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难了。”宋也川抬起眼,虽然看不清温昭明的脸,但他依然会下意识寻找她的方向,“我尽量,行么?”
他难得会用这样商量的语气和她说话,温昭明将茶盏放回到桌上,无声的叹气。
“好。”她终于将脸转了回来,“或者你在思考什么的时候,可以来和我说一说。我虽然不见得有你这么聪明,领会什么都快。但是我可以和你交流,比你一个人埋头苦想要好些。”
片刻之后,宋也川终于轻轻点头:“好。”
黄昏稀薄的阳光从锦支窗上投落下来,宋也川长发披散,神情温吞。
温昭明抬起手摸了摸他光滑的长发,果真和设想中的一般触手细腻,见宋也川脸上似带疑惑神色,温昭明一本正经道:“方才有一只飞虫,我替你赶走了。”
于是宋也川真心实意地对她说:“多谢。”
温昭明面不改色:“不必客气。”
秋绥与冬禧支桌摆饭,温昭明扫了一眼他的手,漫不经心地问:“你能自己吃吗?”
宋也川颔首:“应该是可以的。”
说来也奇怪,温昭明和宋也川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已然能够窥视出他自矜的性格。昔年在浔州,他受伤的时候不愿对外人袒露伤口,到了京城之后,每次见她都会穿戴整齐。这些束缚着他的条条框框,无疑是多年来的礼仪教条。
温昭明将一个碗塞进他的手中,又塞给他一把汤匙。
在她的注视之下,宋也川用右手轻轻握住碗,而后用左手持汤匙。缓缓舀起一勺清粥放入口中。他吃得很慢也很安静,哪怕左手缠着纱布,依然可以握得很稳,半分都没有洒落下来。
温昭明起初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态,可慢慢的她的目光也沉静下来。
她只给了他一碗粥,他姿态平和,吃得慢条斯理。
“你不吃菜吗?”温昭明突然问。
宋也川看向她的方向:“我碗中似乎没有。”
“有的。”温昭明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把自己碗中的菜夹给他,“当然有。只是你汤匙用得不甚好罢了。”
虽然宋也川看不清东西,却可以看出眼前有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丝笑意漾开在眼底,他轻轻点头:“那我再试试。”
温昭明把自己的碗放下,抢过宋也川的碗:“好了,你坐好,我喂给你吃。”
第49章
冬禧与秋绥相视一笑, 一起退了出去。
温昭明舀起一颗肉圆,送到宋也川的唇边。
宋也川缓缓张口吃下,温昭明又舀了一勺粥。
“你若碰到顾安, 找时间还是要劝劝他。阉党树大根深,光凭他一个人是动摇不了了。像他这样不要命的人,只怕阎凭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她一面絮絮说着,一面又舀了一勺鱼肉:“还有温兖, 他最近在朝中冒进得太快了些。你只怕没少推波助澜,他信任你自然好, 但你也要小心些。”
她絮絮说了良久不见宋也川回答,有些不满:“为何不说话?”
抬起头, 见宋也川分外艰难地吞下一颗肉圆,而后苦笑:“殿下,我吃得没有那么快。”
他素来少食, 也习惯了细嚼慢咽,但温昭明的汤匙一勺一勺送至唇边, 他不得已只好全部吃下。
温昭明放下碗:“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说, 又有谁会知道呢?”她有心想要板一板宋也川不爱吐露心声的毛病:“譬如你喜欢什么, 不喜欢什么。你瞧, 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不清温昭明的脸, 宋也川却能听见她轻盈灵动的嗓音,他素来喜欢多思,更习惯了推敲旁人的话外之音。温昭明的话外之音无非只有一个,她希望可以更了解他。
宋也川冷静多思, 对于自己的判断一向信任。偏偏今日却又生出了一丝怀疑。
她竟然愿意主动了解他。
二人离得这样近, 几乎可以感受到温昭明浅浅的呼吸,宋也川的脸有些烫, 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温昭明见他沉默,又说:“反过来,若我什么也不说,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喜欢什么呢?”
宋也川一边思考一边开口:“殿下喜欢喝金坛雀舌,焚香除了沉水香外,偶尔也燃月支香。殿下喜欢吃芽韭与鹿脯,不喜燕窝。”
他每说一句,温昭明眼中的惊讶便更多一分:“你如何得知?”
宋也川安静一笑:“若有心去看,总也能记得七七八八。不过殿下,其实于我而言,我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物。少时所受教诲,无非是君子食无求饱,果腹即可。至于衣饰,殿下也知道,我本也不是个精于此道的人,所以选择的衣服只求稳妥不出错,所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喜恶。”
记忆中的宋也川的确如此,温昭明有些丧气:“好吧。”
宋也川有些茫然,因为他听出了温昭明言语之中的失落。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意兴阑珊地命人撤掉了餐具。
“虽说我父皇说过不许我们再见,但他现在忙得没空管我,你且在这住下。等你眼睛好些了再回去。”
“殿下,这是何处。”
温昭明漫不经心:“上次让霍时行带你来过的,你之前的院子我已经叫人退了,不管你愿或不愿,以后便住在我这。。”
听到温昭明这么说,宋也川便沉默着没有说话。
温昭明这次来,为他带了许多奴才和下人,他们将宋也川院子里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显然是做好了长期留他在此的准备。
此外霍时行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他,绝不给他私自离开的可能。
他在这里住了两天,到了第三日下午,有脚步声自门外响起。
宋也川下意识向着那个方向看去,紧跟着听到了池濯戏谑的声音:“也川,你这莫不是被金屋藏娇了?”
他低低的咳了咳:“我的眼睛出了些问题,视物有些不便。还请池兄勿怪。”
“我懂,门口那个脸色很难看的侍卫已经同我说了。”他看了一眼霍时行,“你出去行不行,我不会拿他怎样的。”
“不行。”霍时行的目光隐带幽怨,“殿下说了,自今日起,我一步都不许离开宋先生。”
池濯有些好笑:“那你睡在哪?”
霍时行的目光扫过床边的空地,池濯叹气:“也川,公主对你真好啊。”
宋也川听出好友语气中的揶揄,不由得叹气:“我有些无福消受,不如池兄替我承受一二。”
“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池濯睨他,“你若是真心,就请你即刻搬走。公主的宅子比我那宽敞了不知多少倍,与你那间漏风漏雨的屋子简直是天差地别,若换做是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也川你搬不搬?”
宋也川低咳了一声:“你来找我做什么?”
池濯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见宋也川脸上似乎有赧意,他没有继续和他玩笑,反而正色起来:“关于阎凭的死,陛下已经下了铁令。半月之内,找到凶手。”
看着宋也川的脸,池濯一字一句:“他们把这一桩罪,安在了顾安的身上。”
“荒唐。”宋也川口中喃喃,“这种事逻辑本也不通,陛下如何会信。”
“若仅仅这般,陛下自然不信。”池濯低声说,“但你知道的,刑部抓人,是先找证据再抓人;东厂抓人,是先抓了人再找证据。今日东厂用刑了。”
宋也川一阵恍惚。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问:“顾安如何了?”
“没招。”池濯叹气,“他到底是公主府出来的人,你若有心想保他,不如问问公主愿不愿替他说话。”
“他本就是弹劾阉党才走到今日,落在阉党手中岂会有好下场?”宋也川皱着眉,“只是陛下那边也没有别的表示么?”
“这种小事怎么会到陛下跟前。东厂的人你也知道,无所不用其极。”
宋也川轻轻抬头:“这件事不能说给殿下。你不要告诉她。”
池濯有些惊讶:“她对你不是一向很好吗?”
一个艰涩的笑浮现在宋也川的脸上:“正因为她对我好,所以我更不能告诉她。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是个早已离开公主府的人。只有我离她越远,她才越安全,越能远离纷争。在我真正强大到能够保护她之前,我都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任何人攻击她的理由。”
池濯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温昭明。
温昭明对着他轻轻摇头。
她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但宋也川始终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顾安写过一篇策论,名叫《济天下之民书》,我有一份手写稿。你找时间将此文交给孟大人,你只需说是顾安写的,余下什么都不必说。”
宋也川的目光看向门口:“霍侍卫能否替我行个方便,我的书稿夹在一本《前唐书》里,可否劳驾帮我取出交给池公子。”
温昭明缓缓走进房内,桌边放着两口箱子。都是下人们从宋也川住处收来的东西,这口箱子里装的全部都是他平日里读过的书。有些已经翻了很多次,显然已经陈旧了,书脊处被宋也川用针线重新装订过。
翻开《前唐书》,第二页果真夹着一张《济天下之民书》的旧稿。温昭明将书稿递给池濯,随后却又从书中飘落一张纸来。
温昭明没有想太多,躬身捡起,却在看到纸上内容之后,目光微微一缩。
整整一页纸,写的竟全部都是她的名字。
密密麻麻地铺陈开来,着色之深令人心惊。
温昭明下意识抬起头,宋也川正在安静地同池濯说话,没有关注她。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分外安静的样子,而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能看出书写之人此刻的意乱心烦。
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笔体,笔走龙蛇之间,隐带一丝压抑的狂放。
温昭明将纸重新夹入书中,心跳得有些加快。
她趁二人不备走出了门,宋也川看向她背影消失的地方,突然问:“方才进来的人,是不是殿下。”
池濯一愣:“你不会是装瞎的吧?”
宋也川摇头:“看不清只是依稀看得出影子。”说到这个话题,宋也川眼中闪过一丝费解:“池兄可觉得,我太过寡淡无趣?”
这个问题显然吓到了池濯:“你在说什么?我可对你没有兴趣。”
“……”宋也川调整了一下问法,“前几日,殿下说我没有喜恶,她似乎有点不快。可我思索数日,都不知她为何不快。”
“你这几日都在想这个?”
宋也川微微颔首。
池濯蓦地一笑:“这个问题并不难想。在我看来像殿下这般尊贵的女子,大抵是喜欢天下独一份的东西,不论是珍宝还是情谊。你若没有讨厌的事物,你的喜欢如何能够称得上珍贵呢?”
“竟是这般么。”宋也川缓缓松了口气,“还好有池兄指点迷津。”
见他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池濯叹气着摇头:“你的心思,如今已经全扑在她身上了,连这等小事竟都要你琢磨如此之久。我若有妻室,定然不会如你一般沉迷其中。”
宋也川垂眸安静地笑,片刻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自然不好,这样下去,你都不是你了。”池濯认真说。
宋也川却在此刻抬起头,声音虽轻却又坚决:“其实这样才是我。”
*
三希堂内灯火葳蕤。
明帝桌上摊开了十几份考卷,弥封未启。另有翰林拿着三十几份试卷立于一旁。
“陛下,这是今年春闱各房取中的试卷,这十六份是各房选出较好的策论,余下三十五份为稍次些的文章。还请陛下御览。”张泊简长揖道。
明帝翻过最上面的几份试卷,阅览之后说了句:“尚可。”随后便又翻开了下一份,直到把桌上十几份试卷全部翻完,众人都没能在明帝眉宇之间看到一丝满意之色。
张泊简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翰林,他们立刻上前,将余下试卷逐一交由明帝观览。看完所有人的试卷,明帝终于抬起头:“宋也川的策论在何处?”
在场七个读卷官四目相对,而后其中一人道:“试卷弥封未启,臣等尚且不知。”
明帝的手敲了敲桌沿:“那便现在启吧。”
翰林们只得在三希堂中逐一将糊名用的卷帙张张分开。待所有试卷的弥封都启封之后,其中一位读卷官说:“回陛下,宋也川的试卷并未在其中。”
明帝的目光缓缓环视在场众人,突然问:“建业四年那批恩科学子的策论,你们中有谁看过?”
张泊简率先道:“臣看过。”
余下六位读卷官也逐渐拱手:“臣等看过。”
就连在场的几个年轻翰林都称看过。
“那宋也川的策论,你们谁看过?”
三希堂内一派寂静安定,竟无一人敢说话。
“陛下,臣读过。”张泊简出列,长揖及地。
明帝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原来除了泊简之外,这篇足以彪炳于青史的策论竟无人读过。”
“稽之于古,三代有天下,率数百年之久,其所以致隆盛者,莫不以仁义之道也;及其后世之衰,亦莫不以不行仁义之故,而遂至于不有天下。”明帝一字一句诵出,“这篇策论,朕这些年来,读过十遍不止,早已能背诵于心中。而这篇策论的作者,彼时竟只有十五岁。”
只因经年累月的服用五石散,明帝的双目微微凹陷。说起话时也不再是当年中气十足的模样,他枯槁的手摸过桌上的黄卷:“这些各房的文章,可有一篇比得过当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