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江沅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惧色,而贺虞竟对她眼中的恐惧分外欣赏,他拉起温江沅的手:“你若跟我,我便把这两样东西还给你,如何?”
“你休想!”温江沅显然怒极,“你这阉狗在说什么混账话。”
“啧,”他似笑非笑,“怎么还生气了。”他伸出左手,这只手修长苍白却极痩,他拿起那枚金镯,轻轻松松便套了进去。瓷白的皮肤,衬着金镯,竟带有一丝诡异的绮丽。
“那这镯子我便收下了。你孝敬别人,不如来孝敬我。”他的手捏过温江沅的下巴,“宫里的时日还长呢。我不急在这一日。”
直到他走远,温江沅宛若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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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为宋也川配了药,让他每日午睡时将草药敷在眼睛上。
一连三日之后,终于有所好转,从过去只能看到影子,恢复到能够看清楚形状了。
温昭明坐在他身边,看医者默默将他眼上的白布取下,而后温昭明在他眼前挥了挥:“能看见了吗?”
宋也川笑:“能看清殿下有五根手指。”
温昭明满意:“赏。”
她托着下巴看着宋也川从床上坐直身子:“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想听哪个?”
宋也川想了想:“坏的吧。”
“我想救一救顾安。”温昭明试探的看向宋也川的脸色,果然见他沉下了脸来。
“他妹妹一直养在我府上,平日里细致妥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我猜她是想打听她哥哥的事情。阿照平日里安静细心,她只有顾安一个亲人了,我不想让她难过。”温昭明叹气,“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参与这些,可我总得试一试。只保住他性命也好。”
“我原本是不想和你说的,说了你又要伤神。你的眼睛才好些,我不想让你再劳心费力。可我偏又答允过要坦诚,所以才愿意说给你听。”
宋也川依稀能看到她仰着脸,姿态很认真的样子,终于缓缓说:“东厂也不是想要他死,而是想折辱他。若真想杀了他,阎凭不正是例子。顾安是陛下亲自点的官,他们不会不在意陛下的态度。你不必太担心。”
温昭明明显松了一口气:“那样最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宋也川看向她:“那好消息呢?”
“我专门去问了张泊简。”温昭明目光如水,“你的策论被取中了,下月初一殿试。”
宋也川安静点头:“好。”
温昭明疑惑道:“怎么也不见你开心?”
“开心。”宋也川温和一笑,他想起池濯的话,于是又补充:“只是不如见到你开心。”
温昭明的面上微微一烫,啐他:“你怎么学会了油嘴滑舌。”
听出她言语中的欢喜之意,宋也川的心情亦好起来:“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眼睛怎么办?”温昭明有些惆怅,“只余下四天了。”
“不妨事的。”宋也川温声宽慰,“这几日已经在转好了。”
“好吧。”温昭明怏怏地点头,却在此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人向门口看去,池濯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
看到温昭明,他先是愣了一下,连忙匆匆抱拳而后说:“也川,你先前要我盯着顾安的事今日有消息了,贺虞以贪墨为由,抄了顾安的直房,从里头抄出了一只女子的帕子。现在以秽乱宫闱之罪,要将他处以极刑。”
温昭明猛地站起来:“我即刻要入宫一趟。”
“昭昭。”宋也川向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你要小心,顾安到底是你府上的人。”
温昭明回过身,拍了拍宋也川的手:“我省得,你放心。”
看着他们二人的样子,池濯叹气:“公主可是对你上心了?”
见宋也川不答话,池濯给自己到了一杯茶:“你原本就疯,这下只怕是更疯了。”
宋也川:“你若是有心思调侃我,不如好好想想顾安的事。”他沉默了片刻,走到桌前:“我要写一封信,你替我交给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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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三希堂,温昭明拍了拍温江沅的手臂:“我已经与父皇陈情了,他到底是我府上的人,一个旧帕子而已,倒也说得过去。”
温江沅含泪点头,温昭明出宫之后,她一个人沿着长街向回走,远远看见司礼监的人成群而来,他们都穿着肖似的曳撒,贺虞被众人簇拥于其中,衣上行蟒凛冽峥嵘。
温江沅侧身欲避开,却看见贺虞对着她高深一笑,他微微抬起手,阳光之下,他苍白消瘦的手腕间,那枚女子的金镯璀璨又夺目。
温江沅猛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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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入夜之后,明帝先是召见了孟宴礼,而后秘密召见了满身是血的顾安,至于他们说了什么,连郑兼都不得而知。
三日之后,在宋也川殿试的前日里,顾安被明帝以渎职之罪贬谪为八品泺县知县,以牛车出京。
车马行至城门处,宋也川头戴檐帽,亲自相送。
顾安浑身高热,伤病未愈,神情恍惚,顾安将一身干净衣物和装了药物银钱的包裹递送给他,衣物最上面放着一块樱粉色的巾帕。顾安的手有些发抖,他缓缓拿起那块巾帕,口中喃喃:“我没有你有福气。”
“我本想劝你不要喜欢不该喜欢的人。”宋也川声音低沉,“但我又何尝有资格说你呢。”
见顾安良久不言,宋也川道:“她如今正在宜阳公主府,你想不想见她?”
顾安缓缓摇头:“此一别天南海北,没有必要。”他仰起脸,对着宋也川拱手:“这条路是顾安的选择,请先生不必替我伤悲。”
他的目光看向公主府的方向,而后缓缓说:“舍妹便拜托殿下了。”
“你对柔阳公主有什么话想说吗?”
顾安露齿一笑:“你替我劝她早点成婚吧。”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先生,我走了。”
直到牛车缓缓出了城门,宋也川才转身走向温昭明的马车。
他心情明显有些低落,登上马车之后一言未发,温昭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活着已经很好了。”
宋也川睁开眼看向温昭明,满眼苦涩:“若当初,我不曾叫他去敲登闻鼓,他便不会如今日般受尽折磨。”他扶在溪头的手缓缓收紧:“殿下,我和他又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之处便是柔阳公主不及殿下尊贵罢了。我如今所拥有的,无非是有殿下支持我罢了。”
宋也川本就是个容易消极自我折磨的人,温昭明抬起手盖在他的眼睛上:“你眼睛才好些,不要太耗费才好。”她的掌心温热,贴于眼上带着一丝清新的气息,叫人觉得分外心安。
他原本痛苦撕扯的内心稍稍平定,温昭明又说:“远离京城也好,离那些想要害他的人更远些,又是一方父母官,或许比在京中快乐些。”
“这个主意其实是我替孟大人出的,唯有此举才能救顾安性命。只是没料到陛下真的允了。”宋也川抬起手,将温昭明的手从自己的眼睛上拉下来,他们二人四目相对,宋也川轻声说:“殿下可知,这泺县是什么地方?”
温昭明缓缓摇头。
“泺县是贺虞的家乡。”宋也川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宛如从唇齿间挤出,“三年间,泺县有四个知县死在任上。你猜,陛下为何要遣他去这种地方?”
看着温昭明的眼睛,宋也川缓缓道:
“其一是威慑贺虞,以顾安的性子,必然不会安安分分的当县官,总是要折腾一番的,其二,泺县是极偏远苦寒的地方,陛下用他来振兴此地,昭昭,这些事哪一个是好完成的?”
温昭明缓缓道:“父皇不是一向重用贺虞,拿他做心腹,为何又会采纳你的这份建议?”
“因为陛下在用制衡之术。”宋也川低声说,“这是我在狱中想到的,今日看来的确如此。陛下不信任大臣,其实也并不信任司礼监。说到底,都是陛下治国的手段罢了。”
“我会派人保护顾安的。”温昭明缓缓颔首,“他是我府上的人,我理应再多看顾一二。”
宋也川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浅笑容:“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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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印可知,那顾安此刻已经出城了?”
陆望皱着眉:“掌印您说,陛下派顾安去泺县究竟是何意?”
他等了许久却没听见声音,回头看去,贺虞正坐在司礼监的窗边,他抬起左手手腕,右手在拨弄那金镯上挂着的小金铃,随着他的手指,那铃声轻灵动听。
贺虞漫不经心:“那你想如何?”
陆望道:“我们不如杀之,以除后顾之忧。”
贺虞凉凉的目光施施然看来:“这般大张旗鼓,陛下本就是在防备着我。”他懒洋洋地放下袖子,“东厂的番子那么多,派几个盯着。”
“是!”陆望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奴才必然让那姓顾的,一片纸都送不出泺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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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一,殿试。
天色空濛,宋也川由礼部官员引领,鱼贯走入奉天殿前的丹墀之上,分列东西,面朝北立。天气有些寒冷,但众人缄默安静,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约么过了一个时辰,有小黄门高呼:“陛下亲临——”众人长跪行礼。
明帝高坐于奉天殿中,众人看不清、也无人敢抬头看去。只知道又内侍从奉天殿中将明帝颁布的策题捧出,从左侧台阶行来,放置在奉天殿外的案桌上。
赞礼官高呼:“跪——”
众人再行五拜三扣,而后鸣鞭礼毕。由礼部官员分发策题,众人便在奉天殿外的丹墀上开始书写策论。今年的策题是由大学士们商议之后,由明帝亲选其一。
今年的策题是:论帝王之政。
宋也川阅观文题,而后执笔写道:帝王之政,振怠惰,励精明,发乎渊微之内,起于宥密之间,始于宫闱穆清,风于辇毂邦畿,灌注于边疆遐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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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第二日起,读卷官轮流至御前读卷。停日讲、免侍班。翰林学士和司礼监官员一同侍奉在侧。读卷总共两日,在这两日之间,明帝每日听卷,而后与读卷官共同裁定三甲。
三月初三,二三甲已定,礼部官员开始填榜。
明帝手中持两份策论,左右相看良久,一时间有些犹疑。
一甲的名次虽由读卷官初拟,到底还需要经明帝独决,思量片刻,明帝将左手中的策论递给贺虞:“将此卷擢为魁首。”
贺虞称是,而后交由读卷官拆卷。
看见弥封之后的名字,那读卷官的手微微一抖,策论落于地上。
那人抬头看向贺虞,而后又看向明帝。
明帝的目光落于他身上:“怎么?书都拿不住了?”
读卷官艰难道:“陛下,此人是……”
“等等。”明帝突然出言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拿给朕。”
读卷官颤抖着手将答卷奉上,明帝面无表情地扫过弥封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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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武帝时期起,在科举取士之上,便立下了“凡与殿试者,始免黜落”的规矩,所以参加殿试的考生,都会选为进士。只不过具体一甲二甲三甲的名次,要在殿试之后第三日,午门外传胪才能揭晓。
进士在传胪大典时所要穿的巾服已经由礼部官员送到了宋也川暂住之处。
进士巾肖似乌纱帽,顶微平展,宽约寸许,系以皂纱垂带。而后身下是深蓝色罗袍,青罗为缘。革带、青鞓装饰于周身。温昭明看着宋也川自屏风后转出,眼睛微微一亮。
金质玉相的人,穿着如此简单的斓衫,身量如松如竹,眼眸潋滟清波。宋也川此刻,竟然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去。他被温昭明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咳了一声道:“昭昭。”
“你过来。”温昭明对着他招手,宋也川不知其意。他缓步走到温昭明面前,她倏尔抬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
温昭明的手松松的落在他背后,她自他怀中仰起脸看他:“你真好看。”
她总是喜欢这样直白的表露心迹,宋也川不太适应,脸颊微红,依旧笑着说:“你也很好看。”
他的眼睛还不太能适应骤然明亮的火烛,所以房间内的灯点得并不亮,朦胧的光晕笼罩在二人身上,宋也川被温昭明灼热的目光看得越发羞涩,耳垂都开始泛红起来。
温昭明抬手摸他的耳朵:“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
宋也川:“殿下不知缘由么?”
温昭明笑:“知道,但想听你亲口去说。”
她见宋也川越发手足无措,终于大发慈悲将他松开手让他坐下:“明日传胪,你觉得你能得第几?”
宋也川摇头:“这些都是圣意决断,我猜不出。”
“你求求我。”温昭明眼波流转,“我去求我父皇,让他把你取作探花郎。”
探花郎素来有以貌取人的意思,宋也川故意板着脸:“胡闹,这样的事怎么能靠这种方式……”
“这样的事其实多了去了。”温昭明摸摸鼻子,“不过你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到时候落了榜,你可别哭。”
“我几时会哭。”宋也川叹气摇头,“左不过明日便知晓了。”
他无奈的样子很好看,温昭明左右欣赏了一番:“好了,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说罢起身,宋也川跟在她身后想要送她。
二人走过静室门口,温昭明猛地转身,宋也川一时不察,与她撞在一起。温昭明低呼了一声,宋也川便有些无措:“怎么了?”说罢倾身去看,没料到上一秒还掩面欲泣的公主,勾住了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薄唇。
上一回宋也川视物不便,只能觉察到女子红唇柔软温香,远不及今日这般摇动心神。温昭明垂目邀约,宋也川面上滚烫,迟疑着不知是来是往。
温昭明松开他:“你不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