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宣辞深信眼前寒雪纷飞的侯府是场梦,哪怕它张灯结彩,处处挂着大红的新春灯笼,喧嚣热闹的真实。
清瑜院里冷冷清清,好似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要知道她们主仆几人聚在一起最是吵闹,怎会这般寂静。
庭院里的积雪压弯了花树枝头,那是她嫡兄特意为她寻来的,临秋种下后来了一场急雨,第二年开得十分茂盛。
尤其那月月盛开的桂花,他忙至深夜归府时,若是嗅到了桂花香便知清瑜院要到了。
可院门紧闭着,却不见一个人影,连烧着地龙的屋里都没有人。
姚宣辞眉头紧锁着,这梦实在离谱,要知她极度畏寒,深秋时天气一冷连床都不愿意下来,地龙要烧到柳叶抽芽之时才肯罢休,怎能忍受腊月寒冬之苦。
皎白雪花将整个清瑜院包裹着……,大雪簌簌落下,他的视角一直停留在院里,时间久了慢慢有一种真实之感,似乎已经能感觉到阵阵凌冽的寒风。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暗了下来,原以为空寂无人的主厢房竟有动静,半晌,宋嬷嬷背着包袱慢吞吞朝着院门走去。
她要去哪儿?
温氏在何处?
第10章 拿捏分寸
随即,那厚厚的棉帘被人推动。
姚宣辞想转动视线,却发现自己的视角根本动不了——这只是一场梦。
他猛然清醒。
夜色静谧无声,清冷的月色透窗照进房里,借着月色清晰看见檀色帐顶。
最后一眼,推开厚帘的是那一双白皙的手。
这场梦境极度清醒又近乎真实,醒来后只余下无尽的疲惫感。
姚宣辞揉着两下微痛的太阳穴半坐起身子,冷淡平静的凤眸里透着股几分烦躁之意。
明知那只是一场没头没尾无须在意的梦,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的发生改变,脱离了他的掌控。
青年那双好看的眸子漠然垂下,这种快要失控的感觉他不喜欢,若这梦是一场预示... ...
薄薄的软被随着坐起滑至腹间,凌乱的衣襟敞开着露出精致的锁骨,隐约可窥见流畅线条下的结实胸膛。
他随意敛了下衣襟,穿着单薄的白袍寝衣赤脚踩到地上,点上灯火后,借着那抹朦胧昏黄的烛光,探手从木施取下外袍。
待打理好仪容穿戴整齐后,姚宣辞漫不经心系着腰间束带,冷淡唤了声,“墨崖。”
很快,一道快要融入夜色的墨影推门而入,规矩的立在垂月木门外,“公子。”
“备马车,去接世子夫人。”
墨崖闻言一愣,特意看向屋外确认了一眼,耿直道,“公子,眼下刚过鸡鸣丑时,黑灯瞎火的,温大人上朝还得等俩时辰呢。”
您这去得忒早。
姚宣辞走出里室,冷冷瞥他一眼,“你废话何时这般多?”
墨崖:“……”行,看样子公子心情差极了。
“属下这就去备马车。”
他说罢提着剑,飞速逃离厢房,怎料一出院门就险些与一个提灯婢女撞上。
对方被他吓得一激灵,惊叫一声连连后退,结果脚软摔倒在地,手里的灯笼也滚落到一旁。
墨崖连忙捡起灯笼,探手,“你没事吧?”
借着灯光,他看清那婢女清秀的眉眼,眉头紧蹙,“你来此处做甚?”
那婢女也认清眼前是何人,顿时没好气道,“原来是你,吓死我了。”
她起身禅了禅沾到衣摆上的尘土,“我家姑娘梦魇了睡不着,想来寻世子爷问问,他以往时常失眠,姑娘送给他的安眠香可还有余?”
“这都多久了,我家公子夜夜睡得香,那安眠香早就用不上了,找起来也麻烦。”
墨崖还得去备马,只匆忙道,“白鸦不是守在你那边,缺什么找他就是,快些回去吧,被人撞见就不好了。”
婢女见他这敷衍的态度不由得恼火,一把拉住他,“往日我家姑娘对你不错,你就这么回报姑娘的?!”
真是好心喂了狗,白眼狼!
“... ...”墨崖心道,把他一个侯府侍卫当做国公府小厮,指使着风里来雨里去的,算不错?
要知道白鸦守了东苑这几日,被折腾得那才是叫苦连天。
见墨崖心虚的沉默,她轻哼着抢回他手中的灯笼,“你这急匆匆是要去作甚,世子爷可醒着?”
“去接我家世子夫人。”墨崖不想与啰嗦,“侯夫人那里也有安眠香,你再磨蹭下去,天都要亮了。”
说罢脚步匆匆离开。
那婢女气恼地瞪着他的背影,这墨崖总是缺根筋,她家姑娘派她来这儿自然不是求那劳什子的安眠香。
那温氏也是矫情,自己留宿娘家还让世子爷大半夜去接,就不能自己走回来?
她看着面前紧闭的院门,心中一横,直接抬手推开。
侯夫人说,温氏那几个陪嫁而来的亲近人也跟着回去了,这清瑜院里只有侯府的人。
她家姑娘日思夜想,梦里都在惦念着世子爷能多陪陪她,眼下正是合适的机会。
婢女借着灯笼那微弱的烛光照亮,轻手轻脚走进院里。
待穿过了前堂庭院,她提灯跨过月洞门,便瞧见远处正厢房那处亮着光,按捺住心底的雀跃欣喜,顿时加快了脚步。
走到庭院中间,那扇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拉开,婢女眼睛一亮,小跑着过去,“世子!”
皎白月色下,一袭月白锦袍的青年立在屋檐下,一缕夜风卷起,檐下的灯笼随着风摇曳着,明明暗暗的烛光投落在他身上。
“你为何擅自踏进清瑜院?”
“回世子,奴婢是为我家姑娘而来的。”
那婢女还是记得规矩的,站在台阶下匆忙屈膝一礼。
“姑娘入府这几日总是睡不好,您可否去看看她?”
“我?”青年语气微扬,似是不理解。
可她却听出几许轻嗤之意。
婢女只当自己听岔了,忽略不计,热切道,“那是自然,世子爷是知道姑娘心意的,您于她便是最神奇的妙药了。”
姚宣辞居高临下望着那婢女,面无表情,“难眠自该寻府医,我是人,不是药,去了又有何用。”
婢女惊愕的抬起头,那双冷漠的眸眼平静地望着她,她畏惧的缩了缩肩膀。
这怎么和料想得不一样。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青年语气带着几分不悦,“郑二姑娘执意留在侯府养伤,我是看在太子情面才答应。”
姚宣辞没想到一时退让竟会搞出如今的麻烦,他走下台阶,声音轻淡淡的并不重,却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她云英未嫁,你们这些亲近之人,总该拿捏住分寸。”
手中的提灯被他拿走,婢女不敢抬头直视,余光瞥见那双修长的指握着细细的灯杆,把灯笼里的灯芯取出,然后毫不留情的掐灭。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道是莫不是因那温氏知晓了姑娘在侯府,闹着跑回娘家,这才让世子爷变了心意?
姚宣辞拎着灯杆,不紧不慢敲了两下脚下的石板,“此地是淮安侯府,并非郑国公府。”
“不要擅自惹出什么是非来,让你家姑娘丢了颜面。”
婢女闻言蓦然反应过来,原来世子爷动怒是担心她家姑娘的名声。
她顿时松了口气,也是,世子爷为人端正自持,最是注重风骨和规矩。
原本涌上心头的恐慌瞬间消退,婢女掩下心底的欢喜,“奴婢明白,世子爷放心,奴婢会劝告姑娘的。”
*
东方破晓,橙红的日光一跃一跃烧起一片连天.赤霞,丝缕晨光踩到朝霞头上冒了个尖尖,落在惊艳绚烂的花海上,轻风一缕拂过,藤叶徐徐作响。
今日乃殿试放榜之日,图个喜庆,温琼穿了一身绯色捻金丝云绣曳地望仙裙,腰间系了条翠绿束带,衬得细腰如柳。
她向来只着淡色衣裳,换上这么惊艳浓烈的颜色,下颌稍稍一扬,多了几许明艳娇媚,令人半晌挪不开眼。
宋嬷嬷捋顺她腰间的双鱼玉佩,后退两步一打量,满意极了,“姑娘日后该多穿些鲜亮衣裳。”
温伯清生得一张美人面,作为双胞的温琼,容貌自然不俗,只是素爱温柔浅淡之色,往往最先入眼的是温婉出众的气质。
温琼浅笑,“太扎眼了些,只希望兄长莫要辜负了我今日这番打扮。”
她敛裙坐回圆凳,让阿瑶为她钗着簪摇,红宝石额坠冰凉凉贴在额间,颇为醒神。
刚戴好翠玉坠子,就听阿慎的声音兴奋高喊道,“姑娘!放榜了~”
温琼连忙起身,迫不及待走出内厢,“是进士,还是进了前三甲?”
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还是忍不住期待。
“是前三甲!”
少年连蹦带跑,一个急刹堪堪止步在温琼面前,眼睛亮亮的。
“是探花郎!”
“那不就是功名最好里面最俊的那个。”
温琼眉眼间满是明媚笑意,连忙唤着阿瑶与宋嬷嬷。
“你们快去母亲院里接红赏沾沾喜气。”
忽而,众人听到一声轻哼,“我家世子还中过状元郎呢。”
阿慎回了头,瞧见房门外立着个墨衣抱剑侍卫打扮的男子,温琼一下就认出来了。
她笑意微敛,“墨崖?”
“夫人安好。”墨崖抱拳一礼后抬起头,瞧见温琼敛起笑意,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夫人见了他怎么还有点不开心呢?
第11章 心愿已改
阿慎这才想起来,“哦对,姑娘,姑爷天不亮就来了,一直在前面正厅坐着,眼下老爷下朝回府,都在膳厅等着您呢。”
事实上是自家公子让姑爷等着,说姑娘与夫人相聊甚晚才入眠,不过姑爷倒什么也没说,只是敛下眸眼,安安静静在正堂里从天黑坐到天亮。
温琼闻言莫名,看向墨崖,“你们来这么早,是有何急事?”
墨崖如实道,“公子夜半醒来便让属下备马,执意来温府等着接夫人,还带了给温公子的贺礼。”
温琼听着这话觉得好笑,姚宣辞夜里回府都不让她知晓,竟会顶着还未破晓的晨色来接她?
她不认为,自己在那人心里有这么重的份量。
温琼轻嘲的勾起唇,“那走吧。”
前院,温父已经换了身常服坐在膳桌首位之上,大谈今日朝堂之事。
姚宣辞偶尔淡淡应和几句,骨节分明的长指捏着瓷白小勺,慢条斯理搅弄着面前的稠粥。
而温伯清懒散的靠着椅子,漫不经心翻转着手中折扇,显然对两人的话题无甚兴趣。
看到温琼出现,一直沉默着心不在焉的温母有些紧张,下意识瞥了一眼那面色冷淡的青年。
只见他稍稍拉开了些凳子,待温琼落坐身旁时,将凉的差不多的鸡丝粥放到她面前,低声耳语了几句,似是问候。
温母眼底顿时涌上一抹复杂。
昨日之前,她默认姚世子对琼儿是有些喜欢的,如今看他细心举动,被颠覆的认知又开始摇摆不定,心想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误会。
温父还有公务在身,匆匆用膳便离去,不少相熟之人听闻新晋探花郎落在温伯清头上,便忙派人来府道贺。
短短用膳间,家仆匆忙来了好几次,温母催促着温伯清将人拉走。
温琼知道是母亲有意而为之,也不做理会,细指握着瓷勺,慢吞吞喝着粥。
一小块酸辣开胃的酸黄瓜落入她碗中,身旁男人淡声道,“这赤裳惊艳夺目,很是衬你。”
温琼头也未抬,“图个喜庆,太扎眼了些,也就今日穿一次。”
“那正好,我喜欢你这般明艳的打扮,日后便只在房里穿给我看。”
“……”她不由得瞥他一眼,
男人神色平静望着她,凤眼里无波无澜,矜贵端正。
她委婉道,“你脚下是温府,此时还是晴天白日。”
收敛些。
姚宣辞淡然置之,只道,“明日的杏林宴你可要去?”
每三年一次的殿试放榜,天子便会为新科进士们设立一次宫中杏林宴,不管是温府还是淮安侯府,都可以参加。
宫中御宴么... ...
温琼蹙起了眉头,上一次她入宫,代价是屋外大雪纷飞,室内寒冰如窖的腊月。
没有暖烘烘的地龙,冬夜里为了御寒,两三床棉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白日,脚冰的如同一块寒石几乎无甚知觉,手指被冻得僵硬发痛,那份字迹规整的和离书,是写废了无数次信纸的结果,承载着她最后一丝尊严。
但是兄长是新科探花郎,这等与有荣焉的喜事,上一世她去了,这一世也不愿错过。
薄唇抿了下,她道,“自然要去。”
姚宣辞没有错过她一瞬间的犹豫,原本要说的话被咽了回去,平静的凤眸里荡起一丝波澜。
兄长喜事,她本该立即颔首,为何要犹豫。
他只是停顿了一瞬,自然地接着道,“今日该让府医复诊了。”
杏林宴上宾客如云,美食佳肴极多,虽然宴苑宽广,但有孕之人嗅觉灵敏,这些复杂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避免不了会恶心害喜。
温琼颔首轻嗯一声,吐掉漱口的茶水,软巾拭掉唇上水色,想着不知这次府医会是什么回答。
不过既然是复诊,她先去一趟第八巷,也好心中有数。
两人相伴着去了正堂找温母,怎料堂中府客比想象中还多,一进去便被数双亮晶晶的眼睛锁定,温琼后脊一凉。
身为话题中心的温伯清木着一张俊脸,桃花眼中满是生无可恋之色,温母倒是满脸春风笑容可掬,娴熟得应付着恭贺体面话,沉浸在喜悦之中。
温琼在堂中坐了快一个时辰,笑得脸都僵硬了。
反观冷淡矜贵的姚世子,从容不迫地应对着,颇为淡定。
见姚宣辞此时无暇顾及她,温琼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的阿瑶。
待她会意上前俯身后低声耳语几句,阿瑶颔首领命离去。
不多时,她也默然起身,衣袖却被人拉住,“你去哪儿?”
“去换衣裳。”她轻轻扯出衣袖,不动声色道,“太艳了,穿着不自在。”
随即迈步离去。
温琼换了身雪青色烟罗裙,留下宋嬷嬷在院里,自己顺着府中小道出了后门。
阿慎驾着马车已经在暗巷里等候多时,待阿瑶扶着她上来,便驾马朝着岐云街驶去。
马车停在第八巷巷口,阿瑶这次知道温琼是去医堂把脉,便跟上去,“姑娘,婢女陪着您。”
温琼止步,眉眼浅笑,“不必,那大夫认我一人足以。”
她余光瞥见不远处摆出的布铺,想起绣篮里那些被她糟蹋的布料,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