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醉在叫了关七那一声的时候转身就向外面跑,她没想到关七被柜子挡着不认人,虽然绝大部分剑气都是冲着雷损的方向去的,但也有零散剑气乱七八糟地朝其他地方飞溅,此时就听叮当几声,苏梦枕持刀抵挡剑气,将她护在身后。
关七实在是个大杀器,既醉见到苏梦枕的肩膀上被洞穿了一处,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提刀护她,脸上的表情比一只蚊子咬了他还要平静。
既醉连忙大声叫道:“关七,停下!”
带着无数洞眼的柜子不动了,既醉松了一口气,在苏梦枕身后张望几下,发觉不光肩膀,其他两处都有地方渗出血来,惊道:“你伤了多少地方?”
苏梦枕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道:“肩膀。”
既醉撩起他的衣袖,见那处渗血的地方包扎着绷带,腿上应该也是,这是前些天三合楼被关七炸到的旧伤,应该是伤口破裂才渗血,她知道苏梦枕埋伏的地方在内室,墙壁那么厚,他的武功又好,不是为了救她也不必来受这个罪,于是小声地道:“多谢你呀。”
苏梦枕看了一眼筛子雷损和柜子关七,失笑道:“是我该谢你们。”
既醉摇摇头,“一码归一码,雷损是我要杀的,就,就……拿他抵这个宅子吧。”
苏梦枕于是点了一下头。
雷损是真的死透了,本来他还可以藏在暗中继续兴风作浪,可他对一个漂亮女孩子实在轻视得很,所以死得很惨。
苏梦枕让人收拾了雷损的尸体,有的肢体被炸飞了,还特地包好,送回了六分半堂。
狄飞惊在接到消息的时候沉默了片刻,他去报信,很难说没有想过这一层,他静静地坐在窗前,看月色如水,浸透天地。
既醉一点都不介意住在死过雷损的宅子里,仇人的血永远不脏手,也同样不脏地,她给苏梦枕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又留他过夜。
苏梦枕在城东的空宅子不少,自然不肯留下来,他甚至都没休息,连夜赶回了金风细雨楼。
既醉给关七收拾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忘记在雷损的脸上刻字了,但此时雷损的尸体已经送回六分半堂,不免发出几声遗憾的狐叫,觉得实在便宜雷损了。
可雷损实在不便宜,为了赎回雷损的尸体,雷纯又付出了六分半堂在各地置办的大小妓院赌场百间,财路断了大半,却只见到雷损血淋淋的残肢和大半完整的尸身。
隔了几日,地方线报陆续传来,六分半堂在各地的堂口听闻总堂主死讯,许多下辖势力自行脱离,叛了两万余人,这些人全都投向了金风细雨楼,雷纯坐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像纸。
六分半堂的天,这才算是塌了。
第74章 金风细雨(16)
雷损的尸体由六分半堂最好的绣娘一针一线缝补完整, 下葬那天看起来便人模人样许多,雷纯一身白衣扶灵,二堂主雷动天那日也身死当场, 雷媚自偷袭关七失败便不知所踪, 四堂主雷恨在金风细雨楼掠夺地盘时不肯退却,同样死得极惨。
昔日声势@赫的六分半堂, 即便是雷损的葬礼, 也办得有些萧条了, 六堂主雷滚是雷门嫡系子弟,他如今倒成了大堂主之下权势最高的人,颇有些势高欺主的意思。
狄飞惊立在雷纯身后, 雷滚立在他身后, 一直等到雷损下葬,才带着些虚假的悲伤开口道:“总堂主去了, 二堂主也没了, 三堂主失踪,四堂主身死,小姐是个不通武艺的人, 坐在总堂主的位置上难免不能服众, 我认为如今六分半堂,还是应当交还给雷家人来做主。”
他自认已经说得十分委婉, 他甚至都没直接了当地说,雷纯是什么东西?一个女人而已,她凭什么服众?
雷纯的目光落在了雷滚身上,她已经为六分半堂还剩下的一百三十多雷姓子弟备下了毒酒,便也不准备在此时出头,只请求雷滚再等一等, 等到丧事办完再谈。
雷滚志得意满,六分半堂虽然落魄了,但也显出了他来不是?苏梦枕是个什么东西,他能将金风细雨楼拉扯到如今的地步,他雷滚为什么不能?
六分半堂落到如今的地步,只有隐入暗中蛰伏下来,像雷滚这样心比天高的人结局自然只有一个,然而雷纯看着一言不发的狄飞惊,心中还是冰凉一片。
自从生母的事情揭露,狄飞惊对她的态度便为之大变,她昨夜在守灵时暗示狄飞惊可以“越一步”,狄飞惊这样的聪明人竟然装作不懂,只退一步表明了忠心,这让她又恨又羞,她已经拿出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狄飞惊凭什么不肯接受?
雷损死的时候,并不相信自己会死,留给雷纯的势力只有明面上的两支部队,这是他诈死时给出去的,雷损在暗中留存的那些力量都需要雷纯一个个去收服,可狄飞惊不帮她,她要花费多少力气,要付出多少利益,才能坐稳六分半堂总堂主的位置?
雷损的葬礼办完,丧宴上一百多名雷门子弟随之上路,雷纯当然知道这会招至雷门本家的不满乃至报复,可她绝不接受被人夺走权位,送回雷家做个任人宰割的大小姐。
此后种种,十分艰难,在雷纯一次从相爷傅宗书的府邸归来后,不见了狄飞惊的踪影,那一天雷纯发疯似的将整个六分半堂翻来覆去地找了无数遍,只在狄飞惊的住处找到了一封离别的信。
六分半堂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件不落地被杨无邪整理成册,金风细雨楼在六分半堂埋的暗子极多,以前地位难免低了一些,如今一个个的都爬到了较高的位置上,情报自然比以前清楚得多。
对于雷纯带领六分半堂投向奸臣一党,苏梦枕并不意外,现在的六分半堂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之所以没有全盘打下,自然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空壳子的六分半堂自然再也无法与金风细雨楼争锋,却还是立在那儿,恨苏梦枕的人会投入六分半堂,想对付苏梦枕的人会利用六分半堂,只要暗地里掌控了六分半堂的动静,苏梦枕就会过得更轻松。
他只是为狄飞惊感到可惜,他崛起之时雷损还在蛰伏,他和狄飞惊隔空交手的次数更多一些,知道这个对手有多难缠,却没想过他会放弃一切,离开六分半堂。
低首神龙离开汴京后便失去了踪迹,滴水入沧海,再也寻不见了,只留下苏梦枕的一声叹惋。
金风细雨楼吞并六分半堂势力的速度极快,汴京的贵人们原本打的是教着两大势力打生打死,最好两败俱伤,让他们吃个盆满钵满,却不料势头一面倒,让金风细雨楼兼并一大势力,如今六分半堂在各地的堂口都挂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分舵牌子,大批大批的江湖人士慕名而来。
如今金风细雨楼在册的江湖人总数十八万,还有早先经过训练的精兵六万余众,宋军号称拥兵百万,这百万里有多大水分人尽皆知,而且存在极严重的空饷,除此之外,大量老兵仍旧占着饷额,刺配的囚犯被拉走充军,也是出工不出力。京师驻军待遇优于其他军队,空饷人数更多,大笔军费都成了蔡京的库房存银,金风细雨楼如今势成,偏偏动他不得。
而金风细雨楼的崛起在端到皇帝赵佶面前的奏章里,就成了“癣疥之疾,不足为患”,除了奸党的粉饰太平,还有苏梦枕的真金白银,对于赵佶唯一的影响就是,他平日最喜欢的青楼不开门了。
赵佶是个好色之人,好色到全天下都知道他与名妓的二三事,最有名气的应该是如今宠着的李师师,但在李师师之前赵佶就有了这个癖好,也包过几个出名的“行首”,他有一项和常人不同,那就是并不禁止名妓与别人往来,甚至来的时候还会提前让人说一声,可谓是嫖客里的君子。
其他女子和皇帝睡了觉,自觉有几分高贵,渐渐地就不待客了,只像深宫妃子那样天天等着赵佶来,李师师却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子,赵佶来过几次之后,她就察觉到了皇帝的独特癖好,仍旧打开门做生意,专门挑选些俊秀书生做入幕之宾,果然赵佶撞见过一两次都没生气,甚至来得更勤。
李师师于是更清楚地明白了,这就是个贱皮子,高贵皇妃他不爱,就喜欢迎来送往的妓。
贱皮子赵佶在小甜水巷转悠了很久,不信地拉住人问,“这里原先开的几家楼子呢?怎么都成饭馆了?”
被拉住的也是老嫖客了,闻言一肚子气,骂道:“那天杀的苏梦枕,不让婊子接客了,说要招纺工,要介绍亲事,还要收些女兵,强买了卖身契,好些婊子哭天抹泪跟着去了,金风细雨楼的大车一车一车地来回拉人。有些红姑娘不肯,两腿一撇的生意多挣钱?他、他让人守在门口赶客!那个蛮横呦!你看我这眼睛让人给打的。”
赵佶看了看那人的乌眼圈,立时感同身受起来,跟着骂道:“青天白日的,怎么干这样的事?男人**天经地义,他管天管地,欺行霸市,居然还管到床上的事去了!”
两人骂了一会儿苏梦枕,赵佶琢磨着等回去之后下一道旨意,不能让金风细雨楼再这么嚣张下去了,都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了!
冷不防瞧见不远处的一辆大车,他宠爱了许久的李师师笑容满面地上了车,她一贯是清冷高傲的,他喜欢极了这做妓的摆出一副高贵姿态,连他也爱答不理,便愈发地想要折辱她,他见识过她床笫之间无数种风情,却从未见过她真正快乐的样子,她、她笑起来竟然是这么美的吗?
赵佶呆呆地追出去几步,却见李师师毫不留恋地放下了帘子,大车骨碌碌,又带走一车可怜人。
风气从来都是自上而下的,皇帝赵佶爱玩这个,青楼行当就兴盛得不像话,许多官员也有相好的名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抛弃纸醉金迷的生活,枕边风一阵一阵地吹,苏梦枕也很好说话,金银一箱一箱地送,送得有意见的官员都张不开这个嘴,甚至一个个正气凛然起来,在朝堂上为他据理力争。
杨无邪叹气道:“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苏梦枕不在意,只是轻轻地说道:“早晚有收回来的那天,真金白银,才是跑不了的东西。”
江湖上的风气也是自上而下的,苏梦枕很急,所以金风细雨楼也很急,整个势力都很急,连带着江湖风云激荡,黑白两道为之变色,原本不必这么急,可苏梦枕撑不了几年了。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久,最好的御医替他看病,一年一年地告诉他这个事实,他自襁褓受难,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向阎王借来的寿,他无比迫切地想要改变这个世道,涤荡一切黑暗,他想要驱除鞑虏,收复山河,想要河清海晏,天下盛世。
大约苍天也嫌他一身反骨,唯独不予他年岁,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但他活着一日,就要将金风细雨楼扩张一日,留给后继者一把平定天下的刀。
除此之外,苏梦枕这个人还剩下些什么,苏梦枕自己都不知道。
一日事务忙完,夕阳斜照,苏梦枕站在玉塔二层楼上向下观望,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少女白衣簪红花,身后跟着高高大大的关七,远远地看见他,嫣然笑起,招了招手。
他苍白的脸上便带上了一点笑意,眼中寒焰燃烧,渐渐染上温柔爱色。
苏梦枕这个人,还剩下一份无需回应的情,远远看着,远远爱着,便是一份足以温暖到他死去的力量。
第75章 金风细雨(17)
既醉最近来金风细雨楼来得很勤。
她自己是个闲人, 待在宅子里只能和关七玩泥巴,风雨楼就不一样了,每天都是热火朝天干事业, 嗯……年轻男人很多。
雷损死后, 金风细雨楼的位置就变得有些敏感了,冷血来过两次就不来了,王小石倒是愿意天天来, 主要他这个捕快当得也不大情愿,既醉撵小鸡似的把他往外赶, 都不带男人了要他来干嘛?有时候既醉在街面上转悠, 看到一个长得有几分俊俏的男人都会眺望许久。
开封百姓是不习惯让年轻男人群聚的,之前就有过办热闹集会到中途,禁军过来抓人充军的,还有像既醉这样长相的女人也没人敢多看,因为禁军同样有令女人打扮妖艳站在街头吸引男子的先例, 只要多看两眼, 立刻执法抓人。
既醉也不是每次来都能见到苏梦枕,因为苏梦枕实在是很忙,她上次见苏梦枕还是小半个月前, 这会儿离得远远的去看,忽然发觉苏梦枕也是有些姿色的。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还揉了揉眼睛。
这倒也没有看错, 她认识苏梦枕是在秋天, 那会儿苏梦枕病得厉害,瘦得见骨,如今一个暖冬过去,苏梦枕养得稍微丰润了些, 本就是世家公子,风姿出彩,自然格外吸引狐狸的视线。
既醉盯着苏梦枕半晌,上了玉塔去,心里难免就有些刺挠,离得近了,她发觉苏梦枕看人的眼神也不像之前那么吓人了,当真有了几分公子如玉之感。
苏梦枕对既醉微微点头,然后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看着关七道:“他看上去比之前好了很多。”
关七被迷天盟关起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都很空洞萎靡,人也苍白得要命,像是十几年都没见过阳光一样,被既醉养了几个月,越发像个精神奕奕的淘气孩童,虽然老老实实跟在既醉身后,但眼神灵动至极,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出去玩耍。
既醉却很嫌弃地道:“他特别能吃,现在一天要吃五顿饭,每顿都要吃一只鸡。”
她很不理解,为什么人要吃鸡?鸡不都是应该留给狐狸吃的吗?还是关七被她养久了,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狐狸了?
苏梦枕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觉得忽然很开心,等笑够了,他咳嗽两声,说道:“我在城中也有些私产,关七的开销便从中取用吧。”
既醉摆摆手,不怎么在意地道:“楼里的分红已经够多了,再养几个关七都够了……公子,你准备什么时候造反啊?”
话题突然跳转到造反,饶是苏梦枕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周遭,确认四下无耳目,才皱眉道:“谁同你说了什么?”
既醉呆了呆,小心翼翼地说道:“难道这是个秘密吗?”
金风细雨楼摆下这么大的摊子,漕运贩盐挖矿打铁走镖茶马,各地建分舵,收拢大量人手,这不是明摆着要造反吗?她一直以为全天下都该知道的。
苏梦枕看着既醉那双灵动中透着些茫然的眸子,发觉她是真的认为这事天经地义一样,不免缓了一口气,叹道:“事关重大,知道我有这样心思的,不过一两个人而已。”
既醉震惊,看了一眼关七,见他没什么兴致的样子,把他往外面推,“你去那边很高的红色楼去转转,不要打人,去吧。”
关七顿时像只被解放的小鸡,他甚至都不用走楼梯,一个跳跃就下了玉塔,欢快地奔向了红楼。
既醉凑到苏梦枕身边,小声地道:“所以公子准备什么时候造反啊?”
苏梦枕第一次见人说起造反用这样轻松的神情语气,连带着他都放松了些许,无奈道:“如今金辽环伺,造反这样的事,必定要等待一个安全的时机,否则给了外敌机会可乘,那苏梦枕便是罪人了。”
他看向渐渐暗去的天空,轻声说道:“也许我等不到那一天,但金风细雨楼一定等得到。”
既醉不能理解,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苏梦枕的边上,心怀鬼胎地打量着苏梦枕的容颜,嘴上敷衍道:“窃国嘛,何必要闹得很大,趁着外敌还没有反应过来最好了,宋祖不也是这样,死了皇帝,黄袍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