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饮尽之时,天上竟然开始下雪了。细密如同盐粒的雪花纷纷散落,逐渐将号房之外洒落一地霜白。宋也川的左手却在此时隐隐开始作痛,再难握笔,他把双手放于唇边,呵手取暖。
这一日余下的时间,他没有再答卷,直到天色逐渐暗淡,周围的号舍中有人点亮了蜡烛。宋也川将蜡烛点燃,借着一丝依稀的光与热取暖。
又有执事官轮番倒水,在执事官经过隔壁号舍时,宋也川听脚步声感觉,执事官停留的时间要比平时更长一些。
那夜他在寒风中入眠,号舍不太遮风,也不足以让成年男子平卧,宋也川身上披着温昭明给他的氅衣,趴在桌子上休息。是他被锦衣卫带走时,温昭明亲手披在他身上的那一件。东厂的刑狱里,他将这件氅衣藏于茅草与墙壁之间,半分血迹都不曾沾染。
这是他最宝贵的家当。
翌日清晨,手上的疼痛稍有好转,宋也川将执事官倒给他的热水留了少许倒于砚上。研好少许墨汁,继续作答。
雪已经停了,入目只剩下茫茫然的清白雪野。
号舍寂静无声,只有无数根毛笔上的狼毫摩擦纸页的声音。
年复一年,无数壮怀激烈的年轻人,都会坐在这里书写尚不可知的未来。
宋也川的手被冻得有些痛,他偶尔会停下来暖手,同时安静地对着雪地发呆。
这两日间,除了饮水之外,宋也川很少进食,那些文字与策论填补了一切饥饿与疲惫,心中燃烧的燎原之火,驱散了寂静雪夜的无边寒意。
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登云梯。宋也川想要登临的,不是高高的庙堂,而是九天之上,他的月亮。
入号舍的第二夜,宋也川写完了策论的大半,每次长时间写字,都会让他左手尚未完全复原的伤口隐隐疼痛,到了入夜时,竟牵扯着右手的掌腕一齐痛起来。
这一天宋也川睡得比昨日要早,却在丑时将至时被喧哗声吵醒。
他缓缓坐直身子,只见那个平日里为他们送水的执事官,被人摁在地上。他的官服被人掀开,官服的里襟上,竟然绣满了蝇头小字。宋也川心下雪亮,心知必然是有人借此机会,利用执事官徇私舞弊。
张泊简已经带入赶到,他目光森冷地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执事官:“说,你要替哪个考生舞弊?”
那人低头沉默,一言未发。
张泊简显然对于舞弊之事厌恶至极,语气越发冷厉:“你若此时招供,只需在礼部跪枷两月,若我将你送入大理寺,等待你的便是棍棒与流刑,是生是死,你自己选吧。”
过了很久,许是受到了震慑,那名执事官终于抬起头来,他看了一眼张泊简,而后缓缓转头。
幽微的灯火之间,他的手指向了宋也川的方向:“小人受人指使,为天字七号考生传送题卷。”
张泊简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宋也川。
那个青年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号舍之中,他的目光宛若凉夜星火,既没有惶恐,也没有不安,他的目光轻轻抬起,与张泊简四目相对。
这里的任何人都有舞弊的可能,但这个人唯独不会是宋也川。
论才华,昔年只有十五岁的宋也川早已经写过震惊朝野的策论,入仕翰林院的三年时间里,他的才名朝野尽知。张泊简不曾和宋也川共事,只是几次三番听孟宴礼骄傲地提起这个学生。
张泊简并不是一个徇私情的人,他的不近人情早已名扬于外。但面对执事官说的话,他脸色铁青,显然并不相信。
副考官祝卿将张泊简拉到一边,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说:“要我说,这件事不如就了结在这个宋也川身上吧。”
他打量着张泊简的脸色,轻声说:“张大人知道的,这个宋也川虽然洗脱了罪籍,但宋家的罪是板上钉钉的事,难不成日后你真要和这个脸上刻字的人一同在朝为官?就算你张泊简张大人两袖清风不在意这些,朝中的那些翰林们哪个能不在乎?”
“张大人,你就算不替自己考虑,也要替皇上考虑。这些官员也是皇帝的脸面,以后日日有个受了黥刑的罪臣整日在陛下眼前晃,你说陛下烦不烦心?百姓们看了,岂不是觉得我们大梁无可用之才?”
祝卿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对,张泊简的目光看向了天边辽远的星辰。
宋也川。
哪怕如他一般埋首黄卷之间的儒臣,都听过宋也川的故事。
他随众人一起隔岸观火,看着那个京畿最明亮的星星骤然沉落,看着他囚衣加身流放三千里。也看着他因委身于公主而背负骂名。
张泊简曾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这个惊才少年也不过是汲汲于富贵的衮衮诸公之一。
直到孟宴礼将他默写好的《遐地说》送到他的面前。
这是一份手书,而张泊简记得,东厂的人废去了他的右手。
孟宴礼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低声说:“这是他用左手写的。”
起初张泊简是并不相信的,直到他在字里行间的笔画之中,辨别出了左右手细微的不同。震惊之余,他亦被深深的触动。
这是一种怎样的意志与决心,让宋也川沉默地从泥淖之中站起身来。
他安静地替翰林院修书,不仅仅是《遐地说》,凡他读过的书,宋也川都一一重新默写,不确定的地方会细心用小楷标注。这些毁于大火之中的残卷在宋也川的笔下重新复原,而那个青年却成了心甘情愿遗忘在青史之后的人。
如果没有过去的那一切,张泊简相信,宋也川会成为大梁最耀眼的一颗星。
在那些字里行间,张泊简看到了一个年轻士子安静的内心世界。
所以今日,张泊简看到宋也川站在人群之中,古井无波的内心竟涌动起了无尽的欣慰。
原来大梁真的有如此百折不挠、不向命运屈服的人。
祝卿还在说着什么,张泊简突然抬手做出一个止的手势。他板着脸走到那个执事官面前,环顾在场众人,而后才缓缓说:“此执事官负责天字三至十七号舍,一共十五人。将这十五人的试卷即刻收回,全部看管起来,待我禀告陛下之后再做处理。”
御林军将这十五间号舍围住,宋也川尚未写完的策论被人收走。
他沉默的喝掉了杯中早已冷透的水,什么话都没说。
祝卿有几分不满:“张大人恐有包庇之嫌,如此证据确凿,只需要将这宋也川下狱即可真相大白,也不耽误其余人继续答卷,如今大费周章,只怕旁人不知晓要如何揣测,更甚至会不会怀疑张大人姑息纵容。”
张泊简的目光落在了祝卿身上,似乎要将他的魂魄看穿。
祝卿被他的目光所慑,一时间不敢再言。
传令的御林军一个时辰才回,明帝夤夜下旨,将亲自为这十五人重新出题,另行再试。
御林军将这十五人团团围住,这院中架起一扇屏风,所有人像乡试一般除去全部衣物,逐一查验。十五人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彻底查验完成。
从这一刻起任何人不能再接近这十五人。这也就意味着,在他们答完题目之前不会再有食物和饮水的供给。没有人敢提出弃考,因为弃考难免会让人将其与舞弊联系在一起。
漫漫长夜,贡院之内灯如白昼,宋也川安静地靠着号舍的青砖,看向头顶辽阔的星星。
下雪的日子,天空都洗濯得如此清澈。
他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寅时将过,有御林军策马急驰而来,将明帝的题目传送了进来,监察御史三人一齐分发。
数日以来的雨雪天气让号舍愈发阴冷,宋也川的手指早就失去的触觉,疼痛伴随着指尖的乏力,让他每写一个字都分外艰难。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他的手只怕会很快彻底失去书写的能力,他不想那么被动。
天子七号舍的考生,从拿到试卷的那一刻,执笔的手便再也没有停下。他余下的蜡烛不多了,只有在黑夜彻底降临之后,他才会点燃那一根珍贵的蜡烛。他眉峰如聚,眼眸沉静,他的目光落在素白的纸页上。
一同入场的考生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贡院,只剩下这十五人依然奋笔疾书。
张泊简在第四日清晨时走到这十五人的号舍前,宋也川的桌上凝固着一滩烛泪。
宋也川正在凝眸安静地写字,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张泊简就这样站在雪地里看了许久。
宋也川停了笔,微微探身出去,用平日喝水的杯子轻轻舀起一抔地上的积雪,而后仰头倒入口中。
喉结滚动,他将杯中的雪吞入喉中。
宋也川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依然冷冽清亮,他将笔拿起继续书写,仿佛这样的动作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一直到第三日清晨,宋也川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他的左手一片红肿,指尖的旧伤处已然开裂,却因为天气的寒冷连血液都无法流出。
监察御史收走了他的试卷,重新检查过他的号舍,示意张泊简一切正常。
张泊简颔首,宋也川继续坐在号舍中,等待着黄昏的来临。
这几日在长夜中的奋笔疾书,让宋也川的眼睛有些疼痛,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与模糊。他试图闭着眼睛休息,希望能够稍加缓解。但这份模糊反而愈演愈烈,走来走去的的执事官们都成了一个又一个晃动的影子。
寒鸦惊起,风雪稍霁。
直到张泊简点头,所有人才终于可以从逼仄狭窄的号舍中站起身来。
青砖冰冷,宋也川扶着墙壁缓缓站直了身子,他的眼前依旧模糊,像是黑夜逐渐将他吞噬,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摇曳的船上。他凭借着记忆走出贡院,贡院之外停着几辆马车,一个人正迎面站在不远处,他有些费力的睁大眼睛想看清面前的人。
视野之间一片昏晦朦胧,他闻到了温昭明身上依稀的香气。
看不清她的表情,宋也川苍白干裂的唇角却绽开了笑容,像是一枝开在春日的棠梨。
“昭昭。”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下一秒却昏倒在温昭明的怀中。
宋也川身量清瘦,摔向温昭明时她下意识想要接住,却重心不稳和他一起摔倒在雪地中。公主府的人一拥而上,慌忙将温昭明扶起。随后将宋也川抬到了马车上。
“属下问过了,是贡院之中有人舞弊。那名执事官当场指证说是受了宋先生的指使,为他传递答案。”霍逐风每说一句,神情中便带着一分怒意,“这分明就是污蔑。”
温昭明看着面色苍白的宋也川,眉心皱起:“那人呢?”
“昨日刑讯之后,咬舌自尽了。”这句话像是从霍逐风的齿关中挤出来的,他显然怒极,“真是便宜了这畜生。”
“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温昭明叹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了宋也川的身上。
这几日接连下雪,她原本就在担忧号舍的寒冷。没料到三日之后所有的考生都陆陆续续地立场,依然没有看到宋也川的影子,而贡院的大门也随即紧锁。她派人问过别的考生才知道,贡院之内留了十五人重新答卷。
温昭明忧心忡忡,却又不得其法。
直到今日听霍逐风说完事情始末,她才能够把事件完整的拼凑出来。
传递答案的执事官已死,死无对证。
而这一切,对于宋也川未来的生活,依然不过是个开始。
她将宋也川的左手轻轻抬起,他的指尖随着体温的回升,一点一滴地渗出血痕,染红他尚未完全长好的指甲,染红他苍瘦的手指。
像是有一只手揉动温昭明的心脏,她内心一片酸涩,仰起脸不肯落泪。
*
宋也川醒来时,听到了安静的风声。
像是寂静的春风吹过山岚,像是灿烂的金阳普照大地。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睁开眼,眼前依然是一片朦胧。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宋也川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一个笑容渐渐浮现在他的唇边:“嗯。”
“医者说你伤了眼睛。”温昭明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睛,伸出手晃了晃,宋也川轻声说:“也不全是看不见,能看见你的手在动。只是看不清你的脸。”
温昭明哦了一声:“秋绥在煎药,医者说和我说,你在夜里写字有些伤眼,归根结底还是心思郁结的缘故。他让我劝你避免多思,心情开阔些。”
宋也川轻轻点头:“好。”
“你从来都是敷衍得最快。”温昭明哼了一声道。
“你的旧伤还没好全,又写了太长时间,指尖的伤口又开裂了。”温昭明耐心说,“不过你放心,能治好的。”
他一直在低低的发热,但从外表上看他神色如常,恢复了以往澹泊从容的模样:“舞弊之人应该是位于我左侧号舍的李闻,太州府人士。执事官经过他号舍外的时间两倍于我,这名执事官指认我不过是顺手,他应该确实在帮人传递答案。”
“他已经死了,你们十五人的名字也都被记录在册,后续怎么审理还要看陛下的意思。我听说原本副考官是不想让你再考的,还是张泊简为你求了情。”温昭明给宋也川到了一杯水,他右手抓握不住,温昭明索性将水杯递到了他唇边,“我都说了,你的眼睛是心病,药石之说都是外在的。离张榜还有半个月,你把这些东西都放一放行不行。”
宋也川低垂着眼睫,将温昭明递到唇畔的水慢慢饮尽。
鼻端还能嗅到一丝浅淡的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