧底,花无错跟过老楼主,也辅佐苏梦枕数年,反而是六分半堂这边用来辖制花无错的人质与他多年未见,感情疏离,这个重要的卧底在金风细雨楼局势大好的情况下,终于和他们断了线。
这次之后,有许多暗子也不能用了,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会变,会因势而为,会顺从大势。
雷损于是也咳嗽了起来,他的咳嗽和苏梦枕的不同,咳得很没有力气,咳了很久才缓上一口气,雷纯轻轻地给他擦脸,那张和温小白像了八成的容颜一入眼,雷损的心更加疼痛起来。
他已经听纯儿说过了后续的事,也知道那苏梦枕的女人口口声声自己杀死了小白,他不大愿意去分析这话有几成真假,却猜到了既醉的身份。
当年小白生产得很不顺利,纯儿是难产了许久才生下的,没有继承关七可怕的武学天赋,反而身子很弱,需要十分精心地养着,小白请求他,将纯儿留给了他,然后便不知所踪。后来他百般打听才知道小白当年寻死不成,被“鸳鸯剑侠”两夫妻救下,跟着那夫妻二人云游四方去了,他心上的明月终是去了离他很远的地方。
像雷损这样的恶人,能够对一个人付出几分真心,已经足够他怀念半生了。
这一点对月伤怀的情绪很快过去,雷损深吸一口气,语气冰冷道:“苏梦枕身边的那个女人,是关昭弟的女儿,我明日去见她一面,将她策反,她会成为我们刺向苏梦枕的一把刀。”
狄飞惊低头抿唇,他长得好看,看起来便像是个含羞的佳人,雷损说这话时格外看过狄飞惊的脸色,见他没露异色,收回视线,语气淡淡。
“当年的事牵扯过多,所以我也没有告诉你,纯儿是我和小白的女儿,关昭弟暗害小白,被我发现后打伤逃遁了,现在来看,她应该是也为我生了个女儿。老二,你如今跟我说句实话,你心里头,恨不恨?”
狄飞惊轻轻地说道:“堂主对我有大恩。”
狄飞惊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不说恨不恨,只说雷损对他有恩。
雷损看向雷纯,叹道:“纯儿,不要哭,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唯一的女儿。”
狄飞惊这才发觉雷纯不知什么时候落了泪,她哭得无声,他竟然毫无察觉,只是那种心里为她疼痛,恨不得替她擦一擦眼泪的爱意,却被冲淡了许多。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双将他抱离冰冷的双手,那个温柔温暖的怀抱,他将这份堪称禁忌的情感死死压抑在心,到雷纯小姐逐渐长大,他努力地把这份情感移加过去,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爱慕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总是比爱慕一个足以做他母亲的女人说起来更好听些的。
狄飞惊看上去平静得过了头。
雷损的轮椅声骨碌碌响了起来,只留下狄飞惊和雷纯站在走廊前,月色映照。
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响起,“大堂主……”
狄飞惊闭上双眼,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天晚了,小姐回去吧,不要受了寒。”
他把自己的外衣披在雷纯身上,平静地走下了楼梯,却在离开雷纯视线范围之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然后一步踉跄栽倒在地。
狄飞惊本就为救雷损受了不轻的伤,这会儿倒在地上,青石冰凉,让他想起那个狼狈濒死的夜晚。
再也不会有人把他抱起来了。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地上,没掉一滴眼泪,只在心头一点点地滴血。
汴京东城的一处大宅院里,关七也蜷缩在地上,不过他是在玩,既醉在过去了这狗关七放跑雷损的心理阴影之后,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毕竟关七看起来其实不像个疯子,倒像是个孩子。
关七的脸是近乎孩子和少年之间的脸,说话声音也稚嫩天真,所以即便他有一副让人垂涎的好身板,既醉也没有对他动一点点心思,给他系了个小围兜,当成小孩养着。
系着小围兜的关七一顿吃了十只鸡,好在那是菜市场买来的鸡,既醉不怎么心疼,她在院子里圈了一块地养小鸡,喂的都是她用胖蛊排出的下脚料养出来的肥肥的毒虫,这种毒虫喂出来的鸡又肥又嫩,些微的毒素可以改善鸡的口感,这种鸡既醉是一只都不会给别人吃的。
住进大宅的第二天,王小石就来了,他虽然百般的不乐意,但在汴京找了许多工作都没能长久,最后还是在神侯府做了捕快,他的武功很不错,有个叫追命的师兄带着他,不过诸葛神侯那儿四个师兄弟,无情铁手冷血追命,他和冷血的关系最好。
既醉招待王小石吃了一顿鸡,宅院里有基本的人手,厨子倒是现雇的,既醉沉醉在鸡山鸡海之中,又听人说雷损死了,心头大石放下,开始琢磨着吃点别的。
王小石太生嫩了,像院子里养的小鸡,她不大吃得下,目前来看,偶尔会跟着王小石一起来的冷血很不错,既醉馋他的俊貌,也馋他苍狼一样劲瘦的身材。哎呀,看看这个小石头,来就来了,还带男人,这让她怎么好意思嘛。
今日一大早,既醉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厨房准备了晚上的酒菜,就在她准备出门去找王小石的时候,宅院里立了个白衣的年轻人。
第73章 金风细雨(15)
狄飞惊绝对是这个世上最难见到的人之一。
“顾盼白首无相知, 天下唯有狄飞惊。”,他可以是任何人的朋友,也可做最贴心的知己,但极少有人能够见到他, 苏梦枕和六分半堂敌对多年, 甚至都没见过狄飞惊一面,便可说明这一点。
狄飞惊不大愿意见人, 他是个残疾人, 颈子断了, 因此只能低头,没人愿意总是对人低头,所以他一向只待在六分半堂里,唯一能够随时见到他的人只有雷损,雷损给了他最大的权力,连苏梦枕都猜测他永远不会和雷损翻脸。
可这世上的感情谁能说清?倘若和雷纯天长日久处出了感情,那时知道真相只会两难, 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堪一击。
狄飞惊对雷损的感情非常复杂,他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看得出来, 雷损对他的信任来自于两方面,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外姓子弟, 是一把可以用来钳制雷门嫡系的利刃,一方面是因为狄飞惊的一切都是雷损给的, 离了雷损, 他就失去了一切。
这就是六分半堂, 理智永远大于感情,就像雷损,也像狄飞惊, 但狄飞惊还是个年轻人,年轻意味着不可控。
既醉愣住了,她看着狄飞惊,好半晌才轻轻地问,“你……”
狄飞惊低着头,这个姿态让他看起来带着一点羞涩,他没有走动,只是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既醉,过了许久才道:“关姐姐还好吗?”
既醉差点以为他说的是自己,等到反应过来,顿时瞪圆了眼睛,“你,狄飞惊!你来干什么?”
狄飞惊又问道:“关姐姐还活着吗?”
他的眼神很悲伤,悲伤到了既醉察觉得出来,他应该知道招娣死了,于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道:“你不是站在雷损那一边的吗?你是来抓我的,还是别的?”
狄飞惊当然看得出来,一个女孩子对生父有着这么大的恨意,那自然是意味了很多很多,他询问着,心里却知道答案,她们母女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关姐姐应该……不在人世了。
狄飞惊抿唇,该伤心的已经伤心过,没有必要再展现什么,他轻声说道:“总堂主没死,他今晚会来见你,想要把你当做暗子埋在苏公子的身边,为了让你听话,他会软硬兼施。你最好回到金风细雨楼去,回到苏梦枕的身边。”
既醉只听到那句雷损没死就气得跳了起来,“是你救的他!”
狄飞惊没有说话,他的身影已经消失。
坐在鸡圈里的关七一边玩泥巴一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妹妹,刚才那个人惹你生气了吗?”
关七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衣裳,这是既醉给他换的,因为一会儿不看着他就会弄一身泥巴,土黄的衣服,蹲在鸡窝边上,宗师级的隐匿本事,狄飞惊又心思不定,竟然都没注意到关七。
既醉也懒得纠正自己不是妹妹了,给关七拍了拍身上的灰,脸上露出极为兴奋的表情,“不说他,他说今晚雷损要来,你能不能再给他来一下子?”
既醉比划了一下那日三合楼前炸开的破体无形剑气。
关七茫然地看着既醉,然后点点头。
既醉满意了,不过她也不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关七身上,疯子都是不可控的,她用了苏梦枕给她的紧急联络手段,让他赶紧调拨一些高手过来压阵,最好自己过来,虽然雷损应该不会带很多人,但万一呢!
雷损来的时候正是夜幕降临,他是谨慎惯了的人,中午就离开了六分半堂,在既醉的宅子四周绕了几圈,到了晚上才进门。
雷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着二堂主雷动天,雷损是搞惯了阴谋诡计的人,对付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自然娴熟至极,他准备先动之以情,然后施以武力,最后下毒胁迫,如有必要,还可以让雷动天污了她的身子来击破心防,这都是六分半堂做惯的事情了。
既醉也不是一个人等的,她把关七安置在柜子里,自己坐在饭桌前,今日可能要掀桌子,所以没有做她喜欢的鸡,都是一些寻常饭菜,苏梦枕那边得到消息已经很晚,但他回应得很快,亲身独往。
苏梦枕总是很容易相信人,既醉都有些惊讶,她要是个卧底,反向埋伏一下子,苏梦枕岂不是直接交代?
可苏梦枕还是来了,带着他的红袖刀。
既醉坐在桌子前,比起从招娣那儿学了十几年的脏话,她吃东西的仪态还是很好的,雷损的轮椅进门的时候,既醉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块甜糕,抬头看着雷损。
雷损第一次见既醉,满脑子都是下流念头,如今知道是自己的女儿,也没有任何怜爱之心,他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些叹息神色,说道:“孩子,我都知道了,你是昭弟为我生的女儿,她现在过得还好吗?”
既醉仍旧坐着,托着下巴看雷损,脸上甚至带出了些笑容,“哎,雷损,你知道温小白死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吗?”
雷损的脸色变了,既醉接着说道:“她不停地哭着求我放过她,还说事情都是你干的,让我找你诶。”
“雷损,你贱不贱啊,温小白心里都没有你,你比她还要贱。”
柜子里的关七戴着小围兜,拼命捂住了嘴巴,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他喜欢妹妹,也喜欢小白,小白做了伤害妹妹的事情死掉了,他只能偷偷为小白哭,如果在妹妹面前哭,妹妹会很生气很生气。
雷损来时已经做好了不去问温小白的准备,但他没想到既醉会主动说起这事,他的手甚至都在颤抖,却还是忍住了,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当年的事有很多误会,你娘一定和你说了很多我的坏话……”
既醉不听这个,招娣说什么她信什么,雷损又没给过她一口吃喝,她看着雷损,忽然笑了,“关七!”
柜子忽然动了动,然后有两只脚从柜子底部捅了出来,关七的身量太高,被关在狭小的柜子里,一时竟然起不来身,只能“穿”着个柜子站起来。
明明如此狼狈,他却能准确判断出雷损的方位,破体无形剑气从柜子的四面八方飞射而出,离得最近的雷动天当场被炸死,雷损正面被几十道剑气打成了筛子。
这一次,没有狄飞惊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