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应该,要好好保护它?”
“……”
简愉趴在他的肩上,表情愣愣的,时不时哽咽一下。
“角膜回不到他的身体里。”
简兆良继续说:“你要是把眼睛熬坏了,只会让它失去最后的价值。那他才是,真正的,消失在世界里了。”
“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
简愉像是回归了儿童状态,听着爸爸讲的道理,似懂非懂,因而恍了许久的神,才怔怔地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简兆良抚摸着她的头,耐心地、一点点地开导着:“他以身作则,考了那么好的大学,又教你做题、夸你聪明,说明他也希望,你的未来是一片光明的。”
“你说,我们受了人家的恩惠,是不是不应该辜负人家?”
……
第75章 热融
从舟去世的第二天, 毓蔓安走了。
这天夜里, 从乔水魂落魄的回到家时,正撞见她提着行李下楼。
“妈妈!”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骤然升起一股极度不详的预感:“你要去哪?”
毓蔓安的步子定住,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难堪, 但很快就有所平衡。
她顿了顿, 台词是早就想好了的:“妈妈……要出差一段时间。”
“……”
从乔下意识攥紧拳,锁着她的目光里多了层暗涌。
尽管他并不希望, 但其实他一早就知道,她一定会走。
因为毓蔓安从来就不是那么喜欢他。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你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缺点时, 才会发现自己有多讨厌。
她看他, 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却永远只能看到负面。
偏执、孤高、自私又冷血。
没有共情能力,不善与人相处,更别提什么善心或同理心。
从应山走了, 丛舟也走了。
她又怎么可能每天守着自己的负面, 这么面对面的过日子。
可是,哥哥才刚走一天,遗体还没火化, 葬礼都还没有办。
就算是要走,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事实是,她马上就要结婚了。
要结婚的人,参加葬礼是不吉利的。
毓蔓安眼神躲闪了一袭啊, 避开他的目光, 而后平静地背着既定的台词:“……葬礼的事, 我已经联系了相关机构,他们会处理好剩下的事, 你到时候只要听他们的,把该走的流程走一遍就行了。”
“你爸留下的钱我都存在卡里,放在你床头了,需要什么就自己买。”
“这件事过后,你就先跟你爷爷一起住,等……”
话说到这里,她其实都有点背不下去了。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早已没了退缩的余地。
她顿了一会,目光缓缓回拢到从乔身上,看着这张和自己七分相似的脸,不由有些出神……
她从小就长得美,一身独到的清冷气质在那个年代尤为出尘,智商高,学习又好,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白月光一般的存在。
当年老家有个富商,条件颇丰,除了学识差一点,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态度也相当诚恳,前后登门提了四次亲,哪怕次次被拒都没失了和气。
毓家人对此非常满意。
可毓蔓安愣是觉得暴发户粗陋,和这种人在一起,多少有点丢了文化人的体面,转头就和当时初出茅庐的从应山领了证。
其实说起来,从家和毓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可毓家人把女儿养到这个地步,眼睛早就长到了脑袋顶上,没有高攀的门当户对,又算哪门子的门当户对!
事发后,毓老爷子勃然大怒,当即就扬言自己没有这个女儿!
毓蔓安也就是个犟脾气,这么多年都不曾服过软。
两家长久没有往来。
直到毓老太太听闻从应山亡故,这才强逼着老爷子来见见女儿。
可毓老爷子憋了这么多年的气,哪里又能那么轻易揭过?
葬礼当天,他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指着毓蔓安的鼻子就开始破口大骂,当初要是听他的,和富商结了婚,又何必在这里守活寡!
那天的事闹得不小。
从绍国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本就悲痛不已,再被这么一闹,直接就被救护车拉进了医院。
索性这事草草收了尾之后,总也还算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谁知不久后,从舟也病了。
又是心脏病!
尽管毓蔓安心里清楚,暴发性心肌炎虽然也属于心脏疾病,却是由病毒感染引起和导致的。
与遗传无关,更不会有遗传倾向。
可终究禁不住毓老太太思想守旧,一遍遍地给她洗脑:“那可是心脏病啊,哪有不遗传的?”
“要真没那回事,那你怎么才死了老公,大儿子马上就又病了?剩下个小的,脾气古怪不说,你就能打包票他以后绝对得不了这病?就敢把下半辈子都赌在他身上?”
“不是我这个做姥姥的心狠,既然他早晚都逃不了这命,真要是心疼你这个妈,就知道该放你走。”
“妈都是为你好啊,你现在还年轻,还是得为自己多考虑考虑,听妈的,赶紧再找一个,啊,这样后半辈子才能有个依靠……”
又恰逢当年的富商离了婚,听闻毓蔓安死了丈夫,立刻就托媒人上门,红包好礼样样齐全,诚意不减当年。
毓蔓安虽是个心气的,可每天就这么被双方夹击,软磨硬泡。
渐渐地、也就有些动摇。
况且,她也确实……不想守着个“未知数”,受人指指点点的过日子。
所以她点头了。
和富商相处的这段时间,一切都还算愉快。包括父母那边,也因为她终于晓得服软,关系也愈渐融洽了起来。
尽管这个结果对从乔有些残忍。
可就像毓老太太说的:他早晚逃不过那个下场,要真心疼她,就该放她走。
她已经选错过一次。
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毓蔓安狠了狠心,终于把最后一句话补齐:“……等妈妈赚了钱,再回来找你,好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从乔垂了垂眸。
他其实对一切事实都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心存侥幸,避开她透着心虚的视线,情愿降低智商,无知的问她:“多少?”
毓蔓安愣了一下:“……什、什么?”
“要赚到多少钱。”
从乔强压着轻颤的身体,满目隐忍:“你才会回来找我?”
“……”
毓蔓安愕然一下,像看怪物般看他。
她知道。
他其实什么都懂,自己从始至终都没能瞒住他。
她之所以准备这番说辞,不过是想留住最后的体面,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可他分明什么都懂,分明清楚事实如何,却还要问出这种话来愚弄她!让她难堪!把她仅剩的尊严都拿出来践踏!
毓蔓安有些恼了。
她皱了皱眉,想也没想就直接开了个天文数字:“一亿!”
随即提上行李,头也不回的走了。
-
接连丧子丧孙,让从绍国生了一场大病。
最后从舟的葬礼,竟然真的只能由一个15岁的孩子来操持。
葬礼没有宾客。
简单的火化、下葬,一切就算结束。
从乔面无表情的做着这些,一如他母亲赋予的天性那般,冷血的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在墓园待了一周多,也仅仅只是因为,习惯了这么陪着哥哥。
除此之外,他无所事事,无处可去。
直到某天,墓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打老远看见,下意识就躲了起来。
一如当初相见,不过是他认为,她的出现能让哥哥的病情好转一样,现在既然已经没了这个必要,他们、当然也就没了再见面的必要。
她在碑前守了六天。
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想起什么,又会四处张望一圈。
像在寂清的墓园里,搜索着谁的身影。
她的眼睛,看起来恢复的不太好。
太阳稍微烈些,烧纸钱的烟稍微大些,有时仅仅只是一阵微风掠过,都能让她不适应地迷了眼。
她总是不管不顾的搓揉,眼睛时常红肿,偶尔沁出眼泪……
有几个瞬间,他也会按捺不住想要上前。
却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不再讨厌她,一点都没有了。
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恢复光明之后的她。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
她不再来了。
于是第十天,他也不再来了。
他回了家,将电脑修配好,调试好,开始摸索着在晚上接活。
一亿。非常荒唐的一个数字。
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把自己锁在家里,变成机器,没日没夜地工作,一点一点地充盈这个数字。
家里总是空荡荡的。
拼命工作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可一到夜深人静,闭上眼睛,过往那些生动的脸孔总会一一浮现。
他到底不是真的机器。
长久的失眠、睡不着,内心越来越空洞、虚无,找不到一丝一毫存在的表征。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生活习惯越来越差。
三餐混乱,冲冷水澡,开灯睡觉,总需要有一些动静,来提醒自己在人间还是地域。
说来讽刺。
这些动静,大多数时候,还得仰仗隔壁廖香莲的叫骂。
她每天浇菜时看着那堵长长的篱笆,每天气都不打一处来,咽不下这口气,就使了劲的冲着这头破口大骂。
见从乔毫无反应,胆子也越来越来,没事就杵在菜园里,骂累了歇一会,歇好了就继续骂,既持久又难听。
直到暑假过去,她那跟父母出去玩的宝贝孙子回来,精力才终于被分走。
孩子总免不了被人作比较。
孙子汪鸿文和从乔一般大,又是邻居,各方面却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听多了外人捧一踩一,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这会儿见奶奶受了气,当然是要同仇敌忾的。
从乔中考成绩位列全省第一,却破天荒的以逼近满分的成绩,报考了全市有名的混子学校,十七中。
为了稀松的管理制度,也为了……避开某些人。
却好巧不巧,和汪鸿文撞了个正着。
汪鸿文此人,学习不行,但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却格外吃得开。
一通宣传介绍、附带个人见解,分分钟就让从乔那还很模糊的学霸形象跌进万丈深渊。
诸如他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爹死娘不要的,这才自暴自弃的进了这所学校的传闻,十七中立几乎人尽皆知。
而从乔自来冷淡,连争论的必要都没有的态度,看起来就和默认没差。
人们细思极恐,甚至还品出了点他早已心理变态的嫌疑。
老师同学对他敬而远之,也不是全无好处。
比如有时活接的多了,时间不够用,有时仅仅只是不想来了,迟到旷课,全都没有人管。
只是这样子在外人看来,就不免有点拽了。
学校里的混子们看不过,又有汪鸿文在煽风点火,大家笃定他家里没大人,三天两头的找茬、围堵、群殴。
一开始,从乔虽然打不过,可浑身上下散发的一种鱼死网破的气息,却是没有人敢不放在眼里。
他“身患绝症”,同归于尽无所谓,可这些混子们不想死啊!
从他们的刀具掉落,被从乔捡到的瞬间,恐惧升起后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可少年人心气高,心里再怎么害怕,面上也不能轻易流露,反而总是想着,该怎么才能把场子找回来。
十七中从不缺混子,围堵的人换了一批一批,仿佛谁有本事把从乔打服,谁就能称霸全校做老大似的。
而这一批又一批的人中,总也少不了汪鸿文的身影。
从乔一次次倒在血泊中,一次次站起来,越来越能打,越来越无坚不摧。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用血肉筑起的坚硬外壳,没能等回毓蔓安,却在某天,等来了她的继子。
继子向他声讨:为什么管不好自己的妈妈?为什么纵容她去破坏别人的家庭?!
原本富商是先得到消息才离的婚。
原来毓蔓安又怀孕了。
原来不管他怎么闹,声名狼藉还是受尽欺辱,赚不赚得到一个亿,他的妈妈,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有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没有遗传病的孩子。
从来都不需要他。
这些信息,一字不差的传到了角落里汪鸿文等人的耳朵里,于是他浑浑噩噩的准备回家时,又承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
“我说你妈怎么走那么急呢,原本不止是要抛弃你这个拖油瓶,还得上赶着去当小三儿啊。”
“不过也是,趁她那张脸还能看,找个喜欢穿破鞋的,总比守着你这个半残废强。”
“欸,你说说,你爸你哥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啊?”
“看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要不这么的,老子来帮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