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并不习惯于旁人面前袒露体肤,却又不愿意拒绝温昭明,他默默地垂下眼睫不去看她。
温昭明显然是生气了,她抬着头盯着宋也川。
户部没有罚跪的习惯,一来官员最常见的惩罚无非是罚俸,平日里遇不到很多更重的刑罚。二来罚跪这种事,太过于折辱人,大家都是一朝为官的臣子,轻易不会用罚跪来做体罚。
这种体现在皮肉上的责罚,明显带有着君权王权的威慑。
“是温兖?”
“昭昭……”
“是不是?”
宋也川没说话。
温昭明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膝盖,宋也川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因为我上的那一篇奏疏。”温昭明仰起脸,“温兖找你麻烦了?”
温昭明说的是疑问句,可语气分明很是笃定,她本就是机敏聪慧的人。
宋也川轻轻去拉温昭明的手:“本不是很要紧的事,但你若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只是我说了,你不能生气。”
第56章
今日宋也川的确遇到了温兖, 与其说是偶遇,不如说楚王温兖确实是在等他。温兖身边的侍卫三下五除二地摁住他,让他跪在地上。而后温兖眯着眼, 冷冷地对宋也川说:“你不要告诉本王,宜阳今日送上的奏疏,你毫不知情。”
宋也川平淡道:“什么奏疏?”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温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腰上的佩剑,“温襄成了太子, 宜阳这封奏疏宛若及时雨一般,连本王都得拍案叫绝。宋也川, 你到底帮得是谁?是本王,是温襄, 还是温昭明?”
“王爷,臣卑微之身,哪里有左右公主的本事。”他面色平静, “若真有,为何不蛊惑公主帮臣加官屡爵。”
温兖嗤笑了一声:“本王也不是头一日见识你巧舌如簧的本事。你说的这些, 本王一个字都不信。你要记好了, 你如今也不过是户部一个小吏, 没资格耍小聪明。江南凌迅严重, 户部正缺人南下赈灾, 你也不要留在京里了,三日后去南方吧。”
他笑容中有几分意味深长:“你放心,本王不会让你去太久,还是会让你回来的。”
马车中点着一盏六角琉璃灯, 华美的灯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 她安静而矜贵,像是画上的美人。宋也川忖度着, 并不想将那些晦暗的事情说给温昭明听。
他编了个理由,粉饰掉这些晦暗的琐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而后温声说:“昭昭,我要去南方一趟。”
“这也是温兖的意思?”
“是。”
“长江下游连年凌迅,今年灾情更胜以往。朝廷按例都是要派人去赈灾的。”宋也川垂着眼睫缓缓说,“赈灾的银子要从户部出,所以我是以户部外郎的身份南下的。短则一月,长则三月,灾情稍解之后便能回来。”
“你就不怕温兖找个由头,彻底将你留在南方,不许你再回京?”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而后抬头看向温昭明,眼底藏笑:“那我可以走殿下的门路么?”
温昭明却板着脸:“你算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我给你找门路。”
宋也川知道她生气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腰,声音柔柔:“我也舍不得昭昭。”
温昭明将他的手拍开:“我哪有舍不得你?我只是觉得你这官横竖做得也没意思,辞了留在我府上陪我不好吗?我改日去求父皇给你个闲差,不比户部清闲自在多了?”她潋滟的眼睛淡淡地看向宋也川:“还是说,你所谓的喜欢我,都是你的幌子,你图的还是自己的官身?”
“昭昭,”宋也川正色,“我喜欢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可你求官既是为我,如今又要与我分别。”她仰着脸,神情中带着几分骄矜,“还说不是骗我。”
宋也川沉默了片刻,而后对温昭明道:“昭昭,你现在喜欢我,觉得我有趣儿。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四体不勤、一无是处,你还喜不喜欢我?等我彻底成了仰赖殿下而活的人,殿下又遇到喜欢的人,会不会把我弃置脑后?”
这些话显然不是一日两日间想到的,宋也川每说一句,温昭明的气势便更低一分。
“过去不一直是这样的么?”她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可我喜欢你,怎么会因为你说的这些便不喜欢了?再说,你就能保证始终喜欢我么?”
宋也川眼中笑意淡了:“我会一直喜欢你,哪怕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会喜欢你。但是昭昭,正因为喜欢你,我才想要变得更强,你能不能理解我?”
马车里第一次沉默下来。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想要什么,她要他不遗余力的爱,要他义无反顾地奔赴,他也是这样做的。但她不能理解他渴望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夙愿,不能理解这个月俸几两银子的六品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宋也川意识到,从他会试开始,在温昭明心中像极了一场妙趣横生的游戏,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理想高台,心中也曾体会到和他一样兴奋快乐。
但游戏总归有结束的那一天,温昭明此刻开始品味出一丝无聊,因为走入庙堂的那一刻起,并不是这场游戏的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
宋也川没有离她更近,反而越来越远。他有了自己的世界,生活里不再充斥着她一个人。
而温昭明的世界却依然没有太多波澜,她也习惯了所有人都围着她。
宋也川见温昭明不语,又耐心地哄劝:“等我从南方回来,请几天假陪殿下去玩好不好?不管是爬山还是逛园子,殿下喜欢什么,我都奉陪。”
温昭明不咸不淡:“我喜欢睡觉。”
宋也川从善如流:“那我就陪殿下……”他猛地停住,面红耳赤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既然今日承诺了,那我便姑且原谅你。等你从南方回来,要来我府上陪我睡觉。”温昭明不等宋也川反驳,“你若不答应,往后就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耳边传来宋也川无奈的叹气:“好。”
*
想到宋也川要走,温昭明总是觉得怏怏的,就连宋也川离京,她只是派人去送了些东西,没有亲自为他送行。
只是冬禧能感受出温昭明心中的不快。比起活泼的秋绥,冬禧对温昭明的心思反而能体察得更深切些。初夏时节,阳光暖软,温昭明百无聊赖地坐在公主府的水榭旁边发呆,冬禧给她倒茶,而后问:“殿下这几日似是心情不好。”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春池里,淡淡说:“我是真喜欢宋也川么?”
冬禧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么?奴婢没见过殿下对旁人这般上心。”
停了片刻,温昭明才说:“那是不是我的喜欢,太自私了些?譬如说,我只想让他围着我转,又比如他说要离京,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可依然是不想让他走。我是不是太骄矜了?”
“殿下,您是公主。”冬禧思索着说,“按理说,哪怕是驸马,也得向您行礼问安,您若想做主子,其实可以一直当主子的。但是若论情,总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没趣儿了。宋先生不是强硬的人,平日里对殿下的心思,奴婢也瞧得真真儿的。这些得看殿下往后想怎么和宋先生相处,是主仆君臣还是……”
她有意没有说全,温昭明闷闷地嗯了声:“霍时行传信儿回来没,他如今到哪了?”
“这两日没传,算着脚程估计能到姑苏了。”
温昭明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过了十几日,宋也川为温昭明写了一封信。
他用端正的小楷写了一些生活琐事。途径的街市、楼阁与亭台,还有各地风土人情。他说他现在已经落脚在了酆县,这几日会很忙,但他有空时还会再写信来。
这不是温昭明第一次看宋也川写信,昔年他也曾写信宽慰温珩,但这一封信,是他专门写给自己的。这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宋也川写信的口吻平静而温和,像是坐在温昭明身边,淡然的讲述,透过这薄薄几页纸,温昭明好像看到了孤灯下宋也川执笔的身影。
除了信纸之外,信封里还折了一枝木槿花。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温昭明喜欢木槿,所用饰物也大都和木槿花有关。这枝花簇簇亭亭,虽然已经干了,但依稀可以闻到幽微的香气。
宋也川为温昭明留在纸上的,是春花曼丽,是太平岁月。温昭明此时并不知道,宋也川面临的是怎样的肃杀与残酷。
宋也川赶到酆县的时候,天色将明未明,只余下一抹稀薄的光。
河堤已经被冲垮,汹涌的河水从西向东,声势浩大地席卷而来。众人不过只能站在颓圮的河堤后面松软的土床上,眼睁睁的看着脚下的土壤一点一点被河水侵蚀。河水进一分,众人便退一分。
无数填了沙土的麻袋被扔进水里,却又被无情的卷走。
直至退无可退,再往后一分,便是农田。
农田上种满了绿油油的秧苗,一望无际,长势喜人。
可用不了半个时辰,河水便会将这片平原上的农田彻底吞噬。
宋也川沉默地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些眼含热泪地百姓跪在了河道监管总督的面前。
“求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这是我们全家十几口人的唯一生计,要是淹了我们全家都要饿死。”
“大人,我的婆娘生了重病,只等着卖了稻子给她治病。”
“大人,去年是灾年,家里的几个孩子喝了一整年的米汤了,今年好不容易年景好些,求求您了,救救我们吧。”
河道监管总督名叫江源祎,年过半百,眼中透露出几分精明之色。他看上去也十分为难:“各位乡亲们,你们也瞧见了,本官三天三夜都守在这,这水势实在是太大了,本官也实在有心无力。不过乡亲们放心,凡事被冲毁的农田,都可以上报给本官,本官按照每亩地十两银子的价格买入,充当官田。”
跪在地上的百姓都面露哀色:“今年年景好,就算是卖地,也总能卖三十两。大人只给我们十两银子,只怕连冬天都过不去,更别说明年了……没了地,咱们实在活不下去啊。”
江源祎痛心疾首:“本官也实在为难,不如你们去求求他们,他们是朝廷派来的人,专门赈灾的。”
一群百姓呼啦啦地将宋也川几人围住,轮番磕头。这里面是轮不上宋也川说话的,户部专门派了一位巡官叫何藜,那人和江源祎对了个眼神,而后亲切道:“朝廷确实拨了银子,只是这次凌迅波及的县太多了。每一亩地,朝廷能额外再贴补五两,一共每亩地十五两。要是银子不够,本官自掏腰包,也会保证每户都能分到钱。”
朝廷拨了多少款项,具体数字宋也川并不知晓,但必然远远超过每亩十五两的数字。
跪在这的百姓,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绝望的神情。
江源祎笑意高深:“本官也不想买大家的田,可大家说,除了这个法子之外,还有什么好法子吗?”
众人都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江水无情的轰鸣与咆哮。
有位青壮年男子突然说:“麻袋可以冲走,但人却不会。有没有人愿意跟着我,咱们腰上绑着绳子,从岸边跳入水中,看看能不能将洪水挡住!”
宋也川猛地开口:“不可!”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人群之后,这个清瘦青年的身上,宋也川缓缓道:“江水急湍,哪怕拴着绳子也会被冲散,就算有再好的水性,也会溺水。”
那青年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这位大人,拼一拼还能有一丝希望。可若真任由洪水吞噬农田,我们全家人没了生计,都会死。”
听他说完这句话,陆陆续续又有人站了出来。从十八九的青年,再到五六十的老翁。他们一个一个,沉默地走到那个青年身边,一言不发。
天色昏晦,江水轰鸣。
没有人哭泣,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们一个一个将麻绳捆在腰上,将身上的衣物脱下交给亲人。
宋也川默默看着他们,缓缓走到这群人面前,他抬头看向第一个说话的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挠了挠头:“我姓李,别人都叫我大壮。”
宋也川看向他身后,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翁:“您呢?”
大壮替他回答:“他是个哑巴,没有儿女,我们都叫他老哑巴。”
宋也川依次问完每一个人的名字,而后缓缓一揖:“各位的名字我都记住了,各位的牺牲我不会忘记,一定会妥善替各位安置。”
风大浪急,把宋也川的声音吹得有些模糊。
“谢谢。”大壮笑,“不过不用了,我们是男人,我们保卫的是自己的家园。”
说罢,他大喝一声,所有人手挽手,向滚滚波涛深处走去……
*
天明前后下了一场暴雨,宋也川回到河道监管府的时候,浑身已经被淋得湿透。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宋也川沉默的走进了自己的值房。
霍时行站起身来:“你怎么一上午就搞成这样?”
宋也川沉默地站在屋子中央,将藏于袖中握成拳头的手掌缓缓摊开。
他浑身湿透,还在滴水,衣服上满是泥泞,唯有这只手还是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