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遍布着一层淡淡的黑色粉末,霍时行凑上前看了看,又闻了一下:“这是火药。你去哪了?”
宋也川身子有些发抖,他眼睛很红,一字一句:“河堤。”
霍时行愣了:“河堤?河堤不是被冲垮的,是被炸塌的?”
宋也川的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的掌心,每一个字都分外艰难:“十八条人命,七百亩农田,整整一个县的生民!”他脸色苍白,眼眸中透露出无尽的压抑与绝望:“他们图的哪里是赈灾款,他们图的难道不是一千条命!”
宋也川观遍史书,无数次从泛黄的书页深处,看到寥寥数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明白一个王朝的残酷与无情,也深知有太多无名无姓的人,死在历史的泥淖之中。
但当这一切,鲜血淋漓地展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无尽彻骨的绝望将他压得直不起身来。
人命如蝼蚁,书上的白纸黑字,哪里是一个个符号,分明是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指尖的火药都依稀泛出了血腥的味道,宋也川眼中带着哀恸,低声说:“这世道,是不是只能这样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又问:“书里说的,是不是都是假话?”
哪里有河清海晏,哪里有政通人和。于这苍茫的大地上,宋也川看到的只余下疮痍。
这便是他曾想要为其而死的国,这就是他曾想忠的君,这便是他们无数寒门士子夜以继日期盼的万世太平。
霍时行眼中亦闪动着怒意:“只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咱们只能想着如何补救。您就算再生气,现在能为他们伸冤的,也只有先生您了。”
宋也川身上的雨水落在地板上,流淌开来,蔓延在深色的地板上,像是一滩血迹。
他眼底蒙着一层雾:“他们不会让我再送一封信出去的。”
霍时行像是想到了什么:“我和师父养了一只信鸽,聪明得很,记得路也识得气味,若先生有想说的话,可以写进纸条里,我替先生送出去。”
宋也川知道霍时行时常送消息回去,闻言轻轻摇头:“他们盯着我们的院子,送出去也是要被拦下来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要出去一趟。”
霍时行马上拿伞过来,宋也川摇头:“我去借一件蓑衣就行。”
“我和先生一起去。”
宋也川犹豫了一下,缓缓摇头:“我要去酆县的村子里一趟,你和我一起去太显眼了些,容易被人发现。我很快就回来。”
天色压抑又低沉,隐隐雷鸣从云层后面闷闷地响起。
河道衙门府中,何藜与江源祎正在饮茶。有下人进来,趴在江源祎耳边说了句什么,江源祎挥了挥手,让所有奴才都下去,笑着说:“你知道那个姓宋的小子,现在去了哪?”
何藜慢条斯理的喝茶:“总不能去公主怀里哭吧?”
江源祎故作高深:“他可是去了酆县的洪村。”
何藜叹气着摇头:“螳臂当车罢了。不过话说回来,大人就不怕他把今日之事说出去么?”
江源祎道:“你何藜何大人在和我打什么哑谜,你难道打算让这小子活着从我们酆县回去?”
“诶,”何藜皱眉,“我本人当然想让他好好回去,只是水火无情,收他也得是老天爷在收,不是我何某人容不下他。”
二人四目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第57章
过了黄昏, 雨势稍缓。
霍时行听外面嘈杂,一问才知,酆县洪村的村民们, 连同周围三四个村子的百姓,越过了酆县的衙门,改去渑州州府外鸣冤,希望州府衙门替他们解决此事。
能诉到州府衙门是个好事, 霍时行的心中微微一松,却紧跟着又揪了起来。宋也川已经走了三四个时辰, 就连酆县的百姓都已经到了渑州,可为何宋也川迟迟没有回来。
这边突然有人推开了值房的门:“你是宋也川身边的?”
霍时行打量他:“你是谁?”
那人不理他:“宋也川出事了, 我们大人让你去呢。”
霍时行猛地站起来向外走,出了河道衙门府,路越走越荒僻, 霍时行听到了河水的轰鸣声:“你要带我去哪?”
江水滚滚,浊浪拍岸。
那人古怪一笑, 霍时行看到周围的树林里走出来几个人, 他们手中拿着兵器棍棒和绳索, 显然是早有预谋, 他们一步一步向霍时行走去, 霍时行倒退一步,身后的江水呼啸而过。
*
五月二十七,今日是楚王妃的生辰,她特意提早为温昭明下了拜帖, 邀她一起赴宴。
冬禧替温昭明画眉时, 明显感受到了公主的心不在焉。
宋也川自那一日送信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月没有再送信来, 温昭明写的回信也不见回音。她命霍逐风给霍时行放的信鸽,也没有一只再飞回来。
不光是温昭明心事重重,霍逐风的脸色也日渐凝重。
到了楚王府,楚王妃柳鸣琴亲自相迎,她笑着挽起温昭明的手:“昭昭,我这府上请了两位江浙的厨子,我尝着新鲜,你也来尝尝。”
柳鸣琴出身不高,却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她打理着楚王府上下井井有条,温昭明的性子清冷,本不是个喜欢结交朋友的人,和柳鸣琴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两个人的关系也算是说得过去。
柳鸣琴将温昭明的心不在焉都看在眼里。
宴会后,别的女眷都接连告辞,柳鸣琴拉着温昭明喝茶:“昭昭怎么看上去不高兴,是我这个做嫂子的招待不周了,还是有了什么心事。”
温昭明端起茶盏,看着杯中浮动的茶叶,缓缓说:“不过是天气热了,我有些苦夏罢了。”
柳鸣琴温柔的嗯了一声:“我还当是昭昭不喜欢我这些吃食呢。话说回来,我听说昭昭府上的那个小郎君似是去南方了。昭昭不会在替他担心吧。”
温昭明将茶盏放到一边,含笑说:“王妃别打趣我了。我哪里知道他是个有心眼的,抛开我一心往上爬,我这苦主烦还来不及,怎么会担心他。”
“说来也是。昭昭这样尊贵的人,什么样的郎君遇不到。”柳鸣琴拉着温昭明的手,“原本我怕你伤心,还不想告诉你。见你对他没有了情意我才放心了。昭昭你知道么,今年户部赈灾的银子有五十万,这笔钱只有一半流进了灾县,其余都被宋也川卷走了。”
温昭明的眼眸微微一动:“这我倒是不知。可若真是他贪墨,理应把他抓起来好好审问一番才是。”
“本来是该如此的。”柳鸣琴缓缓,“只是他如今踪迹全无,整个酆县找遍了也没找到他。这事还被王爷压着,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只怕会影响你。贪墨本就是重罪,更遑论是赈灾的银子,我六神无主的,只想和你商量一下对策。”
温昭明唇边的笑意不减,目光却冷淡下来:“王妃说笑,我哪有什么对策,公事公办便是了,我也不是个有主意的,自然是父皇怎么说,便怎么做了。”
出了楚王府,温昭明身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戾气。
冬禧大着胆子问:“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温昭明目光冷淡缓缓道:“他们想让他死还不够,还想让他背着骂名去死。”
自温兖让宋也川离京的那一天起,温昭明就预料到了今天。
她相信以宋也川的聪慧,这些事本就也在他自己的预料之内。
人的欲望总是没有尽头的。温兖依靠宋也川得到了一些好处,但这远远不够。他已经发觉自己不能彻底将宋也川握在手中,既然如此,他不如将其毁掉。
他要让宋也川死,还要身败名裂的死。
“我要去南方。”温昭明说,“我要找到他。”
她抬眼望向冬禧:“你说他们这些男人,若是真刀真枪地较量也变算了,为何要乱做污名,背后刀戈相向?还是这世道本就如此,只有他们大权在握的人才配说话,宋也川这样的人只配做他们的垫脚石?”
*
梧桐山上伫立着一座三层楼阁,雅致玲珑。
檐下的匾额上挂着篆书写的藏山二字。
整座精舍藏匿于半山之中,又有高大树木遮挡,若不走近来看,都不会发觉这里有一处楼阙。
一个穿道袍的青年,走到了楼阁二层尽头的房间门口,他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声平静的:“请进。”
他推门而入,一个青年背对着他,正望向窗外的碧海松涛。
他穿着半新的斓衫,沉默地站在那,好似被迷蒙云雾遮住的月光。
“也川。”这青年轻声说,“你还没想好么?”
宋也川转过身,漆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尘述,能看到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但我不能答应你留在这里。”
“不单只有我,昔年藏山精舍还活着的,算上我一共有四个。只是他们与你不熟,你只怕都不曾见过。”江尘述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也川,朝廷的泼天富贵,公主的软玉温香,足以让你忘了藏山精舍么?你那时还在京城,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对待我们的。就因为师父藏了林惊风的刻板,藏山精舍的多少门生、多少师者死在了押解入京的路上,多少人被砍了脑袋?你全都忘了吗?”
“我没有忘。”宋也川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额头上的刺字,“我怎么可能会忘?”他挽起自己的袖口,将手腕的伤疤暴露在江尘述的眼前:“可我忘不了有什么用?尘述,你不会以为自己在山中修建了这座精舍,挂上了藏山精舍的名字,藏山精舍便可以回来了么?”
记忆中的宋也川沉默而疏淡,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今日也是江尘述第一次看到宋也川露出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
“也川,”江尘述缓和了一些语气,“我是在江边找到的你,若我再晚到一刻钟,你就会被水卷走。你身上穿着的是大梁的官服,我本不想救你,但是我认出了这个人是你。这样腐朽的朝廷,这样几次三番要推你下地狱的官场,你又凭什么为他们卖命?你是我师父的儿子,为何对藏山精舍的纯心,比不上我这个门生?”
清风吹过山舍的竹帘,依稀的云影落在山舍的房顶,阳光金灿灿的,可以照亮不远处的梯田与茶树,茶香清沁肺腑。听不见嘈杂与喧闹的人声,这里像是超然于世外的琼州仙境。
“也川,只要你留下,我愿意敬你为精舍主人。”江尘述一字一句,“只求你和我一起,重建藏山精舍,不要让藏上精舍的魂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尘述。”宋也川收回目光,“我不能答应你。你现在要做的不是为藏山精舍昭雪,也不是要重现精舍昔日的风光。你应该带着幸存下来的几个人,好好生活,休养生息。而不是一心想要复仇。你们几人力量实在是太过弱小。”
“可有你就不弱小了。”江尘述眼里带着一丝恳切,“也川,你是精舍最有才学的弟子,只要有你在,什么都可以做到的。”
“终有一日,你渴望得到的都会得到。但不是现在。”宋也川推开窗,吹过万顷碧浪的风吹过他的头发,他看向远处天边翻卷的行云低声道,“你能不能相信我?”
江尘述眼中的恳切与真诚缓缓散去:“既然如此,我便更不能放你离去。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宋也川转过身:“你们现在做的事,和飞蛾扑火又什么区别?”
“这是天下寒门士子渴望我能做的!”江尘述仰着头,“藏山精舍的愿望,原本就是要替天下寒门开辟一条道路。宋也川,我不论你愿不愿意,这条路我到底是要走下去的。我江尘述从来都不是怕死的人,只是我绝不会像你一样,无声无息地死于官场倾轧,献媚邀宠于豪强贵族,我要死,也一定要死在为民请命的路上!”
宋也川无声地一笑:“我有点懂她了。”
江尘述侧目。
宋也川脸上笑意浅浅:“原来看别人一心送死,是这样的感觉。”
江尘述冷笑,他抬起手指着宋也川的脸:“你是藏山精舍的叛徒。”
那一刻,宋也川的内心变得很平静。
他想到了很多他本以为自己会遗忘的事。
想到了藏山精舍中专门存放旧物的阁楼,那时他总会偷偷爬进去,在灰尘与阳光之间,专心做核雕和烫样。后来被江尘述发现了,他就把自己做核雕的技巧教给他。但江尘述不喜欢这些,他偶尔会拿书上来看。
在孩子眼中,藏山精舍是这样的大,又有这么多特殊的回忆。
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是永远。哪怕江尘述刻意复制了藏山精舍的外观,却无法复制他曾在藏山精舍中留下的年少时光和全部回忆。
檐下铜铃轻轻摇晃,宋也川仿若看见当年的自己坐在灯下做核雕,江尘述、江麓还有许许多多一起读书的好友,曾一起灯下执笔。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藏山精舍早已经烟消云散,留下的不过是一缕执念罢了。
江尘述走后将门反锁。宋也川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边。
宋也川想,他大概也曾有过一瞬间的动摇。
因为那座巍峨煊赫的皇城,是如此的让他厌倦。那些层出不穷的诡谲政治,让他每每想起便觉得作呕。欺诈、隐瞒、阴谋,那些自地狱里无数次想要把他拉下深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