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个,一次次想要抛弃他的世界。
留在这里,宋也川可以无声无息地告别那些让他憎恶厌烦的一切,他可以读书写字,埋首于黄卷中,抛却光阴,安安静静、了无牵挂地死在青史的背面。
但他也彻底失去了温昭明。
温昭明也彻底失去了他。
公主的软玉温香动摇的不是他的纯心,而是他求死的意志。
宋也川不想死。
也不想做那个死于路上的证道者。
江尘述说他是藏山精舍的叛徒,宋也川并不想反驳。
第58章
温昭明南下来到渑州时, 暴涨的江水已经退了大半。田里的青苗大都被冲毁,余下的三三两两,只怕还不够明年春耕的种子。依稀记得, 渑州是一座丰饶的小城,除却种稻之外,养蚕缫丝,每年给京城里进贡特制的缂丝都是渑州的为最。
一场灾情之后, 许多百姓流落街头,哪里还能看得出昔年的繁华景象。
温昭明坐在茶楼里, 霍逐风带着几个人走到了她身边:“殿下,还是没消息。”
“咱们的人已经去过酆县了, 虽然不敢大张旗鼓,却也能打探出一些消息。酆县的几个村子的村民确实见过一个年轻郎君,这个郎君还专门教了他们如何能更多的争取赈灾钱粮, 临走时还把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他们留了下来。”
“有用吗?”温昭明突然问。
“什么?”霍逐风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说宋也川的法子,真的奏效了么?”
霍逐风缓缓摇头:“他们确实去了渑州的州府, 但高门紧闭, 无一人出面, 任由他们声讨了几个时辰都无动于衷。”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温昭明缓缓道:“你说宋也川是不是傻。”
“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永远不离开我。可为什么要抛下我?”她的眼睛泛起一丝红,却又倔强地仰着头,“他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做傻事?”
冬禧走到温昭明身边,轻声说:“殿下, 您也不是头一日认识宋先生, 他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么。他是良善慈悲的人,有错的是那些要害他的人, 您要怪也得怪他们。”
温昭明吸了吸鼻子:“你们一个个都替他说话,可见他是给你们灌了迷魂汤的。”
温昭明知道,这不是宋也川的错。错的是奸佞横生的朝堂,是一滩浑水的地方衙门,错的是这世道容不下一心赤忱的人。
清白有罪。
其罪当诛。
她抬起头看向霍逐风:“霍时行有消息了吗?”
霍逐风艰难地摇头:“还没有。”
“继续找。”温昭明的目光透过茶楼看向远处的梧桐山,苍山浮翠,阳光跃金,“哪怕是死,他也得等我找到他再死。”
出了茶楼,霍逐风带着的几个人又重新走入了人群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门庭荒径,窄门高槛。昔年的烟柳垂杨,如今只余下仓促颓圮的残痕。
温昭明带着两个侍女走在街上,两侧的楼阁分明还是精致规整的样子,可街上的流民却已经成群结队。她们今日穿着普通,但温昭明明艳的外表依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前面不知从哪窜出一个小乞儿,抢了一个青年的荷包,那青年猛地转身去追,跑过了数十米,终于把那小乞儿摁在地上:“杀千刀的王八子,爹娘怎么教你的,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温昭明循声看去,那个青年穿着旧道袍,衣服泛出一丝黄色的陈旧感,五官却尚且清秀。这人看上去有几分面熟,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心思微微一动,温昭明走上前轻声问:“你可是江尘述?”
江尘述抬起头,看向温昭明的目光有些迷茫:“你是?”
“建业四年,我曾和宋也川一起在藏山精舍中躲雨。”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你那时在二楼看书,宋也川为我引见过你。”
江尘述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显然早已经不记得了。
说来奇怪,建业四年其实发生过很多事,但到了如今,温昭明能记得的竟只余下了报恩寺这么一件。
她依然可以记得自己跟在宋也川身后走进藏山精舍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那时她和江尘述只有一面之缘,他们打了个照面,江尘述便独自出去了,记忆中只知道他是个寡淡的人,此时此刻,他一手拿着自己的荷包,另一只手揪着那乞儿的头发,宛若市井小人般尖刻,满嘴粗话。大概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你是什么人?”多年来的东藏西躲让江尘述的性子格外警惕,他放走了那个行窃的乞儿,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把温昭明上下打量一番:“我不认得你。”
“我是宋也川的朋友。”温昭明拿捏着语气,“若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江尘述冷淡一笑:“他如今有了公主,又有官身,怎么会管我们的死活。这些年间,我们这群人颠沛流离,宛若丧家之犬,他却在那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身边过神仙日子,真是可笑。”
秋绥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温昭明看了她一眼,秋绥怏怏地低下了头。
“他不是这样的人。”温昭明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册,纸页粗糙简陋,她缓缓将这本书打开,“这篇文章,你应该也读过。”
这本书上的字迹有些模糊,甚至七歪八扭,看上去连开蒙的小童都不如,江尘述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随即睁大了双眼:“这是林……”
“是。”温昭明将宋也川的旧稿合上,“这是宋也川在流放途中交给我的。他说如果他死在路上,希望能让我好好保管这本书。传言不一定为真,但他的努力,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江尘述心念一动,他装作无意说:“既然这本书是也川写的,不如姑娘将此书转交给我,我也是藏山旧人,你身藏此等禁书,一旦被人发觉岂不是引火上身。”
温昭明缓缓摇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我不能交给你。”
江尘述轻慢一笑:“可宋也川已经死了。一个大活人这么多天无影无踪,要么被水卷走,要么被狼吃了,再或者恨他的人那么多,早就把他暗中杀了。”
温昭明淡然说:“没找到不一定是死了,我还要继续找下去,你不要诅咒他。”
“这样吧,他那本书我可以买,你出个价。”江尘述一脸真诚,“藏山精舍毁于宦祸之后,我夙兴夜寐只盼望能重建精舍,这篇策论我也会好好保管,广传于天下,不让他的心血白费。”
“我给你看是希望你能信任我,而不是想让你做什么。”温昭明将这份书稿收起,安静地看着他,“你们太过弱小,不到一击即中的时刻,还不能轻举妄动。”
这样熟悉的话仿佛前不久才刚听过,江尘述微微眯着眼看向温昭明:“你这般懂他,好似这些话是他亲自说的一般,你是不是他的相好?”
温昭明漫不经心:“他的相好不应该是宜阳公主么?”
江尘述冷笑:“若我是宋也川,只会对宜阳公主恨之入骨。造成他今日之苦的人,是公主的生父。宜阳公主对他又百般折辱,让他清誉尽毁,你说他是不是疯了,才会喜欢这个仇人之女。”
“害你们如此的分明是阉党。”秋绥气不过,终于补充了一句。
“都是一样的。现在这个朝堂,又有哪个清白?”江尘述漫不经心,“你只说我猜的对不对,你是不是他的相好?”
温昭明轻轻呼出一口气:“是。”
“公主知不知道你?”江尘述扫过温昭明如玉般的面庞,“听闻那个宜阳公主生性悍妒,若她知道有你的存在,你焉有命在。”
“大抵是不知的。”温昭明从善如流。
“那你很久没见过宋也川了吧。”
这句话触动了温昭明的心,她的眼尾泛起一丝微红,连声音都带了哽意:“是啊,好久了。”
上次告别时,她还在同他怄气,就连他出京都不愿意相送。
但印象里宋也川从来不会和她生气,哪怕上次被她的府丁五花大绑着押到她面前,他也只会说好脾气地对她说:昭昭你不能这样。思及至此,温昭明心里泛起一丝酸。
为何所有人都不能给他一条活路。
他明明这样热忱,又这样温和。经年累月埋首于黄卷之中,何曾有一日动摇过他的慈悲心?那些无边的苦痛,不曾消磨他的意志,他坦荡磊落地站在众人面前,不论是恭迎还是辱骂,他只会温柔笑纳。
宋也川分明是这样好的人。
江尘述目光微动:“不知娘子如今下榻在何处,我那有许多也川昔年的旧稿,你若是感兴趣,我改日可以送给你。”
冬禧拉了拉温昭明的袖子:“娘子。”
温昭明笑意浅浅:“我在这也没有固定的落脚处,不如你留个地址给我,我上门去取。”
他们两边显然是谁也不信任谁,江尘述咳嗽了一声:“这样吧,明日午后,我还在这里等你,如何?”
温昭明颔首:“好。”
等江尘述走了,冬禧才迟疑着问:“殿下见过他?会不会有错。”
温昭明淡然说:“江尘述眼下有一颗痣,倒是好认的。我好奇的是,藏山精舍被毁之后,他是怎么活到今日的。宋也川也曾暗地里打听过他们的下落,只是一直没有什么结果。”
“人总归得活下去。他好歹也是个男人,养活自己应该不是问题。”秋绥接话道,“殿下不怕他们有不臣之心么?”
温昭明沿着街道缓缓向前走,两侧的柳树依依如同绿雾。
“这些年,南方哪里还有精舍。早几年还闹过南北榜的事,士人们只怪科考中第的皆为南方士子。如今南方的精舍大都没落,就算他们再有什么心思,都掀不起什么浪花来。司礼监势强,他们若真是想蚍蜉撼树,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于理,我该禀告父皇。但于情,这也是宋也川心中的遗憾,我没办法痛下狠手。”她缓缓垂哞,“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宋也川,河道衙门也好、各州各县也罢,他们根本就不是在找他,出了贪墨这样的事,所有人都会巴不得他死了,所有事都可以了结了。”
冬禧和秋绥亦沉默了下来。
“宋也川左右奔忙这么久,落得这么个下场。我都替他不值。”迎着风,温昭明抬起下巴:“但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
回到精舍之后,江尘述在库房翻找了大半天,最终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当年的藏山精舍早已被付之一炬,他虽然从废墟中捡出了几片纸,但这其中并没有宋也川的书稿。他犹豫片刻,终于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外,推开门,宋也川正坐在窗边发呆。
已经是七八日了,宋也川每日话很少,吃的也不多。除了看向天边的云朵之外,整个人又变得很安静。
听到开门声,宋也川轻轻看来,片刻后他低声问:“灾情如何了?”
听他这么问,江尘述几乎笑出声来:“水已经退了,灾民按照一亩地十两银子领赈灾款。”
“先前不是说十五两?”
“是啊,”江尘述恶意一笑,“只是所有人都说你卷走了银子,现在只能发十两。宋也川,这就是你心中所渴望的太平盛世吗?这河清海晏,和你心中想的一样不一样?”
宋也川没有生气,他墨玉般的眼眸轻轻笼上一层雾。
年少时读书,书中有天下大同、天下为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埋首于书海中的岁月里,宋也川也曾有过单纯的赤子之心。他觉得这乱世,不论是良臣还是明主,得其一便可永葆昌盛。
可直到他从书本之中站起身来,俯身去看。
哪里有明主,哪有又有贤臣。
江尘述将手中的笔墨放在桌上:“你写点东西给我。”
宋也川不解:“什么?”
“我不要你写你不想写的,你写什么都可以。就写首诗吧。”
走到桌边,宋也川拿起了笔:
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他写字的时候江尘述才发觉他用的是左手,等到宋也川停了笔,江尘述上前来看:“你如今左右手都会写字了么。”
宋也川神情平淡,他将右手手腕翻过来给江尘述看:“右手受过刑讯,伤口虽然好了,但无法着力,我如今已经一直用左手写字了。”
江尘述有些沉默,宋也川也并没有为自己声辩或是说教:“你还是不愿让我走么?”
“其实也川,我这也是为你好。”江尘述等纸上的墨渍晾干,小心地卷起,大抵是看过他受刑后的伤口,语气也和缓了一些,“你现在若是出去,立刻便会被抓紧衙门里严刑拷打,问你把贪墨的银子放在哪里。又或者根本不给你机会,找个僻静无人处,将你杀了了事。你留下来不好么?我给你专门辟一处院子,从此你和你的相好再也不用受公主的摆布了。”
宋也川有些怔忪:“什么?”
江尘述一笑:“别装了,我今天见过了。是一位顶美貌的小娘子,她正在渑州寻你。我说你死了,她说不信,非要找到你。”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他勉强维持着平静:“她长什么样子?”
江尘述思索:“大概比你矮一头,眼睛很大很漂亮,皮肤很白,身边跟着两个侍女。”
见宋也川不语,江尘述揶揄:“我说的对不对,到底是不是和你相好的小娘子?”
宋也川吐出一口气,鼻子有些酸。
昔年在浔州,陈义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宋也川曾说他这样的人,配不上这样好的女郎。
今日江尘述亦作此问,宋也川眼帘低垂:“是。她是我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