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愉斟酌了一会,还是权衡着做出了妥协:“我只是去探望一下学长,没经过他的同意,这样贸然带着你一起不太好。”
“如果你不放心,就在外面等我一会,晚点再一起回家吧。”
丁铭愣了一会。
最后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好。”
-
316病房。
窗明几净,清风徐徐。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味,即使是在夏季,也自带一股阴凉。
从舟虚弱地躺着病床上,唇色泛白。
目光无奈地落在窗沿的套桌边、沉默地生着闷气的少年身上。
“哥哥只是签了协议书,并不是放弃治疗,别生气了好不好?”
从舟轻声劝着。
匿名捐献,其实是个非常妥善的方式。
至少对于现在的从乔来说,如果不知道受益人是谁,他或许也不会这么排斥。
可当他清楚知悉了对方的姓名后,这件事的性质,无疑就成了一种索取。
如果对方还要来探望的话,其间的意味,无形之中就又变了质。
变成了,催促死亡的符咒。
——早点死吧,这样、我就可以获得光明了。
这种想法,让从乔在从未见过简愉的前提下,就已经对她产生了极其浓烈的抗拒感。
不论从舟怎么解释,都于事无补。
他一声不吭地闷着头,静静地坐在窗沿。
仿佛一座逼真的雕塑,只有清风拂过发丝的细微摆动。
不知沉默了多久,病房门突然被敲响:“叩叩——”
门前的少女长发披肩,眼帘低垂,一派恬静。
她左手提着一只果篮,拄着盲杖的右手则从门上缓缓落下,随后礼貌地询问:“请问,从舟学长住在这里吗?”
从舟一愣,半天才将人认出。
许久不见,少女从前张扬的光芒被尽数收敛,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了不少。
他连忙应声:“我在,请进。”
简愉点了点头。
熟稔的用盲杖敲击地面,摸索着靠近声源。
她可以清晰的感知,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除了面前的丛舟之外,身后还有一道。
像是呼吸被凝固,正憋着一口气,冰冷地洞穿着她的背脊。
简愉没有多问,直接切入正题:“学长,听说你想把眼角膜捐献给我,是真的吗?”
身后的气息声,在此时突然遗漏了些微。
有点重,像是染着愠火。
从舟张了张嘴,目光不自觉地往窗边撇。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有些担心从乔的情绪。
半晌,见他仍只是静静地坐着,丛舟才回了头,语气是一贯的温和:“是的,协议书我已经签好了,等到——”
得到应答。
没等从舟把原委说完,简愉就利落地打断道:“我可以拒绝吗?”
……
第67章 热融
入夏的暮色带着点点热潮。
夕阳的余辉穿过叶角, 在窗边少年的半边脸上装点着细碎的光, 将他姣好的容颜切割成两半。
一半是带着暖意的静好,一半却还隐在阴翳中。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一半温,一半冷。
因为无法交融而愈渐扭曲,因为不得明朗而趋于复杂。
从乔定定地看着简愉的背影, 目光深邃地如同一湾水漩。
“……为、为什么?”
从舟惊诧地打破了沉寂。
他高三时, 听说这位学妹意外失明的消息,还感慨过一阵。
谁知那之后不就, 他自己也因病入院,情况甚至要更不容乐观一些。
但想到自己这副身体还能做些什么时, 他的内心也是从无犹豫的。
然而对于简愉来说, 事情却并不这样简单。
失明造成的生活巨变,导致的心理变化,没人能比她更清楚。
如果不清楚捐献者是谁,直接被带去进行角膜移植, 她或许会因为能够延续亡者的光明而感到庆幸。
但对方是个熟知的人, 甚至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她就实在难以去期待,这种以死亡为代价、换取而来的光明。
她还没有自信,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份馈赠。
简愉没有回答。
只是把盲杖靠在床沿, 把果篮向前递了递:“我今天来,是想祝你早日康复的。”
“……”
从舟喉头发干,目光有一瞬的愣怔。
死亡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是个既定的事实了。
——祝你早日康复。
所有人, 包括医生在内, 都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可面前这个, 印象中人缘极好,却有点神经大条的女孩, 正用这最简单的言语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器官,最好的方式,是存活在自己身体里。
“谢谢。”
从舟失神地笑了笑,平静的目光中,似乎当真燃起了一缕希望。
他伸手接过果篮,放在一旁的边柜上,又示意性地敲了敲床边的椅子:“坐吧。”
“谢谢。”
简愉点了点头,确认椅子的方位后,才把书包解下,抱着书包落座。
因为动作缓慢,让她看起来异常乖巧,与从前的跳脱大相径庭。
从舟笑容淡了一些。
等她做完这些,才折中挑了个话题:“抱歉,没有问过你的意见,就擅自联系学校,还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没有。”
简愉摇头,平和地回复着:“是我不知道学长生病,早就该来看一看的。”
“谢谢。”
从舟真挚地说道:“很高兴你能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像是默契的老友。
从舟没有过问她意外的经过、失明后的生活。
简愉也没提及他的具体病因、治疗时的痛苦。
没有寒暄,不需要安慰。
……
从乔不知何时收了视线,重新做回了一尊静置的雕塑。
从舟却能看出,他虽然余怒未消,可在气性之中,又隐隐多了一层不可名状的情绪。
他好笑地试探了一句:“壮壮,去帮姐姐倒杯水好吗?”
“壮壮?”
简愉犹疑地出声。
虽然知道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但她以为会是丛舟的父母或长辈。
可现在听起来,似乎是个小男孩?
还是个,健壮的小男孩?
听到她喊这个名字,窗边的“雕塑”动了一下。
眼里带着无法排解的抗拒。
少年人的情绪总是难以隐藏。
尤其是在对一个人产生莫大的敌意后,就算后来有所挽回,那强烈的第一印象,还是会牢牢地持续盘桓,轻易难以抵消。
即便是微乎其微,简愉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一声带着轻蔑的哼鸣。
自从失明之后,她的其它感官,可是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敏了呢。
“嗯。”
虽然她看不到,从舟还是往她身后指了指:“我弟弟。”
“你别误会,他一点儿也不壮。”
大概为了顾及从乔的感受,从舟的语调像是在忍笑:“只是他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过女性化,不太喜欢,我就问他,‘壮壮’够不够男性化?”
从舟没忍住,还是漏出了笑音:“他没吭声,后来就一直这么叫了。”
“没坑声也可能是拒绝呀。”
简愉也笑了,语气像是在为“壮壮”打抱不平。
“他不吭声,就是不排斥。”
从舟解释完,又问了一遍:“壮壮,可以吗?”
不吭声,说明不排斥。
从舟没听到声音,可能是没太注意,也可能是因为生病、感官有些退化。
可她刚刚,分明听到身后低哼了一声呢。
简愉其实可以理解这种敌意。
换做是她处在他的角度,想必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脸色。
于是从善如流地开了口:“没事学长,我不渴。”
……
简愉又坐了一会。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提出自己该回家了。
从舟拿起枕边的手机,问她要了联系方式。
她一边报手机号,一边也从书包里摸出手机,让他帮忙把自己的号码存上。
做完这些,她把手机放回书包时,突然摸到了一个塑料盒。
简愉的动作顿了顿,又探究地在盒体边缘顺了一圈,大致猜出这是一盒心形的巧克力。
简愉人缘好,学校里喜欢她的人不占少数。
如果说从前的她光芒万丈,而让大家没有表白的勇气,那么失明后的她,无疑是接地气了许多。
似乎通过这个缺陷,反向地让他们找到了自信。
于是这段时间,桌肚里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些礼物。
胆子大一些的,甚至会直接往她包里塞。
简愉斟酌了一会,最后把包里的巧克力取了出来。
在离开前,走到了窗边。
想到自己无端让个小孩儿生了一通闷气,她弥补性地把巧克力放在桌沿,往前推了推,脸上堆着清浅的笑:“也祝你天天开心。”
“……”
从乔盯着面前的礼盒,神色又复杂了几分。
她大概没打开过这个盒子,也就没能发现这透明的塑料盒下,正静静地躺着一张纸条,细心地用盲文写着一句:简愉,我喜欢你。
落款:陈宇杰。
只是这位陈同学,估计怎么也想不到,她甚至连这一层细节都没有注意到,就转手把东西借花献佛地送了出去。
从舟远远瞥见一张粉色纸条。
虽然看不清内容,但大致也能猜到。
又见从乔神情古怪,不由失笑:“哥哥没骗你吧,这个姐姐很招人喜欢的。”
“你喜欢她?”
从乔抬眼看他。
“是啊。”
从舟没有否认,从容而坦然的反问:“你不喜欢吗?”
“……”
从乔没应声,只是别扭的侧了侧头。
从而撞见窗外,盲人少女正磕磕绊绊地下了阶梯,时刻用盲杖辨别着方向,却还是接连走错了两次。
懊恼的从草坪中后退,又因为迷失方向而困扰。
有行人经过,似乎在提议帮忙。
少女笑了笑,朝着行人指正的方向,步态缓慢地继续行进。
直到消失在他低垂的眼眸里。
-
知道自己讨人嫌。
这天过后,简愉便没再去过医院。
日子有条不紊的继续着。
她照常上学放学,一如既往地克服着黑暗。
没过几天,月考的卷子就发了下来。
和预料的一样,成绩稀烂。
从前简愉占着有点儿小聪明,觉得能用三分精力考到70分,就绝不花费九分精力去争取100。
本来成绩就在中游浮沉,现在因为视觉障碍,直接跌进谷底。
可就算这样,她还是能清楚地辨别出,各科阅卷老师在某些主观题上的有意放水,否则这成绩还能更低。
她曾经因为外形受到喜爱,因为性格获得青睐。
却还是第一次,因为残疾而享受优待。
一切就像是报应似的。
从前因为优势而产生的快乐,现在正以缺陷造成的苦涩一一奉还着。
简愉双目无神地盯着卷子,无声地吁了口气。
她抬手捡起盲字笔,正打算修订,文娱委员忽然小跑过来,兴冲冲地把一张登记表拍在她面前:“简愉,今年校园十佳歌手比赛,你肯定参加的吧?”
“……”
简愉拿笔的动作顿住。
她的爱好有很多,能持之以恒的却很少,总是三分钟热度的见什么爱什么。
能坚持唱歌的理由,无疑是钟爱站在人群中间,享受注目礼的感受。
小时候简兆良觉得她的性格太跳脱,想让她学习钢琴压一压,还可以培养培养气质。可她偏不,总觉得钢琴闷闷地,哪有独唱来的光鲜耀眼。
简兆良拗不过她,最终还是报了声乐班。
以往每逢这种比赛,她都是乐此不疲的。
可这次,她却有些迟疑。
虽然失明不影响歌喉。
但她不知道,当她再次站上舞台时,人们会说“她唱歌真好听啊”,还是说“你看啊,她多可怜。”
甚至连评委打分,是不是会有同情的加成,她全都不能确定。
文娱委员继续说:“我们班没一个会唱歌的,我就指望你了。前两次你都是冠军,这次肯定也没问题!”
“怎么样,我直接给你报名了啊?”
“……”
简愉低垂着眼,握着盲字笔的力道微微加重。
她抿了抿唇,像是终于在一场对立的挣扎中有了微弱的偏向,闷声道:“抱歉,我不去了。”
从前,她想做个光彩夺目的人。
而现在,她仅仅、只想成为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