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他开玩笑时的温昭明,身上带着一种矜贵与优雅,他立在桌边,安静地看她写字。
“昭昭。”
“嗯?”
“你是怎么想的。”
温昭明的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她将纸页展平晾干:“不论是温襄温兖,哪怕是我父皇。都是靠不住的。他们哪个都想利用我,就连我父皇,先前还动过要让我和亲的念头。可这些人里,唯独你是待我好的,一心一意地为我考量。我也唯独可以信得过你。”
“也川,我私心里真的对温襄厌恶至极。可又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说到底,我是公主又如何,与天威皇权相比,也不过是臣下而已。”她叹息着摇头,“我也没有任性的资本。”
宋也川早就知道温昭明是玲珑剔透的人,除却她身为公主的傲慢与骄矜之外,她不是个唯我独尊的人。烛光落在她眼底,她显得有些失落。
温昭明仰起头:“我见你字写得好,你替我写一幅吧,留着让我挂在寝舍里。”
“我的字,没有殿下想的那么好。”宋也川低声道。
温昭明已经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坐在自己的桌前:“写吧,我喜欢。”
宋也川缓缓将手伸向了温昭明才握过的狼毫,上头还残余着她指尖的温热触感。
温昭明替他铺开一张宣纸,宋也川凝眸忖度片刻,蘸取墨汁,缓缓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春山可望。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墨色绵延,清隽傲骨。
这是宋也川对温昭明最深沉的心愿。
他希望公主行走于宫闱之间,却永远可以得见春山。那些曼丽的篇章,那些恢弘的风景,还有饱含着期待与美好的春天,都是他渴望温昭明能够拥有的事物。
宋也川的字浩瀚又平静,温昭明爱不释手:“你写得竟然这样好。”
她把笔从他指尖取下,而后拉过他的手。
宋也川的指甲已经长好,被他修剪的平整光滑。但他的手指依然消瘦,手指的骨节也看得非常明显。他的手指搭在温昭明的掌心,被她小心握住:“品字莲开花了吗?”
宋也川笑:“长出了两片叶子,却还没有开花。”
“哦。”温昭明莞尔,“很快就开花了。”
“你希望它开?”
“希望呀。”她仰起脸,“你说过要送我的。”
她竟记得如此清楚,宋也川笑起来:“我怎么会忘呢?”
*
大梁的春天是极多雨的,雨水丰沛,空气都饱含着湿意。温襄穿着一身玄色狐氅从吏部出来,一个青年正撑着一把雨伞,立在户部衙门外的树下。
风姿飒沓,春风盈袖。
温襄认识他,却不想见他。他面无表情地绕过宋也川,宋也川却叫住了他:“王爷。”
温襄摆出一个止的手势让身后的人停下,他淡淡地看向宋也川,目光落在他六品的官服上:“宋外郎何事?”
身后的人让出了一段距离,宋也川低声说:“微臣想和王爷做个交易。”
温襄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本王记得,上一回与你做交易的人是温兖吧。多亏了你的交易,他丢了汝州与并州,本王现在手里的东西太少,可由不得你再去窃取。”
宋也川却笑:“微臣今日,是想来帮王爷得到最想得到的事物的。”
温襄显然不信,宋也川缓缓道:“朝中想拥立楚王殿下的人很多,无非是楚王生母高贵,是江左吴氏女,又是陛下的贵妃罢了。出身本是无可改变的,可王爷侍奉于先后膝下,先后待王爷如亲子,若有宜阳公主亲自陈情于陛下,认王爷为亲兄,继嗣于王皇后,王爷岂不是更为尊贵,他日若陛下立王爷为嗣也更名正言顺。”
大梁的规矩便是如此,继后再尊贵也比不得元后。若真可以继嗣于王皇后名下,就算是秦皇后再生育子嗣,论尊贵上也无法越过他去。这个主意不是没人提,只是温襄明白,温昭明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所以不敢再提。宋也川的这句话也确确实实地打到了他的心坎上。
“王爷是知道我身份的。”宋也川似是一笑,“我可以劝殿下与王爷重修旧好,只希望王爷若果真能有登位的那天,给她尊荣,不再利用。”
温襄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宋也川脸上:“为何不求他日本王赐婚与你?”
宋也川眼底含笑,宛若春风拂面:“王爷,尚主便是要放权,臣舍不得。”
温襄盯着他的官服嗤笑:“你一个六品官,哪里来的权。”
可渐渐的,他的笑意淡了,因为他的目光落在了宋也川额头上的刺字上面。
半年之前,他还是宜阳公主面首,藏山罪臣。
半年后,他入仕于户部,已经成了六品员外郎。
这样的擢升哪怕放在普通人里,都是惊人的存在,更何况宋也川原本就是罪臣。
朝中有很多人不喜欢他,但依然有愿意帮他的人,能走到今天,宋也川有多少靠运气,有多少靠本领,只怕所有人都心中有数。
比起温昭明,温襄对宋也川的兴趣要大很多。
“本王可以答应你。”温襄淡淡说,“但本王想让你为本王做事,你愿不愿意?”
宋也川拱手:“臣于户部,本就是为王爷做事。”
“那便好。”温襄掖着手淡然说,“今日君子之诺,本王允了。”
宋也川长袖盈风,风姿绰约:“多谢王爷。”
*
与温襄分别后,宋也川神色如常地向户部衙门的方向走去。他刚刚走马上任,对于户部的很多消息还不尽精通,所以平日里会趁着旁人休息的功夫,再去翻一翻账簿。
走到户部衙门外时,他碰到了贺虞。
他正在同兵马司的人说话。
这是宋也川第一次在牢狱之外的地方见到贺虞。
东厂狱中森冷压抑,在那里浸泡的时间太久了,他的皮肤透着一股压抑的青白。金阳之下,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腕上的女式金镯,看上去整个人极尽冷漠与森然。
贺虞的目光刚好飘来,二人四目相对。他似是笑了一下,对着兵马司的人挥了挥手让他退下,而后迎着宋也川施施然地走过来。
一个光风霁月,一个形同罗刹。
贺虞对着宋也川露出一个轻慢地笑:“原来,咱家还能有再见你的一天。”
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因为刻骨的恨意已骤然向宋也川席卷而来。
宋也川的脸上依然带着澹泊如玉的浅笑,藏在袖中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
情绪翻涌,难以遏制。是万州书院,是藏山精舍,是宋家,是顾安。
是江南无数因此而丧命的文人,是在西四牌楼之外,被凌迟处死的林惊风。
宋也川没有说话,他立在原地目光淡淡地飘到了贺虞的脸上,而后目不斜视,与他错肩而过。
贺虞回过身,森冷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宋也川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
温昭明走进乾清宫的时候,明帝坐在明间里正在喝药。
她笑盈盈地走上前,亲自端着药碗送到明帝手上:“阿父精神这样好,怎么还有这样多的药。女儿觉得阿父龙马精神呢。”
明帝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女儿身上:“凤凰儿瘦了。”
他慢慢将药碗里的药汁喝完,接过了温昭明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嘴角。
“女儿没有。”温昭明眼眸含笑,“几日不曾进宫,女儿来向阿父请安。”
上一次见温昭明时,她神情高傲清淡,远不如今日言笑晏晏,明帝还以为从此便要父女离心了。
见温昭明这么快就想通了,明帝心里觉得宽慰许多,他甚至有了几分兴致和温昭明说起了家常:“凤凰儿最近在做什么?”
“不过是赏花踏春,父皇知道女儿的,平日里也左不过是这些了。”父女俩说话的功夫,倒也显示出了几分其乐融融。
“对了阿父,女儿还有一桩事。”她蹙着眉心,“女儿昨夜梦到了阿母。”
明帝微微一怔,随即坐正了几分:“你阿母说什么了?”
“阿母说她觉得膝下无子寂寞,昔年庄王兄承欢膝下,让她心中安慰。若能将庄王兄受作亲子,便是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
明帝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迷茫:“她真这样说么?”
温昭明咬唇:“似是这样说的,后来还说了许多话,只是女儿梦醒后记不得了,唯独这一件事记得最为清楚。”温昭明缓缓将奏表呈到明帝的案头,“还请父皇一观。”
明帝缓缓靠坐在圈椅上:“她昔年那般怨怼朕,这是要原谅朕了么?”
父皇与母后之间的事,温昭明知道得太少,所以只能坐在一旁沉默的听着。
“朕知道了,这件事朕还要再想一想。”他声音比平日柔了几分,“你先回去吧。”
“是,父皇。”温昭明盈盈行礼,“父皇注意保重龙体。”
待她走到门边,明帝突然叫住了她:“凤凰儿。”
温昭明回头,空荡荡的龙椅上,明帝鬓发已斑,笑容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勉强:“朕记得你夏天时总不爱吃饭,记得让你府上的医者开些调理的方子,现在你比过去瘦太多了。”
温昭明眼底飞快地弥漫起一丝湿意,被她刻意压制了下去。
她年幼时性子骄矜,生得有几分瘦弱,非精细饮食不吃,长大后已经改了大半,没料到明帝还能记得。她笑了笑:“是,阿父。”
出了乾清宫的门,温昭明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走下九重丹墀,眼底尽是冷漠。
昔日里,她也曾因为明帝的薄情多疑而感伤。王皇后仙去之后,她对于亲情的渴望更胜于以往。但或许血缘至亲,并不一定是最亲近的人。父与子、君与臣的差距,隔开的距离岂止是一个血脉相连可以弥补的。她数度黯然神伤,如今却已经可以坦然释怀。
有些感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重要。明帝错过了他渴望亲情的那些年,他的冷漠早已让温昭明不再有亲近他的欲望。
她有了宋也川。
那个无数次想要走向她的人。那个在寒夜里想要为她取暖的人。
他说殿下不必自轻,他说春山可望。
他在冬夜里点了一盏灯,照亮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
又过了月余,时间到了五月里,天气渐渐热起来。
为着能在酷暑之前把新账簿赶出来,宋也川在户部衙门里一连宿了七八日。和他一起看账簿的,大都是与他年纪相仿,或是略大一些的芝麻官。初时大家都有些拘束,但时日长了,大家也都渐渐熟络了。
一开始,那四五个郎君是不愿意和宋也川说话的,哪怕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是他们四五人坐在一起。黄昏后的官膳是需要每日去光禄寺领的,他们五个人每日值班,轮流去拿,只有宋也川日日自己去。
谁都知道宋也川曾经是公主的门客,他们这些年轻士人不喜欢宋也川这样的人。
宋也川倒是对这样的事很平静,见面时总会主动问好。
这群人有傲气,却也不愿做尖刻的人,一来二去也会同宋也川点头致意。
后来他们发现,宋也川这个人不光脾气好,办事也十分妥帖周到。偶尔还会替他们做一些晦涩繁复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大家都是拿俸禄做事的人,逐渐对他也少了些敌意。
五月初三,宜阳公主亲自上书,恳请明帝将庄王温襄继嗣于先后。
明帝允其所请,册温襄为太子,并从翰林院中选取三人为太子洗马,谢庸赫然在其列。
温昭明拜见过明帝之后,在东华门处等宋也川下值。
这一日,他来得比平常要更晚一点。
温昭明撩起车帘看去,宋也川背后是一片灿烂如金的残阳,而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慢得让温昭明皱起了眉头。
宋也川走到马车边,霍逐风为他放下车凳,他上车时明显比过去慢了很多。
于是在他刚坐在温昭明对面,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温昭明的手就落在了他的膝间。
宋也川还没来得及制止,温昭明就已经缓缓卷起他的裤腿。
他的膝上满是淤青,显然是在青砖地上长跪过。