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他只会围着公主转罢了。
温昭明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偏殿收拾出来了,你去那边睡。偏殿里我叫人备了几件你的衣服,一会我叫冬禧把昭阳宫的钥匙给你,你日后若睡在宫里便可以到我这来。”
宋也川迟疑着摇头:“昭昭,这不……”
温昭明的目光扫了过来,宋也川默默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第53章
三月初八, 天色阴沉,户部衙门之外血流成河。
空印案。
大梁规定,每年春节之后, 都要由地方官员入京,于户部报告各地方账目,而后由户部进行逐一审核确认完全相符。若由不符之处,便要发回原籍重新修改, 哪怕只是个别数字之间的参差,也必须将整本账目重造。
官员入京, 千万里之遥,一来一往便要半年之久。如此劳心劳力地应对数字之差, 不仅耽误各州府的工作,也耽误户部的归账。久而久之,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习惯。地方官员携带盖有地方官印的空白账册入京, 而后将户部的账册直接抄录。
如此皆大欢喜。
但这件事在三月初七的夜里,被明帝发觉了, 他连夜下令批捕涉案官员。
三月八日一早, 宋也川来到户部时, 发现整个户部衙门阒无人声, 每个人都沉默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更有甚者两股战战,牙关打颤。
不多时,贺虞便带着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来了。
他立在户部衙门口,一个一个地念名字, 每念到一个, 便有东厂的人上前来将其拖走,那人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身边的人陆陆续续被拖走, 户部空了三分之一。
众人的脸上都带着如丧考妣般的死灰之色。
随后贺虞换了个名单,这次念完的人没有被拖走,而是在户部衙门之外,拉了一排刑凳。念到的人都被摁在了刑凳上,用麻绳捆好。如此一来,又被拉走了十余人。
锦衣卫当场廷杖。
所有人的嘴都被捂住,只能听到木杖打在钝物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所有人都垂下头来不敢看。
这十余人很快被杖毙,贺虞掖手带着人走了,尸体被拖走,又有人用水冲去血迹,只是空气中的血腥气迟迟不能散去。
一整个上午,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的坐在自己的凳子上。
一直到了午后,东厂的人再也没有来过。所有人才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余下的户部官员都带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意,可又有随之而来的惴惴不安,伴随其中。
坐在宋也川旁边的是一位年轻的户部文书,虽然他不喜欢宋也川,但此刻保住小命之后的喜悦,让他终于主动开始和宋也川交谈:“幸亏你是新来的,不然你肯定和我们一样焦灼。”
宋也川道:“何大人可否告知所谓何事?”
那姓何的文书便略讲了讲,而后又忍不住疑惑:“若说起来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这个规矩也是武帝在朝时便有的,大伙心照不宣潜移默化了几十年,怎么如今偏偏又被掀起来了。”
他既是感叹,又是好奇:“你说说看,陛下何故要发这么大的火。”
宋也川缓缓摇头:“我也不知。”
“你说就是,我也是实在参悟不明白。从没想过还会有今日这般提头做事的时候。”
犹豫了一下,宋也川低声说:“无非是君威二字。”
明帝在朝,何尝会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他在意的无非是堂堂户部,百余官员,所有人竟然都瞒着他。不单单是户部,更是一百一十七县的主官副官,竟都携起手,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文章。
宋也川点到即止,那姓何的文书还尚且迷茫,可坐在一旁的户部侍郎陈并恪却听懂了。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也川,这青年穿着官服,头戴巾帽,遮住了黥刑留下的刻痕,他身上带着很重的书卷气,说话却又是这般不疾不徐,切中肯綮。
陈并恪并不喜欢宋也川,和很多在朝为官的人一样,他们自己虽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但他们都看不起一个男人,依靠女人而走上官途。
就算这个女人是尊贵的公主都不行。
陈并恪的目光从宋也川身上收回,落在自己面前的账册上,片刻后他说:“宋也川。”
宋也川缓缓起身作揖:“是。”
“今日的事你也都看见了,虽说户部缺了不少人,但只怕很快朝廷又会填新人过来。你先领了外郎的差事做着。一会随他们去盘点内府各库。”
“是。”
户部员外郎本就在户部定员之外,又叫户部副郎,也是个六品下的官。只是今日户部的人员少了一半,留下的每一个人都显得重要起来。
一直忙到日落时分,众人才停了手。
谁也不知明日又该如何,今日的祸患会不会在明日降临在自己身上,所以下午众人也比以往更加沉默。
出了东华门,宋也川向西棉胡同走去。
如今到了春天,院落里的地锦也逐渐冒出了头,莺飞草长的季节里,似乎春风也吹入了这间方寸间的小院。宋也川将爬在墙上的地锦重新料理铺得整齐。一整天身上的那根弦总是崩得紧紧的,片刻都不得闲,只有此时此刻,他安静的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抬起头看看天空,才能稍稍松一口气下来。
宋也川在给地锦浇水时,脚下踩的一块青砖有些松动,他迟疑着往前走,拨开厚厚的地锦藤蔓,他竟然看到了一间小门。看得出经年累月无人开启,门上带着一层青苔,他试着推了推,竟然能够打开。
于是宋也川没有犹豫,穿过木门向里面走去。
这是一条有些狭窄的小路,两边都是民居,所以这条巷子藏在中间不甚容易被发觉,他走了一会儿便发现,小巷的尽头还有一道门,他将门推开,下一秒就被人摁在了地上。
“大胆!何人擅闯公主府?”
宋也川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温昭明面前。
看着被绑住的宋也川,温昭明装模作样地揶揄他:“你想来见我直接来就是,何必要在这大半夜,偷偷摸摸呢?”
宋也川显然有些生气:“殿下为何不提前告诉我,我的房后竟然有路直接和公主府相通?”
“你又没问。”温昭明漫不经心,“这本就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院子。”
宋也川叹气:“可殿下,我总得对自己的地方清楚些。今日是我发现了,若明日来了旁人发现了这扇门,我便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你要解释什么?说你和我清清白白?”公主美目流波,“就算你说得出口,也得要别人信才是。”
“昭昭,你不能这样。”宋也川叹气,温昭明本想再挑逗一二,宋也川转过头来,依稀的灯下,温昭明看见了他眼下的黛色。他神情中有遏制不住的疲惫,好像一个人已经孤零零地走了很远。
那些想要和他继续开玩笑的话便停在了温昭明的喉咙里。她有些垂头丧心地,站起身走到宋也川面前,替他将绳子解开:“是我不好。”
宋也川摇头:“我不是想让你道歉。”他任由温昭明拉着自己坐下,温昭明摸了摸他的眼睛:“怎么了?有心事?”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碰触,任由温昭明柔软的手指抚摸过他的眼尾与头发。他抬起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昭昭,最近你不要进宫了。”
“嗯?”
宋也川思索着如何将这件事以更简单的方式说给她:“户部死了很多人。除了户部,吏部和内库都有人被拖进了刑部受审,你看到了可能会害怕。”
温昭明听着宋也川的话,渐渐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她才轻声问:“这些都是我父皇做的么。还是司礼监的人在蛊惑?”
宋也川本想和温昭明说,这些事沾染得越少越好,可看着温昭明清澈的眼睛,他觉得隐瞒才是对她而言,更残忍的事情。
“人心分正反两面,有良善也有阴暗。阉党无非是放大了陛下心中,杀伐的那一面。”宋也川的声音很轻,“其实许多事,本就并不是阉党的教唆与一意孤行,而是陛下自己内心的质疑。因疑而生鬼。”
夜阑人静,二人共坐于灯下,温昭明撑着头看向那个灯影中的青年。
宋也川和过去不大一样了,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却会在她面前说得更多些。宋也川眼眸如晨星,不会再回避温昭明的注视,他比过去更为坦然,也更为沉稳。
“也川。”温昭明道,“孟宴礼要擢升了。”
宋也川显然没有听说过,目光有些疑惑。
“还没有颁告,但我已经提前知道了。”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眼睛,“阎凭死了,我父皇有意将孟宴礼擢升为武英殿大学士,为阁臣。”
宋也川沉静了片刻说:“这不是他的志向。”
“我知道,但改变不了任何事。总要有人坐在这个位置,孟宴礼比旁人更适合罢了。”
宋也川有些低落,温昭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孟宴礼对宋也川影响很深,他对自己老师的了解也超过了很多人。譬如说所有人都会对孟宴礼道一句恭喜,而宋也川却不会。
阎凭和孟宴礼曾是同科进士,二人的才学本就不相上下,许多年来二人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宋也川也曾庆幸老师能够选择这样一条太平而安宁的路。但如今看来,似乎又殊途同归。
温昭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相信他,不要担心。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宋也川很喜欢这句相信。温昭明本不是个细致的人,很多话总是随心而为脱口而出,她鲜少会考量后果,但她说出口的话总会让他获得内心的安宁。
“昭昭,我有些害怕。”宋也川突然说,“我害怕我选择了这条路,却依然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依然身不由己,依然进退两难。”
“但一定比你什么都不做要好。”温昭明拉起宋也川的手,和他十指相握,“你需要好好休息,而不是反复消耗自己。”
缓缓的,宋也川试探着张开双臂,将温昭明拥入怀中。
他把下巴轻轻放在她的肩上,微微闭上眼睛:“昭昭,我好想回到过去啊。回到藏山精舍,回到修国史的那些日子里。”他没有用力,这个拥抱十分松弛,温昭明回抱住了他,让二人更加密不可分。他的身子总是微冷的,而温昭明却这样热。
“如果能回头,我也希望你能够回到过去。”
他闭着眼低低的笑:“但那些日子没有你。”
“也川,我对你的好,永远弥补不了你受的苦。”温昭明轻轻拍了拍宋也川的背,“若我能和你一起回去,我要提前求父皇赐婚。”
“嗯。”宋也川无声地笑,“要是殿下说的是真的,该多好。”
可能是他的声音太过萧索凄凉,温昭明低头吻他。他的唇有些冷,也让人觉得心痛。她的吻热情又带着安抚,宋也川眼眸潮湿安静的接纳了她的吻,似乎这是漫漫长夜中唯一可以取暖的火种。
温昭明的手指划过他的脊背,染了蔻丹的指甲微微刺痛宋也川的皮肤,他喜欢这种痛,喜欢这种活着的感觉,更喜欢安静亲吻他的温昭明。
那个他从不敢肖想过的人,如今用温热的怀抱接纳他,带给他无尽的喜乐与心安。温昭明的爱,是上天给予他为数不多的恩赏。他惶恐又珍惜。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春雨,室内是缱绻的两人。温昭明轻轻松开他,宋也川的眼尾带着一丝红意,两颊也有些烫。她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也川,我喜欢你。”
“嗯。”他抿唇浅笑,“我也是。”
第54章
明帝很快选了一批官员填补了户部的空缺。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温兖阵营的大臣。
贺虞走进庄王府时, 温襄的脸上带着极为冷淡的笑:“本王能有如今,倒是多亏了有贺掌印。”
“动户部是陛下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贺虞并不理会温襄的冷淡神情, “王爷也该劝劝自己的人,不要总想着在陛下面前耍小聪明。先前咱家既说要帮王爷,必然是送佛送到西,王爷等着这份时机便是了。”
他神情平淡得近乎寡淡, 藏在袖中的手漫不经心地转动起腕间的金镯。
*
四月初一,三希堂。
明帝自噩梦中骤然惊醒, 猛地坐起身来。
“郑兼!”他头上冷汗涔涔,郑兼听到动静, 小心的掀起床幔:“陛下,有什么吩咐。”
“召司天监。”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显然对于方才的噩梦颇为恐惧, “快。”
司天监正使跪在地罩前,听惊魂甫定的明帝叙述着方才的梦境。
明帝梦见了一只斑斓猛虎, 长约一丈, 血口獠牙, 长足利爪。跳动于山林之间, 威风凛凛。两只幼虎徘徊于其身侧, 三只猛兽宛若长风过境,足以令百兽臣服。
猛虎日渐老迈而其子逐渐长成,两只幼虎每日撕咬缠斗,鲜血淋漓。终有一日, 其中一只幼虎将另外一只一击毙命, 山林中尽是血雨腥风。
明帝神情恍惚着说完,司天监在明帝面前用灵棋占卜, 而后低说:“上单下孤,惟奸所图。心腹之疾,不可卒除。陛下此梦,意在指朝中有奸佞宵小霍乱朝纲,阻碍君臣父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