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完全遮盖住了山林的原貌, 况且这个地方到处崎岖曲折, 恐怕需要找个熟路的人带才行。”慕青说道。
说完,他那锐利的视线, 不动声色地开始扫视四周。
有个护卫会意:“这里也就三四户人家,村民都逃荒去了,只有一个男人冻死在旁边的柴房里。”
闻言,慕青和姜妤皆是眉头一拧,面色愈发沉重起来。
在山脚下的村民尚且逃的逃、死的死,那被送进山林的沈淮呢?怕不是也凶多吉少了?
清禾安慰道, “沈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说不定他也出山了。”
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姜妤陷入了沉思, 开始纠结下一步的打算。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守在门外的护卫突然跑进来,急切道:“姑娘,躺在隔壁柴房的那个人突然咳嗽了几声,好像没死!”
……
姜妤盯着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虽然这人看起来浑身脏污,但细看却不难发现其眉眼清隽,颇有侠骨之姿。只是他脚上带着伤,怕是因此行动不便,才迫不得已困于此地。
片刻后,他果真缓缓睁开了眼睛,却像只惊弓之鸟一样,一见人就失了理智,拼命想抓住她这根救命稻草。
“求你…求你救救我……”
姜妤被吓得后退一步,眼睁睁看着这个七尺男儿哭得泪流满面,即便被慕青一脚踹开,也依旧不死心地拼命朝她磕头,卑微得不像是他这个气度的人会做出来的事。
当触及到他眼里那空洞和死寂时,她又忍不住想心软……
不过想起魏弋先前再三嘱咐她的话,她还是先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神给清禾。
清禾连忙将一只热水壶递给那个磕得头破血流的男人,语调轻缓:“你先别急,这般唐突会吓着我们姑娘的。”
谢辞闻言,几乎是瞬间僵住,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怔怔地仰望着姜妤。
她面容平静,似乎不愿为他动容。
明明他已经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可是她眼里的疏离和忌惮,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不防将他冻得浑身一哆嗦。
谢辞又惊又怕,在意识到自己借尸还魂后,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决定要隐瞒真实身份。
他甚至都不敢想象将来被姜妤识破身份后,会是什么后果……
清禾见他一直失神地抓住着水壶,只得试探性地:“我们其实是想跟你打探点事,你知道怎么进苍云山吗?”
“苍云山?”
谢辞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开始忍受着头疼欲裂的痛苦,在脑海中拼命搜刮相关记忆。
终于在片刻后,他眼睛一亮,邀功似的看向姜妤,激动不已:“我想起来了!我知道怎么去!”
众人顿时面色一喜。
然而慕青那意味不明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依旧警惕:“看你这模样,不像是本地人,又怎么会知道进山的路?”
说这话时,他狭眸微眯,眼神充满威压。
但谢辞压根不怕。大抵是找到了能留在姜妤身边的借口,他心中的巨石落下,抓着手里的水壶猛灌了好几下。
润了润嗓子后,“我本是江南商贾之子,一路北上游历至此,路途被劫匪伤了腿脚才躲进此处避难。苍云山里生长着许多草药,曾有村民指引我进去采摘过一回,奈何今年的雪来得突然,我还未来得及再进第二回 就……”
他循着原身的记忆,老老实实交代。
众人听完,不约而同看向慕青,求证之意不言而喻。
慕青沉吟片刻后,才缓缓说道:“苍云山的确多草药。”
如若不然,他当初也不会将人丢到那里。
姜妤听完迟迟不说话,让谢辞没来由的慌了。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去苍云山,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于是急忙向她自荐:“姑娘,我真的可以带你们进山,只求姑娘救我一命!”
姜妤还是很迫切的想知道沈淮的死活,于是思虑再三后,还是决定暂且相信这个人一回。
她审视了谢辞几眼,语气平淡:“你叫什么名字?”
“我…姑娘叫我‘守雨’就好。”谢辞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姜妤又不咸不淡地点了头。
她其实并不关心他叫什么名字,因为她也并不打算日后将此人留在身边,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起这个……
很奇怪,从大年初一开始,弑心蛊的影响告诉她,谢辞应该活不了多久才对,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她离开北祁皇宫也挺远的了,还是会时不时感到胸闷,虽然不至于让她感到痛苦,但总归觉得心里不舒服。
……罢了。
姜妤暂且将心事压下,看了一眼喜不自禁的守雨,客套道:“劳烦带路。”
“是。”他虔诚地颔了颔首。
原身作为游历的侠客,方向感很好,是以‘守雨’很快就领着众人找到了进山的路。
约莫行了百来米的深度,又豁然发现山中的光景,竟是别有洞天。
苍云山里依旧郁郁葱葱,好似天上的落雪巧妙地避开了它,让这座长满草药的峰林,万物依旧生机勃勃…又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它与死气沉沉的外界相隔开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众人无不诧异地皱起眉头,开始谨慎地查探这里的奥秘。
因着山林深处的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所以慕青很快就循着记忆,找到了当初给沈淮安排的住处。
当时潦草搭建的小茅屋,如今已经被翻修扩建,院子外也用篱笆围了起来。
“有人在生火!”还未走近,清禾就指着茅草屋上升起的一缕炊烟惊喜喊道。
姜妤也不由得欣喜,说明沈淮还在这里。
守雨腿脚不便,由护卫背着走在后面。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不远处的茅屋,又瞥见姜妤脸上的喜悦,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低下头来。
紧接着,他整个人仿佛被阴暗笼罩着,长长的睫毛忽颤忽颤,丝毫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慕青率先上去,隔着篱笆围成的门栏,冲里头喊了一声:“沈淮!”
还在做饭的沈淮,闻言一惊,拎着手里的菜刀就冲了出来。
在见到慕青及其身后的姜妤时,脸上的戒备迅速化为惊喜,几乎是脱口而出:“公……”
“姑娘来看你了!”慕青抢先打断他的话,又隔着老远给他递了个眼神,“还愣着干什么?”
沈淮瞬间会意,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他们身后的人,随即小跑着出来迎接,脸上更是堆起了热络的笑容:
“姑娘,你怎么来了?这山路不好走,有事让阿青帮忙传达就好。”
姜妤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无妨。早就想来看你的,但是前段时间有事耽搁了。今年北祁的大雪来得凶悍,外边闹了□□,我很是担心你,所以决定在南下前来见你一面。”
沈淮当即诧异:“你要南下?”
姜妤嗯了一声,一脚刚踏上门前的石阶,就见厨房里探出一个俏丽女子。
她冲着沈淮问道,“夫君,是有客人吗?”
“对!娘子,他们就是跟你提起过的朋友。”
沈淮过去牵起女子的手,将她介绍给姜妤,“她是我的娘子,露灵。”
“你叫姜妤,对吗?”露灵问。
她娇小玲珑天真烂漫,声音空灵,犹如山涧泉溪般沁人心脾,尤其身上的一袭青衣,衬得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愈发灵动。
姜妤恍惚了一瞬,还以为看到了山中精灵。
“对,我是姜妤。你好。”
说完她又惊诧地挑了挑眉,没想到沈淮居然能这里找到这么好看的媳妇。
沈淮羞赧地挠了挠头,憨笑:“先前就是灵儿一直在这里照顾我,不然我的伤也不会好得这么快。后来我想报答她,就,就以身相许了……”
姜妤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同于沈淮的羞涩,露灵那亮晶晶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姜妤身上,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她,仿佛十足好奇。
姜妤刚想开口再客套几句,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沉闷的倒地声,她连忙扭头看去,竟是一直在强撑着的守雨晕倒了。
他脚上的伤口早就恶化,这会儿高烧骤起,恐有生命危险。
好在苍云山不乏药草,露灵的医术也高深莫测,愣是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他没那么快能醒的。”露灵一边整理药箱,一边说道:“怕是得到明日了。”
众人点头表示了然。
然而谁也没想到,守雨的躯体虽然陷入昏迷,可是他的意识却清醒着,还能清楚的听到旁人的话。
姜妤看着洗净后躺在床上的守雨,对辛苦忙活的露灵温声道了谢。
“不客气。”
露灵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姜妤,才扭头对沈淮说道:“晌午过半了,我先去烧几个菜,夫君你好好招待姜姑娘。”
“好。你小心点,别伤着自己。”
沈淮依依不舍地目送露灵出了屋子,才回神看向躺在床上的男人,微微蹙眉:“他是谁?”
“在山下找的带路人。”姜妤随口一答。
这间茅屋不大,但胜在整洁温馨。她环顾了一圈后,兀自找了个椅子落座。
沈淮给她倒了杯热茶,嘟囔道:“我还以为你又心慈手软乱捡人呢……算了,谢辞那个狗东西呢?”
没人注意到躺在床上的守雨…也就是谢辞,在听到沈淮提及自己的真名时,呼吸蓦地一紧。
“不知道。”
姜妤垂眸,语气敷衍:“我自打从南昭回北祁,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人。”
她索性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细致同他讲了一遍。
沈淮听罢,沉默了良久才试探性地:“你后来…为什么不去会会他?”
虽然他也厌恶谢辞,听到那个卑鄙小人落败也觉得畅快,但听到姜妤如此干脆决绝的做派,还是不免大吃一惊。
姜妤抿了抿唇,“看他做什么?只会徒增恶心。”
她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仿佛那个她曾爱的死去活来的人,如今再多提一个字都觉得晦气。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谢辞在听完她那句每一个字都充斥着对他的厌恶的话后,那颗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地提起来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窖,冷得他全身血液凝固。
恶心…
他,他只会让她感到恶心……
原来曾经在黑暗里默默堆砌起来的城墙堡垒,如今在她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只不过随口吐露的一句话,就犹如万箭齐发,瞬间吞噬了他。
疼。
很疼。
原来先前所受的那点皮肉之苦,与现在的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细致到每一个毛孔,都已经被她伤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了。
从前为了再见她一面,他从来没敢想过死,可现在他却疼得想立刻死去。
“阿妤……”他在心底喃喃自语,这个曾经给予他无限力量的呼唤,现在犹如一顶带刺的千斤锤,一下一下地敲碎了他的妄念。
曾经在那暗无天日的囚牢里时,他像只被伤得五脏六腑俱碎的丧家犬,明明已经被判入无尽深渊,却仍旧不死心地盼望有朝一日的救赎。
如今,他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再也逃无可逃,被迫直面这样血淋淋的、残酷无情的真相。
无休无止的疼痛,就是他今后的宿命。
谢辞也很想哭,可是灵魂没有办法流泪。
他只能把所有的痛楚和苦涩,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然而接下来姜妤的话,让他更加痛不欲生……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我也曾想过要在事情了结前, 去见一次谢辞。”
姜妤说,“我想问问他,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 他有没有一刻曾对我心动过?有没有因为利用我而感到后悔过?”
“可是后来我想了想,没有必要再自取其辱了。他爱的从来都是容月,而我却毁了他的好事,他只怕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呢。”
此刻,躺在床上的谢辞, 听着姜妤那带着自嘲的洒脱, 只觉得自己正被一点一点地凌迟处死,痛不欲生……
不!不是这样的!
他爱她!他怎么可能不爱她?!
自打她离开之后,他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再见她一面……
他想亲口告诉她, 他爱的根本不是容月, 他从始至终爱的都是她!
虽然现在上天给了他一个重来的机会, 可是他顶着一张虚假的面具, 根本没有勇气将那些曾经排练了千万遍的告白宣之于众……
他心里很清楚, 一旦他把真相说出口,姜妤这辈子绝对不会再见他了。
一想到那样的结果, 谢辞就疼到窒息,所以在沈淮问姜妤她和魏弋怎么样了的时候,根本听不进去姜妤究竟回答了什么。
……
因着守雨还在昏迷,所以姜妤也只能先在沈淮这里滞留一晚。
这山林深处也就他们这一户人家,吃的也都是山里生长的食材,与外边的佳肴相比, 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晚饭后, 天也迅速暗淡下来。
摇曳的几盏烛火将简陋的屋子照得通亮, 沈淮和露灵这对小夫妻旁若无人地、黏黏腻腻地挨在一块收拾家务, 让姜妤无端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的父母——他们也是这样相敬如宾、相互扶持地过着简单又平淡的生活。
这样的温馨生活,也曾是她憧憬的未来。
夜已深。
露灵给姜妤铺好床后,还神神秘秘地支走了沈淮:“夫君,你先回屋暖好床,我同姜姑娘说几句话。”
“好。”沈淮不疑有他。
倒是姜妤有些不明所以。
她以为露灵此举,是想向她询问沈淮过去的事,便主动谈起自己和他相识相交的过往。
哪知露灵听了扑哧一笑,“我不是想和你聊他啦!夫君的过往我都清楚,不然我也不可能这么随意就嫁给他了。”
姜妤讪讪地干笑了两声,反问:“那你是怎么和沈淮相识的呢?”
“我们?”露灵停顿了几秒,才故作思考状:“哎呀,当初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被人狠心丢在我的苍云山里,我当然不能不管啦,于是本姑娘就出手救了他!他性子好,醒来后对我很好的,一来二去的我们俩就看对眼了。”
“……原来如此。”
姜妤说完又若有所思地蹙眉,仔细回忆了一遍她方才的话,不确定地:“你刚说…苍云山是你的?”
“对呀,这山里本来只有我一个人,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露灵理直气壮地说道。
她还打趣道:“你比我夫君聪明,这么快就捉住重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